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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爱的饥渴 作者:[日]三岛由纪夫-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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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一定非美代不可。不,也许说厌倦了这句话有些欠妥。对于三郎来说,事情已经发展到不一定非要美代不可的地步了。
  人,总是不爱一个人就必然爱着另一个人,而爱着一个人就必然不爱另一个人,然而,三郎从来不曾遵循这种理论来规范行动。
  由于这个缘故,他又再度穷于回答。
  把这个纯朴的少年逼到这步田地的是谁?逼到这步田地并让他这样随便应付回答的又是谁之罪?
  三郎心想:不是凭感情,而是要仰仗世故教诲的判断。这是从孩提起就靠吃他人的饭长大的少年所常见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样一想,悦子的眼睛示意:请说出我的名字吧,他马上就领悟了。
  三郎心想:少奶奶的眼睛润湿了,看来她是很认真的哪。我明白了,这个谜语的答案:大概是希望我说出少奶奶的名字吧。一定是那样的吧。
  三郎摘下身边的黑色的干枯葡萄,一边放在掌心上滚动,一边耷拉着脑袋,直言不讳地说:“少奶奶,是你!”
  三郎这种明显说谎的口吻,分明在表白他不是不在爱,而是宣告他不是在公开地爱,悦子无需冷静思考,就能直接感到这种天真的谎言,这使她深深地沉湎在梦境之中。这句话让悦子振奋了精神,站立起来了。
  万事完结了。
  她用双手理了理被夜气浸凉了的乱发。然后用沉着的、毋宁说是雄壮的口气说:“好哕,我们也该回去了。明儿一早就启程,我也得稍睡一觉啊。”
  三郎微微垂下左肩,不服气似的站了起来。
  悦子感到脖颈一阵寒冷,她将彩虹色围巾竖了起来。三郎看她的嘴唇在干枯的葡萄叶子的阴影下,发出了微带黑色的光泽。
  迄今,三郎疲于同这个难以取悦的、非常麻烦的女人周旋,这时候他才觉得时不时地向上翻弄眼珠望着的悦子,不是女人,而是某种精神的怪物。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她是一团离奇的精神的肉块,是时而苦恼、时而痛楚、时而流血、刚刚恍然便喜悦而呼唤的、明显的神经组织的硬块。
  然而,三郎对站起身来将围巾竖起的悦子,第一次感受到女人的气息。悦子想从温室走出去。他拓开胳膊,把她拦住了。
  悦子扭动身子,像是刺中三郎的瞳眸似地盯着三郎。
  这时,就像小船的船桨在水藻丛生的布满暗影的水中碰撞了他人的小船的船底一样,虽然他们隔着好几层衣服,悦子也感受到他的胳膊的结实肌肉,和自己胸脯的柔软的肉体明显地贴在一起了。
  即使被她凝视,三郎也不再畏缩了。他微微颤动地张开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让她放心似地快活地笑了,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两三次敏捷地眨了眨眼睛。
  这时候的悦子所以一言不发,难道是因为她好歹领悟到语言的无力了吗?难道是因为好不容易才确实抓到了绝望,不能撒手,就像一度望见了悬崖深渊的人被它迷住而无法考虑其他事情一样吗?
  悦子被一味迂迂回回的、年轻而快活的肉体压迫着,她的肌肤都被汗水濡湿了。一只草鞋脱下,翻过来落在地上了。
  悦子反抗了。为什么要这样抵抗?她自己也不知道。总之她简直着了魔似地在抵抗。
  三郎的两只胳膊从她的背后伸进两腋下,紧紧地搂住她不放。
  悦子拼命地躲闪着脸儿,嘴唇和嘴唇很难相合在一起。三郎焦灼万分,脚跟站不稳,被椅子一绊,一边膝盖碰在稻秸上。悦子趁机从他的胳膊里挣脱出来,从温室跑出来了。
  悦子为什么叫喊?悦子为什么呼救?她是呼唤谁的名字?除了三郎外,她想如此热切呼唤的名字在哪儿?除了三郎以外,能拯救她的人在哪儿?尽管如此,她为什么呼救?呼救又会怎么样?在哪儿?走向哪儿?…从哪儿被救出来,送到哪儿,悦子心中有数吗?
  三郎在温室旁边丛生的芒草中,穷追着悦子,最后把她按倒在地。女人的躯体深深地落在芒草丛中。被芒叶拉开口子的两人的手,渗出了血以及汗。两人却全然没有察觉。
  三郎脸上泛起了红潮,渗出的汗珠光灿灿的。悦子一边近望着他的脸,一边在想:人世间还有比因冲动而焕发的美、因热望而光彩夺目的年轻人的表情更美的东西吗?同这种思绪相反,她的身体还在抵抗着。
  三郎用两只胳膊和胸脯的力按住了女人的肉体,简直就像戏弄似的用牙齿将黑绫子大衣上的扣子咬掉。悦子处在半无意识的状态。她以洋溢的爱,感受到自己的胸脯上滚动着一个又大又沉重的活动的脑袋。
  尽管如此,这一瞬间,她还是呼唤了。
  在惊愕于这尖锐的叫声之前,三郎苏醒过来了。他的敏捷的身躯,立即考虑了逃遁。没有任何理论上或感情上的联系,牵强地说,就像直感生命有危险的动物一样。考虑了逃遁。于是,他离开她的身体站了起来,朝着杉本家相反的方向逃跑了。
  这时,悦子产生了一种惊人的强韧力量,她从刚才所处的半丢魂的状态中,敏捷地站起身来,追上三郎缠住不放。
  “等等!等等!”她呼喊道。
  越呼唤,三郎就越要逃跑。他一边跑一边把缠在自己身体上的女人的手掰开了。悦子用尽浑身力气,紧紧地抱住他的大腿,被他拖着走了。在荆棘中,她的身体被拖着走了近二米远。
  另一方面,弥吉忽然惊醒,发现身旁的卧辅里没有悦子了。他受到了预感的折磨,走到了三郎的寝室,发现那里的卧辅也是空荡荡的。窗下的泥地上留下了鞋子的痕迹。
  他走下厨房,看见厨房的木板门敞开着,月光直射了进来。从这里出去,要么是到梨树林,要么是到葡萄园,除此别无其他去处。
  梨树林的地面,每天都被弥吉拾掇,覆盖上松软的泥土。所以,弥吉决定从通往葡萄园的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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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要去又折了回来,拿起了立在堆房门口的锄头。这并不是出于深奥的动机。也许是为了自卫用吧。
  来到竹丛尽头的时候,弥吉听见悦子的悲鸣。他扛着锄头跑了过去。
  三郎正逃没逃掉的时候,回头望见了冲自己跑过来的弥吉。他的腿踌躇不前,站住了。他喘着粗气,等待着弥吉来到自己的面前。
  悦子感到企图逃遁的三郎的力气顿时丧失殆尽,纳闷似地站起身来。她并没有感到浑身疼痛。她察觉身边有人影。一瞧,原来是依然穿着睡衣的弥吉站立在那里。他已经将锄头放下,敞开睡衣衣襟,露出的胸膛剧烈地喘着粗气。
  悦子毫无畏惧地回看了一眼弥吉的眼睛深处。
  老人的躯体在颤栗。他经受不了悦子的视线,把眼帘耷拉下来了。
  这种软弱无力的踌躇,激怒了悦子。她从老人手中把锄头夺了过来,向无所期待地、毫不理解地呆然伫立在她身边的三郎的肩膀抡了过去,冲洗得千干净净的白花花的锄头钢刃没有落在肩膀上,却把三郎的脖颈击裂了一个口子。
  年轻人在喉咙一带发出了微弱的被压抑的呼喊。他向前摇晃了几步,第二次的打击斜落在他的头盖骨上。三郎抱头倒了下去。
  弥吉和悦子纹丝不动,凝望着还在微暗中蠕动着的躯体。而且,两人的眼睛什么也不看了。
  其实,不过是数十秒钟的瞬间,恍如陷入了无边的漫长的沉默之后,弥吉开口说道:“为什么杀死他?”
  “因为你不杀他。”
  “我并不想杀他呀。”
  悦子用疯狂般的目光回看了弥吉一眼,说:“说谎!你是想杀他的!我刚才就等着你行动。你除非把三郎杀了,否则我就没有获救的道路。可是,你却犹疑,却颤栗,毫无自尊心地颤栗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好代替你把他杀死了。”
  “唉,你呀,想把罪过推到我身上。”
  “谁推给你!我明儿一早就到警察局自首去。我一个人去。”
  “何必着急呢?有许多可供考虑处置的办法嘛。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为什么非把这家伙杀死不可呢?”
  “因为他折磨我。”
  “可是,他没有罪。”
  “没有罪?!哪有这等事?这种下场,是他折磨我的必然的报应。
  谁都不许折磨我。谁都不能折磨我。“
  “不能?是谁定的?”
  “我定的。一经决定的事情,我就绝不会改变。”
  “你这个女人真可怕。”
  弥吉似乎这才发现自己并不是没有本事,于是放心地松了口气。
  “明白吗?决不要焦急。慢慢考虑个处置的办法吧。处理之前,让人发现这家伙就不好办哕。”
  他从悦子手中把锄头拿了过来。锄把上被四溅的血濡湿了。
  此后,弥吉所做的事,很是奇怪。这里有一片早已收割完毕的泥土松软的旱田。他像深夜耕耘的人,在这旱田上勤劳地挖起洞穴来。
  挖一个浅浅的墓穴,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这时间,悦子坐在地上,凝视着趴在地上的三郎的尸体。他的毛衣稍微掀开,在毛衣与衬衣一起卷起的地方,他的脊背的肌肤便露了出来。肌肉呈现苍白的土色。埋在草丛中的侧脸仿佛在笑。因为从那由于痛苦而扭曲了的嘴里,可以窥见他那排尖利而洁白的牙齿。脑浆流淌出来的额头下方,眼帘深陷似地紧紧地闭上了。
  弥吉刨掘完毕,来到了悦子的身旁,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上半身尸体全是血,难以触摸。弥吉抬起尸体的双脚,从草地上拖走。就是在夜里,也可以看见草上点点滴滴地划出了一道黑色的血迹。仰着脸的三郎的头部,碰上地面的坑坑洼洼或石头时,好几回看上去仿佛在点头。
  两人匆匆地在横躺在浅浅的墓穴里的尸体上埋了土。最后只剩下半张着的嘴、闭着眼睛的笑脸。月光把他的前齿照得闪亮,无比的洁白。悦子扔下锄头,把手中的松土撒在他的口中。松土洒落在黑魃魃的洞穴般的口腔里。弥吉从旁用锄头把大量泥土拢过来,将尸体的脸掩埋了。
  埋上厚厚的土层之后,悦子用穿着布袜子的双脚,把上面的土踩结实了。土的松软性使她油然生起一股亲切感,仿佛她的双脚是踩在肌肤上一样。
  这期间,弥吉细心地查看地面,把血迹一一抹掉。盖上了泥土。
  然后又践踏一遍,消灭痕迹…一两人在厨房里,将沾上血和泥土的脏手洗净,悦子脱下溅上大量血迹的大衣。脱掉布袜子,她找出一双草鞋穿上,向弥吉走了过来。
  弥吉的手不停地震颤,无法舀水。悦子毫不颤抖,她舀了水,细心地将流在水槽里的血水冲洗干净。
  悦子拿起揉成一团的大衣和布袜子先走开了。她感到被三郎拽着走时擦伤的地方有点疼痛。尽管如此,这还不是真正的疼痛。
  玛基在吠叫。这声音也在须臾之间戛然止住了。
  …睡眠突然像恩宠似地袭击了就寝的悦子,该作如何比喻呢?弥吉惊呆地听着身旁的悦子的鼾声。这是长期的疲劳,无边无际的疲劳,比刚才悦子所犯罪过更摸不着边际的莫大的疲劳 。毋宁说是为了某种有效的行为、从积累无数的劳苦的记忆组成的满足的疲劳…‘’如果不是作为这种疲劳的代价,人们又怎能把这样摆脱烦恼的睡眠变成自己的东西呢?
  也许是悦子第一次被允许有了这样短暂的安闲,之后她醒过来了。她的四周一片黝黑。挂钟发出阴郁而沉重的嘀嗒声,一秒一秒地流逝。她身边的弥吉难以成眠,在颤抖着。悦子也不想扬声。
  她的声音,不会传到任何人的耳膜里。她强睁开眼睛,投向漆黑中。
  什么也没有看见。
  可以听见远处的鸡鸣。这时刻距天明还早。鸡的呜叫遥相响应。远处不知是哪儿的一只鸡鸣,另一只鸡也呼应地鸣叫起来。又一只啼鸣,还有另一只呼应。深夜鸡鸣,没完没了地相互呼应。鸡的鸣声还在继续,永无休止地继续……
  ……然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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