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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部分

桃李园曲径-第40部分

小说: 桃李园曲径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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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场上,参会的人只有一半,因为都出外串联了。
  文星坐在会场上的一个角落里,呆呆地捉摸刚才一走进联校门,造反派的人们为什么向自己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们看着她叽叽咕咕议论什么。那一张张奇奇怪怪的笑脸与一反常态的表情动作,弄得文星好不自在。她莫名其妙地左顾右盼,并无什么可笑的东西。又看着自己浑身下下,也无什么可议论的特殊点。
  她,正暗自思忖。
  “冀文星到办公室来。”一个头头高喊。
  办公室里,造反派男女首领,并坐在办公桌前。见文星进来,劈头就给了她一句:“嗨!红袖章加大红花,这是谁给你的荣誉?”
  文星这时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同事们的娃娃笑脸也是由于自己这个红袖章引起的。她的脸红了,眼酸了,心头沉重了。面对头头的问话只好低着头,绷着脸,以不满情绪来回答他们。但是胳膊哪能拗过腿?
  “听见了没有?是谁让你在村里入组织?”头头怒道。
  “是我要入。是群众,是贫下中农相信我。是你们推我到那边去的。”
  “是你不够条件入组织。”
  “是你们不让我与教师队伍革命在一起团结在一起。”
  “是你混入群众组织。”
  “是我依靠群众,依靠贫下中农。”
  “是群众不了解你。”
  “群众的眼光尖锐、雪亮。他们见我有一颗赤诚的心,有一个革命的意志,所以给了我革命的机会。”
  头头听得不耐烦了,瞪起眼睛一拍桌子大叫道:“你,你不说你是什么样的出身?你,你是我们的阶级敌人!给我把袖章摘下来,摘下来!”
  头头硬把文星的袖章摘了下来,“啪”地一摔说:“这是我们的革命标志,它不能戴在你这个只专不红的人身上。快回你峡沟当教书匠去吧!”
  他向女首领摆了下头,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她快把文星撵走,不要让她参加会。
  文星见此光景暗想:“既到泥里还怕什么水,一不做二不休,有死足顶。”
  她瞅着桌上的红袖章大迈一步抢上就走。
  “这个红袖章不属于你们管,要还给贫协,也不用你们。”
  他们,也许是达到了目的吧,所以再没吭声。
  她虽然昂首阔步走出校门,但是痛苦的泪水滂沱而下。她不由放慢了脚步,看着手里的红袖章觉得自己无地自容。她感到自己是天地间的多余者,人间的眼中钉。她越想越觉得不如早死早转生,转生到一个赤贫如洗的家庭多好啊!她没想到世间的人类这么勾心斗角。
  天,突然变了脸,黄风骤起。刺目的闪电过后,一声霹雳当头滚滚。这分明是苍天不愿让文星有寻短见的念头,想促使她赶快返回学校。然而,硬性的文星,竟冒着风雨向深林跑去。在生长茂密的大树林里,只是脚底泥泞,头上犹如打了伞。此刻的冀文星什么都不怕。她跌在泥坑里,爬在大石上,步在荆棘林,经过蛇蝎易藏的高草。一步一滑,一瘸一拐,好不容易才来到密林中的深水池边。她一屁股滑坐在池台上,哗哗的雨水冲洗着她苍白的泪脸。她两眼模糊,头昏脑胀,四肢冰凉,浑身上下水淋淋。她一动不动地,呆在哪儿好似泥塑木雕。
  好久好久。
  她才慢慢清醒自己是要来干什么的。她的决心已下,天地难以拨回。她,蓦地站起身,抖了抖浑身的雨水,用草叶擦了擦鞋上的泥土,照着池水整了整纷乱的乌发,从兜里掏手绢想净净脸,但是掏出来的却是那个湿浸的红袖章,上面还贴着那个小红花的全部花瓣和两片翠绿的小叶。她,瞧着它哭了,没想到她与这朵花一样,也活活凋谢在这个红袖章上。
  文星直呆着眸子凝视、凝视,直到泪水将袖章上的花瓣全部冲落,直到红袖章从颤抖着的双手中滑入池水,她才猛然觉醒:“啊!它可不能与我同归于尽。”
  她,默默点点头。
  它是人民群众对自己的信托。它得留在池边。告诉人们知道我已归天,告诉人们知道我和它恩怨重重。所以她寻了根长树枝,将漂在水上的袖章钩上来放在池旁,并用一个光亮的小石子压住一角,脱口吟诗一首:
           苦池边
        云遮日色地生寒,
        树木同情亦惨然。
        喜鹊惊魂千里外,
        皆忧红袖苦池边。
  之后,她又看着它失声痛哭。
  良久良久。
  天开了,雨停了。
  她不由举起泪眼望望透过密林的块块蓝天和飘飘穿梭的白云朵,忽被那一道道强烈的阳光,激起她的悲愤:恨怨这温暖的天地间,不该培育自己这个无用之材。她环视四周美丽芳香的绿林、清水、鲜花,恨自己不如祖国土地上的一株小草。她的目光又停留在一只“喳喳”乱叫的喜鹊身上。奇怪的是那只喜鹊边叫边抖着翅膀乱蹦乱跳。文星捉摸:“论说,该逢喜事。但是这喜鹊却那么不安,莫非是同情文星,告诉文星死也白死,冤魂更冤吗?”
  是的,钱祥书记的死,不就是罪上加罪吗?
  她的耳膜里突然响起:“畏罪自杀,畏罪自杀……”
  自己呢,并无罪。死个啥?真呆真呆,真傻真傻。不戴袖章者,难道做的事就不是革命的吗?
  宛伶不也曾经说笑逗耍过:“标志,标志,只能标出一个团体,哪能标明各人内在的心意和志气?”
  对对,不,不能死。
  她凝视着可爱的喜鹊不由向它道谢:“好朋友,你救了我。你提醒我知道,死也活该,死比活着罪名更大。”
  冀文星,打消了死的念头。她,只是蹲在池边的泥水阶上哭呀哭!由于极度痛苦,不觉昏了过去。
  
  文星昏迷中听到了母亲的啼哭声。她的思维回到了儿时的记忆中:
  那时妈妈得知长子冀华忠牺牲的消息,坐在坟头一哭就是好几个钟头。文星扒着妈妈的肩上,也盲目地呜呜咽咽。她没见过大哥,当然不懂心疼大哥而哭。而是怕妈妈哭而哭。不管她怎样对妈妈死拉硬拽,反正得等妈妈哭够了,才携她慢步归程。路途,妈妈仍旧滚落着无声的滂沱热泪。逢到此时,才几岁的文星总是着急地央求妈妈说:“妈妈,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俺大哥是个啥样子?”
  “你的大哥是圆脸、大眼、高鼻梁,不大不小的嘴巴,壮实的中等个儿和你二哥华瑜相似。你那三岁的弟弟华勤很像你大哥。”妈妈苦笑一声说。
  “俺和姐姐跟他一样不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你姐姐是樱桃小口凤凰眼。狮狮鼻梁鹅蛋脸。苗条小巧的个儿真好看、真好看。”
  “妈妈为甚不说我嘞?”文星气道。
  “你,你才六七岁,谁知道你将来长个啥样子?现在看,你和谁也不一样。你像男一半女一半,外表本来很好看,动起气来惹人嫌。你呀!俺看你将来总要让怒气冲坏你的仙人相。”
  “妈妈!什么是仙人相?俺很难看吗?”
  妈妈从她兜里掏出一张她自己小时候的彩色画像叫文星看。文星怔道:“妈妈,这女孩子真好看。她是谁?”
  妈妈笑了:“俺的乖乖,你就和她一个样,你想想你难看不难看?”
  文星拍着小手叫好:“好!不难看!真招人喜欢。”
  “是呀!俺星儿小嘴巴,小圆脸,不高不低的仙人鼻梁,杏子眼,一双修眉配白颜,黑黑的头发梳小辫。你看你好看不好看?”高小毕业的妈妈说话出口成章。
  “妈妈,好看是好看,就是不知道个儿怎样长?”文星噘着小嘴说。
  “按娘估计,你也不会走了相,肯定也跟娘一样。”
  “太好了,太好了,俺一定要像娘一样。”她高兴得蹦蹦跳跳地喊叫。
  一会儿,她忽然站住脚步,瞧着妈妈的身材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对,俺也是不要高,不要低,不要瘦也不要肥。”
  妈妈看着她天真烂漫、可亲可爱的言谈举止不由哈哈大笑。每当妈妈转忧为喜的时候,她又好问一句伤心的话:“妈妈,俺大哥为甚要死?”
  “又问这个干啥?你长大就知道了。”妈妈的脸色刷地白至耳根,瞪文星一眼说。
  冀文星长大了,她知道了她有一个真正革命的哥哥,真正为国为民献身的英雄的亲人。
  文星此刻的感觉还以为扒着妈妈的肩膀。所以在蒙眬中突然用微弱的声音喊叫:“别哭了,妈妈,咱们该回家了。”
  妈妈一听闺女苏醒过来高兴极了。
  “回来了,星儿回来了……”
  满屋子的乡亲们也都喜出望外。
  文星醒来了,但两只眼睛仍旧痴痴呆呆,嘴里还一口口吐着清水。这时她感到了难受。可是记忆还在小时候。只当是吃了有毒的野菜,呕吐得胸脯疼痛。只以为是担着卖煤的担子压得肩膀酸困。她,小时候没有富的享受,可是到大却受着富的折磨,富的痛楚,被富的魔力推在了死路。
  第三天晚上,文星大大清醒了。
  “妈妈,俺是怎么回来的?”
  “是咱村人到山林里打野食发现了你。星儿,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文星没有回答,只是沉痛地眨着眼。
  屋子里,沉默、沉默。只能听到妈妈的抽泣、抽泣。
  一刻钟过去了。
  “见我的红袖章吗?”文星急问。
  “闺女,你这从来没有过的痛苦,是不是怨它?”父亲立刻将红袖章递给文星说。
  “谁都不怨,只怨我来人间走错了门。爹,俺得很快将它送还贫协,咱们,没有资格拥有它。”
  文星父亲及所有的亲人们听之,都会意地流了泪。
  冀文星的母亲,站在村口的槐荫下,一手在额上搭上凉篷,一手攥着泪湿的绢巾,望着闺女无精打采的背影消失在秀河北岸,她还久久地在那儿呆呆地站着流泪。文星同样恋恋不舍地一步一回头。她的忧虑又给亲人们增加了思想负担。当她将要拐弯的时候,望见妈妈还为自己挥洒泪水。她,真想返回去。可是这个红袖章在自己的手中再不能多呆了。否则,自己说不定会祸出不测。文星无奈咬了咬牙,含着泪水猛地转身向学校跑步前进。
  教室里,学生们早就唱着课前歌,等待老师的上课。所以文星一迈进学校就先进课堂。站在讲台上还气喘吁吁,两个手掌按在教桌上一动不动。师生们愣然对视着久久地站在那儿。
  好大一阵。
  美美小声小气地问:“老师,为甚不让俺们坐下?您怎么了?是不是忘了戴红袖章?”
  文星呆愣的眸子顿时惊醒来:“啊!老师忘记请你们坐下了。我,我没什么,更没忘记戴红袖章,还记得牢哩。”
  孩子们听了你看我我瞧你,用目光互相探问这里边的秘密。探来探去探到韩二连大伯从窗口外往教室里探头,恰巧与美美来了个面对面。韩大伯惊慌失色地低声问美美:“你老师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进门。”
  韩大伯长出了口气向美美摆摆手走了。
  课后,美美告诉了文星。文星只以为是联校让贫协主任来要红袖章的,所以立刻去大队部见贫协和干部们。进得办公室门,就把红袖章放在办公桌上说:“老韩,请收回红袖章,谢谢您们对我的信任。但是我……”
  全体干部看着红袖章闷闷不乐。贫协主任韩二连却哈哈大笑说:“老师,俺们一切都明白了,唉!不该俺说,您也太糊涂了。不回来寻俺们却去寻死,死也白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叹口气说:“您好好想想,他们这种做法不光是欺负你,也扫兴着俺们这些土里土气的大老粗喽!不过,俺身经百战还没有死,还怕他们这口气?”他狠狠地磕了下烟袋锅又说:“唉!他们是不是觉得俺们这些土人儿的组织,不配吸收教员呢?老师,您想在哪儿入,随您的便吧。”
  文星听得“随您的便”之言,眼帘下掠过一幕记忆犹新的画面:
  初建立组织的时候,联校办公室门前,你出来我进去,争先恐后地往上递申请书争取入组织。文星也不例外,将申请书放在办公桌上说:“来迟了,请领导见谅。”
  头头读了一遍申请,讥笑一声说:“哼!写得倒是天花乱坠,你们这些富户子女为啥不用镜子照照自己?快把它收回去吧。真是多此一举。入组织的事与你们这号人无关,还顾虑什么迟早?”
  文星听了红着脸,呆呆地喘息了一会儿,只好拿起自己的申请书跑了出来。
  文星想起这些令人心酸之事,再看看桌上的红袖章,犹如步入三岔路口,戴上吧,怕联校说混入革命队伍。摘下吧,怕辜负了干部和贫协对自己的信托和爱戴。自己做决定吧,还怕这怕那。正在为难之际,正在应该当机立断的时候,还是人民群众一双双温暖的手,一张张关心体贴的笑脸,将她从冷如冰霜的迷径中拉了回来。她决心拿起红袖章又戴在胳膊上说:“同志们,袖章一样红,人心不一般。这儿的群众爱我,我爱这儿的群众。只要这儿的群众干部不嫌弃我,这个袖章永远是我的。”
  在场的人们立刻鼓掌不息。
  从此以后,文星为了避免联校说三道四,又与村上找麻烦,不得不忍垢偷生。这个红袖章也跟着她不死不活。在学校和村上,它闪闪发亮。出外或去联校,它就得暗暗独坐房间。就这样,每逢文星在联校受了气总是急急返回学校,戴上红袖章解闷。
  
  联校又通知开会。
  这日,打纸旗的,举布旗的,扛语录牌的是大部分。
  你看吧,一队队男女老少举着红红绿绿的旗子和语录牌来自四面八方。与其说是开会,还不如说在赶庙会。
  刚刚串联归校的宛伶,心里正嘀咕文星为啥没到会?突然发现她从会场的一边跑来。
  “哎呀!冀老师,您已经迟到了两分钟,该按您不革命论处了?”宛伶逗笑。随即又接住文星的语录牌高兴道:“不过,您这个语录牌做得谁都比不了,还有这几个字……”
  沉默少许。
  “嗳,不像您写的吧?”宛伶怀疑着左瞧右瞧。
  文星呼呼喘息着,又撩起衣襟擦了下汗水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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