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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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推开左边的一扇,阿康正坐在床沿上穿裤子,看见米尼,就说:“这样早就来了?”米尼听了这话,隐隐地有些受打击,就说:“也不早了。”阿康套上裤子,下了床,站在床前系皮带。米尼嗅到被窝里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男人的气息,有些激动。阿康说:“你坐一会儿,我去刷牙。”然後就出了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透过薄薄的板壁,米尼听见那老头在问阿康:“她是你们厂的同事吗?”阿康回答说:“不是,插队的。”老人又问:“在什么地方认识的?”阿康说:“轮船上!”“怎么一认识就到家里来找?”老头追问。阿康说:“明明是你放进来的,倒推卸责任。”老头就说:“阿康,我和你说——”说什么呢?却什么也没有说。米尼掩了嘴笑起来,觉得阿康的回答又机智又有力。而且,她和阿康无意间联合了一次,和那老先生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很成功。米尼一个人在房里等待了很久,她看看床上乱糟糟的被窝,床下横七竖八几双旧鞋子,桌子上的烟灰缸,一本《三国演义》,一个旧的地球仪,样样她都觉得新鲜,而且很亲切。阿康终於梳洗停当,并且吃了早饭,带了一股“百雀灵”香脂和大饼油条的香味进来了。只一天一夜之间,他的皮肤就又白净了许多,头发黑黑的,搭在额前。他只穿了毛衣的肩膀和身躯,又结实又秀气,腰身长长的。他朝米尼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然後就走到床前叠被子。米尼望了他的背影,眼泪涌了上来。她伸手从背後抱住了他,将脸贴在他的背上,说道:“阿康,我要跟你在一起,无论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的。”阿康怔了一会儿,又接着把被子叠完,掸了掸床单。米尼反正已经豁出去了,她将阿康抱得更紧了,又一次说:“阿康,我反正不让你甩掉我了,随便你怎么想。”说罢,她泪如雨下。阿康不禁也受了感动,轻轻地说:“我有什么好的?”米尼说:“你就是好,你就是好,你就是好。”阿康就笑了:“我又不是『文化大革命』。”那时候有一支歌,歌名叫作《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米尼噗哧一声也笑了,松手去擦眼泪。阿康趁机脱出身子,在床沿上坐下。米尼走过去挨了他坐下,柔声说:“你比文化大革命还要好。”阿康说:“你不要这样说,你这样说我倒不好意思了。”米尼说:“你不要客气。”阿康说:“我不客气,是你客气。”米尼抱住他的头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反正喜欢你了,你是赖也赖不掉了。”阿康说:“我没有赖。”米尼歪过头,看牢他的眼睛,说:“你喜欢我吗?”阿康沈吟着,米尼就摇他的身子,说:“你讲,喜欢还是不喜欢?”阿康说:“你不要搞逼供信呀!”米尼就笑,笑过了又哭。她想:天哪,她怎么碰上了这么个鬼啊!她心甘情愿输给他了。他们就这样 磨到中午,那老头就在门外说:“阿康,你的客人在这里吃饭吗?”这话显然是逐客的意思了,可是阿康却说:“要吃饭的。”老头咳嗽了几声,走开了。米尼掩嘴笑着笑着眼泪又落了下来。她就在阿康肩膀上擦眼泪,阿康心有点被她哭软了,嘴里却说:“你不要哭了好吗?我的毛线衣要缩水了。”
吃过中午饭,两人就出门了。老头追到门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阿康说:“随便什么时候回来。”米尼笑得几乎从楼梯上滚下去。两人一部车子乘到外滩,顺了南京路从东往西走,一路走一路吃东西:冰砖,话梅,素鸡,小馄饨,生煎包子。这一次是阿康付钱,下一次就是米尼付钱。阿康问米尼,插队的朋友怎么会有进账?米尼笑笑,说:“你别问了,反正不是偷来的。”阿康忽有些不悦,沈默了一下。当时,米尼不知道阿康为什么沈默,以为自己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不高兴了,就提议到人民公园去坐坐。两人进了公园,找了条避风又有太阳的长椅坐下来。这时候,米尼就慢慢地将自己的事情讲给他听,告诉他,自己的爸爸妈妈是在香港,每月有钱寄给她,所以——她温柔地看看阿康——即使是她一直插队,一直抽不上来,也不要紧的。她自从插队以後,一直在存钱,现在已经有这个数了——她作了个手势。阿康表情淡漠地看看她的手势,笑了笑,没说什么。她将头依在阿康肩膀上,说,将来有一天,他们都能回到上海,有一间房间,阿康现在的房间就很好,买一套家具,买一对沙发,一盏落地灯;白天他们乘公共汽车去上班,他们都有月票,单位里给办的;晚上回家,看看电影,逛逛马路;然後就有一个小孩——说到这里,阿康就问:哪里来的小孩?谁家的小孩?我和你的呀!米尼说。叫什么名字?他又问。随便你呀!米尼摸摸他的青青的下巴。阿康就说:不要起名字了,起个号头吧,就叫阿康两号。米尼说,叫起来像一只农药或者一只稻种。阿康说:好,请你再讲下去,阿康两号以後怎么了。米尼接着说——阿康两号长大了,有一天乘火车去杭州游玩——不对,是乘飞机出国,到阿尔巴尼亚访问,阿康纠正道——是我弄错了,对不起,阿康两号在飞机上认识一个女的——翻译,是翻译,阿康说——阿康两号请她吃了一粒糖——不对,是一粒麻栗子,阿康说。麻栗子通常是指用中指的关节叩击一下,叩击的部位一般是脑袋——後来,阿康两号就和她谈朋友了。谈朋友的过程不是那么顺利,因为追求阿康两号的人非常多,当然那女翻译的追求者也很多——比阿康两号少一点,阿康说——一样多,米尼说。阿康正色道:你怎么吃里扒外?阿康两号是我们的小孩,你为什么倒要长别人的威风?米尼就让步了。等到阿康三号出生的时候,天暗了,黄昏来临了。他们说,差不多了,我们好退休了,就站起来,准备回家。两人从长椅上站起来时,忽然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阿康承认他开始有一点点喜欢米尼了,虽然米尼不好看,却倒是很聪敏。米尼说:女人的漂亮是钞票,用得完的;女人的聪敏却是用不完,而且越用越多的。阿康就问:那是什么呢?难道是印钞票的机器吗?米尼感动地抱紧了他,喃喃说道:和你阿康头号在一起是多么的开心啊,永远不会不开心了。他们出了公园,还不想回家,就继续在马路上逛,看了一场电影:《智取威虎山》。电影散场,已是晚上十点了,街上行人很稀少,路灯暗淡。他们在一根电线杆子後面又拥抱了很久,才终於分开,各自回家了。
以後的三天,他们都是这样度过的。每天早晨,米尼就来到了阿康家的三层阁上,然後或是在房间里 磨,或是出去逛马路,深夜才归。第三天的晚上,他们在人家的门洞里纠缠了很久,依依不舍,末班车都要错过了的时候,米尼说:我实在和你分不开了,要分开只有死路一条了,你去和你爸爸妈妈说,我们要结婚。阿康说:结婚是一件大事情,要办各种手续,不是说结就可以结的。米尼说:不结婚,我们晚上就要分开,住到各自家里去,就好像住男女宿舍一样,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阿康说:关键就在这里,其实我们只要可以不分开来,结婚不结婚是无所谓的。米尼说:你有什么办法,快说出来呀!阿康说:其实我一点办法也没有。米尼说:你快想啊!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啊!阿康想了一会儿,然後说:我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办法呀!两人都非常绝望,觉得他们是非常非常的不幸。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三天,马上就要过年了,不料却有了办法。阿康在宁波乡下的阿娘死了,他们全家要去奔丧。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阿康冲开水的时候烫伤了脚,他把开水冲到了自己的脚上。他就可以不去宁波了。这样,米尼就可以和阿康一起住至少一个星期。米尼想:这才叫天无绝人之路呢!也是我们有缘份啊!她又很感慨。她预先就和阿婆说,从某一天起,她要和同学去苏州玩,要玩一个星期左右。阿婆说:正好是你哥哥要回家的这一天,你怎么要走?或者晚几天走呢?米尼说:要我晚走可以,不过这几天我不交伙食费,好不好?阿婆脸一红,悻悻地走开了。每次回家,阿婆都先要与她算一笔细账:她在家的期间应按什么标准交纳饭钱;而她带回家的土产,又应按什么价格销售给家里,这两项再作一个减法。米尼常常想在计算上使个计谋,或多进一位或少进一位,可是阿婆越来越精于计算,她的阴谋很难得逞。这时,米尼给了阿婆意外的一击,心中暗暗高兴。可到了这一天,海上忽然起浪了,去宁波的船停开,推迟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让听每日早晨的新闻。阿婆脸上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得意和喜悦的表情,却故作吃惊地问道:“怎么还没走?还当你已经到苏州了呢!”“苏州”这个词在上海话中还有一重意思,就是做梦,有人进入了梦乡,人们就说,他到苏州了。米尼装听不见,不回答。阿婆又问:“什么时候去苏州啊!”还将“苏州”二字着重地说出。米尼没好气地说:“不知道。”阿婆就更欢喜了,这使她对米尼反倒宽容起来,说话和和气气的。第二天刚吃过中午饭,米尼却收到阿康的传呼电话,让她打回电,这其实是个暗号。米尼嘴里答应着,却并不去回电,而是跑上楼,拿起昨天已收拾好的东西,向阿婆说道:“再会。”就走了。阿婆顿觉自己上了她的当,恨得咬牙,心想:她要不回来才好呢!
米尼走到弄堂口,正遇小芳爸爸迎面走来,见她拿了包出去,就说:怎么刚回来就要走?米尼说,并不是回安徽,只是出去玩玩。小芳爸爸说:过年了还出去玩?米尼笑笑,不回答。他又说:过年时节,外面很乱,要当心。第一是保牢自己的人,第二是保牢钱。人是鱼,钱就是水。有了水,鱼活了;有了鱼,水也活了。米尼又想笑,却有些鼻酸,她想:她这一趟走,其实是回不来了。就算人回来了,也不是原来那个人了。她想,遇到小芳爸爸是一件好事情,就算他是来送自己的吧。她很高兴送自己的人是小芳爸爸,而不是别人。小芳爸爸看她并不急着走,便也站定了,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火柴,米尼就说:我来给你点火。小芳爸爸深深吸了一口烟,慢慢说道:米尼,你还是比较让大人放心的,独立能力强。米尼说:我不独立也没有办法。这话她是认真说的,小芳爸爸慈祥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又叫米尼鼻酸了一下,他说:人在世上一遭,你晓得好比什么?米尼说,不晓得。他就说:就好比一个人独身走夜路。路呢,并不是好好的一条到底,有许多岔口。上错一条岔口,就会走到完全不同的地方。走了一夜,天亮了,四周一看,一切都清清楚楚:走的是哪一条路,到的是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上了岔口,如果不上这个岔口,而是上那个岔口,路就好得多了,目的地也光明得多,什么都明白了,可是已经晚了,不可以回头了。米尼听到这里,就问:有没有什么窍门呢?小芳爸爸说:窍门没有,但我这个过来人,倒有两条经验,可以交代给你。一是顺其自然,二是当机立断。关於这两条,是有一出戏好唱了,但总的来说又只有一个“悟”字——“悟”是什么意思,米尼你懂吗?米尼渐渐没了耐心,就打断他的话说:现在几点锺了,小芳爸爸?他立即明白过来,说:好了,不说了,这本不是三言两语可说完的。你要走了,祝你玩得开心。再会,再会。他的手在袖口底下挥了挥。转身进了弄堂,米尼则朝车站跑去。她心里已经平静下来,充满了快乐,再没有一点留恋。
无轨电车出奇的人少,她竟坐到了一个位置,将她的花布包搁在膝盖上。她觉得这一个星期是永远也过不完的,一个星期以後的事情,她连想都没有去想。
米尼走进阿康家时,阿康正坐在大房间方桌前玩一副扑克牌,见她来了,就说:“来了啊?”米尼回答:“来了。”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然後环顾周围,问:“你们家有什么年货吗?”他说:“你自己去看,全吊在窗口。”窗口屋檐下,果然吊有一只风鸡,一只蹄膀,还有一条青鱼。她又问:“晚饭吃什么?”“随便。”阿康说:“炒鱼片,再削点精肉下来炒笋片,我带来了香菇木耳,烧汤。”米尼说道。“再烫二两黄酒。”阿康吩咐。米尼就开始忙,一边忙,一边说:“你爸爸妈妈在宁波住一年就好了。”“这是不可能的。”阿康说。他正在通关,通完了一副,就放下牌,过来看米尼片鱼。他的脚除了包了一圈纱布以外,和别人的脚没有什么两样。米尼回过头,笑 地说:阿康你应当老实交代,你的脚是真烫还是假烫。阿康说:真烫。米尼又说:是你无意烫的,还是有心烫的?阿康说;无意烫的。米尼说:你瞎说,明明是有心烫的,好留下来和我结婚。阿康说:如果我是有心烫的,我就不是人。米尼说:你就不是人。阿康说:我是人。不是,米尼说,我是,阿康说。然後他们一个炒菜烧饭,另一个则去烫酒。窗外的天暗了下来,他们拉上窗 开开灯,房间里显得格外温暖。米尼感动地说:“阿康,这要是我们的家多么好啊!”阿康也受了感动,说:“可惜这不是我们的家呀!”
他们俩一人坐一边,面对面的,开始喝酒,米尼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他们俩都微微地红了脸,眼睛泪汪汪的,看什么都蒙了一层雾气似的,有些影影绰绰。他们一边吃喝一边谈天,说到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们从来不抢着说话,当一个人说着的时候,另一个人总是专心地安静地听着。不像有一些人在一起,只是为了说给别人听,至於别人说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弄到後来,因为没有人听,说的人也就白说了。而他们不。第一是因为他们都具有说话的艺术,当他们中间无论哪一个叙述一件事的时候,决不会使对方感到乏味和无聊,第二是因为他们还具有同等的听话的艺术,对方说话里微妙的有深意的部分,全都一无遗漏的为他们吸收,补充进各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