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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部分

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39部分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3卷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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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个送货的单车,停在隔壁外国人开的皮货店门口,仿佛车坏了,在检视修理。剃小平
头,约有三十来岁,低着头,看不清楚,但显然不是熟人。她觉得不会是接应的车子。有些
话他们不告诉她她也不问,但是听上去还是他们原班人马。——有那个吴帮忙,也说不定搞
得到汽车。那辆出差汽车要是还停在那里,也许就是接应的,司机那就是黄磊了。她刚才来
的时候车子背对着她,看不见司机。

  吴大概还是不大信任他们,怕他们太嫩,会出乱子带累人。他不见得一个人单枪匹马在
上海,但是始终就是他一个人跟邝裕民联络。

  许了吸收他们进组织。大概这次算是个考验。

  “他们都是差不多枪口贴在人身上开枪的,哪像电影里隔得老远瞄准。”邝裕民有一次
笑着告诉她。

  大概也是叫她安心的话,不会乱枪之下殃及池鱼,不打死也成了残废,还不如死了。

  这时候到临头,又是一种滋味。

  上场慌,一上去就好了。

  等最难熬。男人还可以抽烟。虚飘飘空捞捞的,简直不知道身在何所。她打开手提袋,
取出一瓶香水,玻璃瓶塞连着一根小玻璃棍子,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后一抹。微凉有棱,一片
空茫中只有这点接触。再抹那边耳朵底下,半晌才闻见短短一缕栀子花香。

  脱下大衣,肘弯里面也搽了香水,还没来得及再穿上,隔着橱窗里的白色三层结婚蛋糕
木制模型,已见一辆汽车开过来,一望而知是他的车,背后没驮着那不雅观的烧木炭的板箱


  她捡起大衣手提袋,挽在臂上走出去。司机已经下车代开车门。易先生坐在靠里那边。

  “来晚了,来晚了!”他哈着腰喃喃说着,作为道歉。

  她只看了他一眼。上了车,司机回到前座,他告诉他“福开森路”。那是他们上次去的
公寓。

  “先到这儿有爿店,”她低声向他说,“我耳环上掉了颗小钻,要拿去修。就在这儿,
不然刚才走走过去就是了,又怕你来了找不到人,坐那儿傻等,等这半天。”

  他笑道:“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真来晚了——已经出来了,又来了两个人,又不能不见
。”说着便探身向司机道:“先回到刚才那儿。”早开过了一条街。

  她噘着嘴喃喃说道:“见一面这么麻烦,住你们那儿又一句话都不能说——我回香港去
了,托你买张好点的船票总行?”

  “要回去了?想小麦了?”

  “什么小麦大麦,还要提这个人——气都气死了!”

  她说过她是报复丈夫玩舞女。

  一坐定下来,他就抱着胳膊,一只肘弯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满的南半球外缘。这是他的惯
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却在蚀骨销魂,一阵阵麻上来。

  她一扭身伏在车窗上往外看,免得又开过了。车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方才大转弯折回。又
一个U形大转弯,从义利饼干行过街到平安戏院,全市唯一的一个清洁的二轮电影院,灰红
暗黄二色砖砌的门面,有一种针织粗呢的温暖感,整个建筑圆圆的朝里凹,成为一钩新月切
过路角,门前十分宽敞。对面就是刚才那家凯司令咖啡馆,然后西伯利亚皮货店,绿屋夫人
时装店,并排两家四个大橱窗,华贵的木制模特儿在霓虹灯后摆出各种姿态。隔壁一家小店
一比更不起眼,橱窗里空无一物,招牌上虽有英文“珠宝商”字样,也看不出是珠宝店。

  他转告司机停下,下了车跟在她后面进去。她穿着高跟鞋比他高半个头。不然也就不穿
这么高的跟了,他显然并不介意。她发现大个子往往喜欢娇小玲珑的女人,倒是矮小的男人
喜欢女人高些,也许是一种补偿的心理。知道他在看,更软洋洋地凹着腰。腰细,婉若游龙
游进玻璃门。

  一个穿西装的印度店员上前招呼。店堂虽小,倒也高爽敞亮,只是雪洞似的光塌塌一无
所有,靠里设着唯一的短短一只玻璃柜台,陈列着一些“诞辰石”——按照生日月份,戴了
运气好的,黄石英之类的“半宝石”,红蓝宝石都是宝石粉制的。

  她在手提袋里取出一只梨形红宝石耳坠子,上面碎钻拼成的叶子丢了一粒钻。

  “可以配,”那印度人看了说。

  她问了多少钱,几时有,易先生便道:“问他有没有好点的戒指。”他是留日的,英文
不肯说,总是端着官架子等人翻译。

  她顿了顿方道:“干什么?”

  他笑道:“我们不是要买个戒指做纪念吗?就是钻戒好不好?要好点的。”

  她又顿了顿,拿他无可奈何似地笑了。“有没有钻戒?”

  她轻声问。

  那印度人一扬脸,朝上发声喊,叽哩哇啦想是印度话,倒吓了他们一跳,随即引路上楼。

  隔断店堂后身的板壁漆奶油色,靠边有个门,门口就是黑洞洞的小楼梯。办公室在两层
楼之间的一个阁楼上,是个浅浅的阳台,俯瞰店堂,便于监督。一进门左首墙上挂着长短不
齐两只镜子,镜面画着五彩花鸟,金字题款:“鹏程万里

 巴达先生开业志喜 陈茂坤敬贺”,都是人送的。还有一只
  横额式大镜,上画彩凤牡丹。阁楼屋顶坡斜,板壁上没处挂,倚在墙根。

  前面沿着乌木栏杆放着张书桌,桌上有电话,点着台灯。

  旁边有只茶几搁打字机,罩着旧漆布套子。一个矮胖的印度人从圈椅上站起来招呼,代
挪椅子;一张苍黑的大脸,狮子鼻。

  “你们要看钻戒。坐下,坐下。”他慢吞吞腆着肚子走向屋隅,俯身去开一只古旧的绿
毯面小矮保险箱。

  这哪像个珠宝店的气派?易先生面不改色,佳芝倒真有点不好意思。听说现在有些店不
过是个幌子,就靠囤积或是做黑市金钞。吴选中这爿店总是为了地段,离凯司令又近。刚才
上楼的时候她倒是想着,下去的时候真是瓮中捉鳖——他又绅士派,在楼梯上走在她前面,
一踏进店堂,旁边就是柜台。柜台前的两个顾客正好拦住去路。不过两个男人选购廉价宝石
袖扣领针,与送女朋友的小礼物,不能斟酌过久,不像女人蘑菇。要扣准时间,不能进来得
太早,也不能在外面徘徊——他的司机坐在车子里,会起疑。要一进来就进来,顶多在皮货
店看看橱窗,在车子背后好两丈处,隔了一家门面。

  她坐在书桌边,忍不住回过头去望了望楼下,只看得见橱窗,玻璃~*架都空着,窗明几
净,连霓虹光管都没装,窗外人行道边停着汽车,看得见车身下缘。

  两个男人一块来买东西,也许有点触目,不但可能引起司机的注意,甚至于他在阁楼上
看见了也犯疑心,俄延着不下来。略一僵持就不对了。想必他们不会进来,还是在门口拦截
。那就更难扣准时间了,又不能跑过来,跑步声马上会唤起司机的注意。——只带一个司机
,可能兼任保镖。

  也许两个人分布两边,一个带着赖秀金在贴隔壁绿屋夫人门前看橱窗。女孩子看中了买
不起的时装,那是随便站多久都行。男朋友等得不耐烦,尽可以背对着橱窗东张西望。

  这些她也都模糊地想到过,明知不关她事,不要她管。这时候因为不知道下一步怎样,
在这小楼上难免觉得是高坐在火药桶上,马上就要给炸飞了,两条腿都有点虚软。

  那店员已经下去了。

  东家伙计一黑一白,不像父子。白脸的一脸兜腮青胡子楂,厚眼睑睡沉沉半合着,个子
也不高,却十分壮硕,看来是个两用的店伙兼警卫。柜台位置这么后,橱窗又空空如也,想
必是白天也怕抢——晚上有铁条拉门。那也还有点值钱的东西?就怕不过是黄金美钞银洋。

  却见那店主取出一只尺来长的黑丝绒板,一端略小些,上面一个个缝眼嵌满钻戒。她伏
在桌上看,易先生在她旁边也凑近了些来看。

  那店主见他二人毫无反应,也没摘下一只来看看,便又送回保险箱道:“我还有这只。
”这只装在深蓝丝绒小盒子里,是粉红钻石,有豌豆大。

  不是说粉红钻也是有价无市?她怔了怔,不禁如释重负。

  看不出这爿店,总算替她争回了面子,不然把他带到这么个破地方来——敲竹杠又不在
行,小广东到上海,成了“大乡里”。其实马上枪声一响,眼前这一切都粉碎了,还有什么
面子不面子?明知如此,心里不信,因为全神在抗拒着,第一是不敢朝这上面去想,深恐神
色有异,被他看出来。

  她拿起那只戒指,他只就她手中看了看,轻声笑道:“嗳,这只好像好点。”

  她脑后有点寒飕飕的,楼下两边橱窗,中嵌玻璃门,一片晶澈,在她背后展开,就像有
两层楼高的落地大窗,随时都可以爆破。一方面这小店睡沉沉的,只隐隐听见市声——战时
街上不大有汽车,难得揿声喇叭。那沉酣的空气温暖的重压,像棉被捣在脸上。有半个她在
熟睡,身在梦中,知道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过是个梦。

  她把戒指就着台灯的光翻来复去细看。在这幽暗的阳台上,背后明亮的橱窗与玻璃门是
银幕,在放映一张黑白动作片,她不忍看一个流血场面,或是间谍受刑讯,更触目惊心,她
小时候也就怕看,会在楼座前排掉过身来背对着楼下。

  “六克拉。戴上试试。”那店主说。

  他这安逸的小鹰巢值得留恋。墙根斜倚着的大镜子照着她的脚,踏在牡丹花丛中。是天
方夜谭里的市场,才会无意中发现奇珍异宝。她把那粉红钻戒戴在手上侧过来侧过去地看,
与她玫瑰红的指甲油一比,其实不过微红,也不太大,但是光头极足,亮闪闪的,异星一样
,红得有种神秘感。可惜不过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这么一会工夫,使人感到惆怅。

  “这只怎么样?”易先生又说。

  “你看呢?”

  “我外行。你喜欢就是了。”

  “六克拉。不知道有没有毛病,我是看不出来。”

  他们只管自己细声谈笑。她是内地学校出身,虽然广州开商埠最早,并不像香港的书院
注重英文。她不得不说英语的时候总是声音极低。这印度老板见言语不大通,把生意经都免
了。三言两语讲妥价钱,十一根大条子,明天送来,份量不足照补,多了找还。

  只有一千零一夜里才有这样的事。用金子,也是天方夜谭里的事。

  太快了她又有点担心。他们大概想不到出来得这么快。她从舞台经验上知道,就是台词
占的时间最多。

  “要他开个单子吧?”她说。想必明天总是预备派人来,送条子领货。

  店主已经在开单据。戒指也脱下来还了他。

  不免感到成交后的轻松,两人并坐着,都往后靠了靠。这一刹那间仿佛只有他们俩在一
起。

  她轻声笑道:“现在都是条子。连定钱都不要。”

  “还好不要,我出来从来不带钱。”

  她跟他们混了这些时,也知道总是副官付帐,特权阶级从来不自己口袋里掏钱的。今天
出来当然没带副官,为了保密。

  英文有这话:“权势是一种春药。”对不对她不知道。她是最完全被动的。

  又有这句谚语:“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过胃。”是说男人好吃,碰上会做菜款待他们的
女人,容易上钩。于是就有人说:“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据说是民国初年精通英文
的那位名学者说的,名字她叫不出,就晓得他替中国人多妻辩护的那句名言:“只有一只茶
壶几只茶杯,哪有一只茶壶一只茶杯的?”

  至于什么女人的心,她就不信名学者说得出那样下作的话。她也不相信那话。除非是说
老了倒贴的风尘女人,或是风流寡妇。像她自己,不是本来讨厌梁闰生,只有更讨厌他?

  当然那也许不同。梁闰生一直讨人嫌惯了,没自信心,而且一向见了她自惭形秽,有点
怕她。

  那,难道她有点爱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因为没恋爱过,
不知道怎么样就算是爱上了。

  从十五六岁起她就只顾忙着抵挡各方面来的攻势,这样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坠入爱河,抵
抗力太强了。有一阵子她以为她可能会喜欢邝裕民,结果后来恨他,恨他跟那些别人一样。

  跟老易在一起那两次总是那么提心吊胆,要处处留神,哪还去问自己觉得怎样。回到他
家里,又是风声鹤唳,一夕数惊。他们睡得晚,好容易回到自己房间里,就只够忙着吃颗安
眠药,好好地睡一觉了。邝裕民给了她一小瓶,叫她最好不要吃,万一上午有什么事发生,
需要脑子清醒点。但是不吃就睡不着,她是从来不闹失眠症的人。

  只有现在,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这一刹那间,这室内小阳台上一灯荧然,映衬着楼下门
窗上一片白色的天光。有这印度人在旁边,只有更觉得是他们俩在灯下单独相对,又密切又
拘束,还从来没有过。但是就连此刻她也再也不会想到

她爱不爱他,而是——
  他不在看她,脸上的微笑有点悲哀。本来以为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当然也
是权势的魔力。那倒还犹可,他的权力与他本人多少是分不开的。对女人,礼也是非送不可
的,不过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是这么回事,不让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怃然。

  陪欢场女子买东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随侍,总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
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
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太晚了。

  店主把单据递给他,他往身上一揣。

  “快走,”她低声说。

  他脸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跳起来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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