北飞北飞 作者:毕淑敏-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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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讲得好听!你们这帮无能的蠢货,将国家都丢给共产党了,倒来跟我们妇道人家过不去!破家值万贯,就是一根灯芯芯草也要带过海!”
飞机超载,无法起飞。
“这么多桔子,扔下一筐吧!台湾也有桔子。”江唯远索性不急了。飞不了,就住在这儿。
“谁敢动我的桔子?连一粒桔子核也不能丢下!”胖太太的手在空中歇斯底里地保卫着。
她居然不辞劳苦,亲自清仓。学员们的毛衣丢下去了,牙缸丢下去了……
飞机终于蹒跚而起。
台湾到了。
江唯远仿佛跋涉沙漠的骆驼,疲惫不堪爬出座舱。气候不好,航线又生,身心交瘁。
他去提自己的行李,突然发现那只白茬木小凳子没有了。心中一惊,又强自安慰,一定是压在哪处柑桔腊肉之下了。用力去翻一个柑桔筐,谁知根本搬不动。他招呼马弁帮忙。
“你要干什么?”马弁懒洋洋地看守着东西。
“我要找我的个人财产。”江唯远没好气地说。心想飞机刚才真应该在空中故障,反正自己和飞行学员都会跳伞,让这帮狐假虎威的家伙在空中折筋斗才好。
“这都是我们司令和太太的财产,哪有你的份!”马弁不理不睬。
江唯远恨不能给他头上丢颗炸弹,但小木凳实在找不到,只好佯作笑脸:“见没见到一个小木凳,白木的,只有这么高。”他用手比量。
“是不是自家打的,手艺好糙?”马弁突然来了兴趣。
“对!对!原来就放在这筐柑桔的位置上。烦你搭个手,抬起筐我找找。”江唯远忙不迭说。
“我说飞机司机,你一路拉我们,也不是外人,我把真情告诉你。这筐柑桔咱们俩是抬不动的。桔子里是金砖,腊肉裹的是金条。”
江唯远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翅膀那样沉重!
“那我的小凳呢?”他强压住对贪官污吏的愤懑,追问道。
“早被太太一只手拎着甩出去,离这儿十万八千里喽!”马弁打着哈欠。
江唯远立时像被人拽了心肺。那只缀满了金戒指的白手,毁了他刻骨铭心的纪念。
“你们太太在哪?我找她算账去!”江唯远的飞行靴跺地喀喀响。
马弁一把挽住他:“飞机司机,你不要小命了?太太一个枕头风,能叫你作了鬼还不知谁使的刀!叫人再打一个小凳就是了。”
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台湾街头,汹涌的人流簇拥着他,仿佛他是一个空洞的气泡。台湾除了树木常绿以外,同大陆一样,充满喧嚣与饥谨……美国兵、大烟土、娼妓、政客……人声鼎沸,他却仿佛伤惶在无边的旷野。民族的希望何在?他的理想坠落在污浊的岁月里,至今,飘不起来。四周堆满碎片,没到了脚踝,没到了膝盖,像纷纷扬扬的大雪,那是破碎的希望,幻想的虹……
江唯远归队时,大队已飞赴南京。
南京,老巢到了。
广播里传来胜利的捷报:“徐蚌前线,我国军将士斗志昂扬。昨日又歼灭共军5万。黄伯韬、黄维两将军正在挥军合围,戮力清剿。国军防线固若金汤
空军的给养待遇现在是前所未有的好。加官进爵,每人晋升一级,过几天就发一批优待券,舞会票和免费的美国军援物资,以确保国军最后精粹的忠诚。飞行员们用黄油抹着面包,大嚼着果仁朱古力,嚼着巴西咖啡,心里却腻得像土豆泥。
胡长官已经教会了江唯远如何听捷报。
飞行人员,紧急集合。大家以为又要发犒劳,嘻嘻哈哈跑进礼堂。两道条幅,若垂天之翼,披挂在主席台两侧,灵堂般肃杀。
下俯云汉上接虹霓唯我空军岳岳英姿
宏尔造诣用志不歧驱除寇盗鹏程万里
严森然走上讲台,头上的白发灿若霜雪,剃得精光的下巴泛着青色,像被太阳晒过的土豆。
“今天,我同所有飞行同僚,来审判党国的叛徒,空军的败类!”严森然暗哑地宣布。
叛徒被押上来了。
江唯远心中一悸:是林白驹!已是寒冬,他脸色蜡黄,只穿一件衬衣,身上并无明显血迹,人却整个地被摧残了。江唯远知道空军有很多进口刑具,绝不会放过叛逆者。唯一不变的是林白驹的眼睛,有着婴儿般的长睫毛和猎豹般的机敏。
“林白驹是共军潜入的奸细,居然想驾机叛逃。不料早已在我严密监视之下,一举擒获。立即移交军事法庭,处以极刑。今天,召开这个会,就是杀一儆百,让你们知道叛徒的下场!”
江唯远身上滚过一层鸡皮疙瘩,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冷。身穿加拿大制海虎绒飞行夹克,保暖性能极佳。他的肌肤仿佛同林白驹的神经粘连在一起,感到彻骨的寒意。
林白驹镇定自若地听着,在黑沉沉的大幕映衬下,仿佛一尊高贵而洁白的半身胸像。
“……党国为培养造就诸位,所费黄金,与各位体重相仿。如今党国困难,如生背主之心,为天下之大不匙!你们知道出卖恩主,在但丁的《神曲》里,是要下到哪一层地狱!” 严森然双时支着讲台。
飞行员自然有读过《神曲》的,但无人敢回答。“第九层!最深重最黑暗的一层!外国如此,中国更是这样!我们这个民族,自古好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知道丁公吗?就是丁固,项羽的大将。只差一步抓住刘邦,刘邦恳求丁公放了他。丁公后撤。刘邦称帝后,丁公喜气洋洋前去领赏,刘邦一刀就把他杀了。他说为使后世做人臣子者,无效丁公!还有彭越,也是做了贰臣,刘邦把他剁成了肉酱……”严森然双臂撑在讲台上,鹰隼似的目光冷冷下望。好像底下就是第九层地狱和彭越的肉酱。
江唯远不看严森然,也不看林白驹。他对大队长的狠毒感到愤怒,为林白驹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他的目光呆滞地停在条幅上……驱除冠盗……这四个字很熟识。当年它曾气字轩昂地出现在空军的招贴画上。谁是寇盗?日本鬼子!今天,它又像灵幡似地飘扬在面前。谁是寇盗?像林白驹这样优秀的青年被杀戮,民族的希望何在?何在!
严森然觉察到会场气氛过于狞厉,他缓和口气:“你们都是我手把手教授的飞行,是我的弟子,也如同我的骨肉。”坐在最后一排的飞行员,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大队长那双洞察风云的老教官的眼睛里,洇满水气。
“飞行,是一种豪迈而神勇的事业,是人类最雄奇的幻想。尽管它危险而孤独,充满了不可知的命运,但我以一个老飞行员的资格对你们说,一旦你飞上过蓝天,你就成为鲲鹏,而绝不能再做蝼蚁!”
飞行员席上起了小小的骚动。严大队长讲的很动情,点破了飞行员们的渴望。就像赛车手逃脱不掉赛车,飞行员的心永远飞翔。
江唯远想:大队长讲这些干什么?
严森然没让他纳闷太久:“我设身处地为你们想过。要是飞机到了共区,没有航油,没有器材,甚至连加油的漏斗都找不到一只,飞机就会锈成一堆铁疙瘩。停止了飞行,你们就断送了事业上的生命!”
严森然被自己披肝沥胆的说教所感动。他看到诸如江唯远等目光黯然,他断定他们也被感动。他雍容大度,知道这帮受过西方现代文明熏陶的天之骄子们,压是压不服的。成竹在胸,他对林白驹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有什么要对你过去的兄弟,现在的敌人讲吗?”满含倨傲的调侃。
高大的黑发青年,向前跨了一步,几乎要跳进他的兄弟们中间。他微微昂着头,目光轻轻扫过礼堂里的每一个人。江唯远分明感到那目光像鸽羽似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但是决不停留,反而更疾速地掠过去。
“我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林白驹开口的第一句话,像一阵无形的狂飙,震撼全场!
“我曾经是一个毛巾大王的儿子,我之所以选择了信仰共产主义,绝不是出于狭隘的私利,而是对人类最高真理的探索。这是一个啼饥号寒的世界,在累累白骨之上,修筑了极少数人的乐园。这个不公正的社会,一定要被砸得粉碎。朋友们,为了几个金融寡头的独裁统治,中国人残杀不已。我们拿了美国人的枪炮去枪杀自己的人民。我们是空军,我们飞越美丽的祖国,它在列强欺侮之下,满目疮痍。内战不止,民族何日才能富强?我们这里,尘沙蔽日,妖雾横行。重臣不如家臣,家臣不如外戚,外戚不如血亲……”
“林白驹,你闭嘴!不许妖言惑众!”严森然恼羞成怒。如果不是当着众人之面,他恨不能一枪毙了这个共产党!
江唯远真想扑上去抱住林白驹,用自己的胸膛温暖他。他和他曾经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却并不真正相知。如今,隔了生与死的沟壑,却肝胆相照,唇齿相依。他想:当年自己为什么不把小凳子送给林白驹,那样他会多高兴!
林白驹听话地闭了嘴。他很满意啦!能在这座讲台上,公开宣扬我党的真理,真是千载难逢!他那双像婴儿一样的圆眼睛,快活地眯了起来。他还要最后争取一下,不赚白不赚!
“严大队长!”他恭恭敬敬地叫道:“听了您博古通今的讲话,我想起了一个希腊故事。能否让我讲完这个故事后,引颈就戮?”
严森然面临两难:他已经看透林白驹,绝不会立地成佛。若拒绝他,便在气量上输他一筹。罢!不就是希腊神话吗?若作赤色宣传,共产党言而无信便昭示于众。
“古希腊有一位能工巧匠,名叫代达洛斯。”林白驹有板有眼开讲。众多的国民党飞行员,在党国阴沉沉的大礼堂里,听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讲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传说。
江唯远不知道他的朋友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什么想到希腊。单是这份从容,就令他景仰万分。
严森然敏锐地感到这是一个阴谋,但他没有理由打断。
“代达洛斯为女王修建了一座精美绝伦的迷宫。女王却将他和他的儿子伊卡罗斯囚禁在迷宫之中。他们渴望自由,就用蜂蜡和羽毛粘结了双翼,腾空而起。他们向着太阳,向着光明飞去。途中,伊卡罗斯由于飞得太高,他的翅膀融化了,坠落在海中,成为今天的伊卡里亚岛。代达洛斯胜利地飞出了重围,找到了光明和幸福……”
大家若有所悟,严森然厉声喝道:“把他押下去!”
林白驹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的黑眼睛燃起火焰,双手伸向台下,仿佛要给人们手中送去一个婴儿:“弟兄们!伊卡罗斯的翅膀是羽毛的,而我们的翅膀是钢铁的!让我们去追逐太阳吧!中国的太阳在北方,它就要光芒万丈地普照整个中华。让我们北飞!北飞!”
林白驹永远地走了。但他那充满号召力的呼唤,在僵若岩石的空军飞行员身上,激荡起连绵的回响。
“谁要北飞,我请他下阎罗殿!”严森然做了一个刀砍斧劈的手势。
江唯远眼球干涩得像粒橡实。这是他极端悲痛时的反应。政治细胞正阴险地注视着大家。
江唯远非常准确地记得,正是在这一瞬,伴随着严森然那个残忍的手势,他开始考虑北飞……
徐蚌会战已到最后关头。
邱清泉李弥兵团真正地“固若金汤”了,龟缩在一个极小的铁桶似的包围圈里。飞行员们天天出任务,每天几十架次甚至上百架次飞赴淮海战场。
“大队长,具体炸哪?”江唯远例行公事。
“问什么问!哪里有共军就往哪里扔炸弹!炸啊!扫射啊!用共军的血,为数十万国军弟兄打开一条生路!”严森然已失去儒将风度,拍着桌子大叫。
江唯远低着头,默默退出。将炸弹丢在荒坟之上。
连日降雪,陆军已惨不忍睹,冻饿毙命无数。雪后初雾,恢复空投。严森然发下来的竟是《烈士纪念册》和《救国日报》。
“大队长,给他们空投些大饼和被服吧!”江唯远实在忍不住了。前线饿殍遍野。
“你懂什么!救国日报登着把委员长列为战争罪犯的消息,这种报纸投下去,比投大饼棉衣顶事。党国弟兄们一看,知道已无迟路。兵法曰‘置之死地而后生’,才会有最后的胜利!”严森然冷酷地说。
江唯远硬着头皮起飞。土黄蘑菇似的士兵听见了马达声,光着脚在雪地上追逐着飞机阴影,野蜂似地纠缠在一起。沉重得很像是大饼的印刷品,坠着污黄色的降落伞,缓缓下沉。士兵们互相疯狂地践踏着,恨不能从空中摘走降落伞。江唯远疾速飞走,不忍再看下去……
严森然开始“忠贞大检查”,凡同林白驹密切接触者,都在涉嫌之列。又湿又冷的危厄之雾,不动声色地包绕而来。
江唯远更深地体察到林白驹的苦心。让他自己找书,看似危险,实则保险。大巧若拙,而且考验他的真诚。
如今,金梳子没有了,白木凳没有了,林白驹也没有了。但一个如火如荼的信念,破土萌出。
北飞……北飞!
这是一条刀刃排列的路,寒光闪闪。通向太阳也通向地狱。每一步都需极缜密的策划,宛若鸡脖子的细小椎骨,丝丝入扣,才能俯仰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