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饥渴 作者:[日]三岛由纪夫-第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种病呢?据他说是出差期间喝了井水,是这样吗?……不要紧的。只要心脏没问题,就不要紧的……当然,这是异型伤寒,诊断晚了……今天办好手续,明天转到专科医院去吧。因为这里没有隔离病房的设备。”
博士用干瘪的手指关节敲了敲贴有“防火须知”招贴的墙壁,半带厌烦地期待着这个因看护病人弄得疲惫不堪而眼圈发黑的女人的呼唤和倾诉。“先生!求求您了。请不要申报,就让病人留在这儿吧。先生!病人一搬动就会死的。人的生命比法律更重要啊。先生!
请不要让他转到传染病医院去吧。请关照一下,让他住进大学附属医院的传染病房吧。先生!……“博士以演绎式的好奇心等待着从悦子的嘴里吐出来的这般老一套的哀诉。
然而,悦子却沉默不语。
“累了吧?”博士说。
“不!”悦子以^ 们愿意形容的“坚强”的语调讲。
悦子不害怕感染。她想:这是惟一足以说明自己终于没有受到感染的理由。她回到丈夫身边的椅子上继续编织毛线衣。快到冬天了,她在给丈夫织毛线衣。这房间,上午寒冷。她脱掉一只草鞋,用这只穿着布袜子的脚背,摩挲另一只脚的脚背。
“病已经确诊了吧?”良辅气喘吁吁地操着少年说话般的语调问了一句。
“是啊。”
悦子站起身来,本想用含有水份的药棉湿润一下丈夫那因高烧而起了倒戗刺并裂璺的嘴唇。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却将脸颊贴在丈夫的脸颊上。病人长满胡碴的脸颊,犹如海边的热砂,烫着悦子的脸颊。
“不要紧的。悦子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的,不必担心。倘使你死了,我也跟着你死(谁会注意到这种虚伪的誓言呢!悦子不相信作证的第三者,甚至也不相信神这个第三者)…不过,这种事决不会发生的。您一定、一定会痊愈的!”
悦子在丈夫起倒戗刺的嘴唇上疯狂地亲吻。嘴唇不断地传出了宛如地热的热气。悦子的嘴唇滋润着丈夫那像长满刺的蔷薇似的渗出鲜血的嘴唇……良辅的脸,在妻子的脸下挣扎着。
……缠着纱布的门把手动了,门扉微微敞开了。她注意到这一动静,离开了他的身体。护士在门后用眼睛向悦子示意:请她出来一会儿。悦子走到廊道上,只见一个凭倚在窗边上的身穿长裙、上罩毛皮短外套的女人,立在走廊的尽头。
她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女人。乍看她像个混血儿。她的牙齿完美无暇得像一口假牙,鼻孔像翼的形状。她手持的花束那濡湿了的石腊纸,沾在深红的指甲上。这女人的姿势,有点像用后肢立起走路的野兽,身体不能自由动弹。也许是年近四十,外眼角的小皱纹如隐蔽的伏兵会突然出现似的。她看上去是二十五六岁。
“初次见面!”女人招呼了一声。
她的话音,带点说不清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在悦子看来,糊涂的男人的确会将这女人当作神秘的人物而加以珍视的。就是这女人一直使自己痛苦。对悦子来说,那种痛苦和这种痛苦的实体之间,很难引起瞬间的联想。悦子的痛苦,早已成长为与这种实体无缘的东西(尽管这是一种奇怪的说法),如今成为更具独创性的一种东西了。这女人是被拔掉了的龋齿,再也不使她感到痛苦了。好像治愈了假装的微不足道的病以后又被追面临真正的绝症病人那样,悦子认为这样一个女人就是使自己痛苦的原因,这种想法只能看作是对自己的一种懦怯的马虎的判断。
女人出示了一张男人的名片,说是代表她丈夫前来探视病人的。是悦子丈夫的公司经理的名字。悦子说,病房谢绝会客,不能领她进去。顿时女人的眉宇间掠过了一道阴翳。
“但是,我丈夫嘱咐我亲自来看看病人的病情。”
“我丈夫的病情,已经到了不能会见任何人了。”
“我只求见一面,对我丈夫好有个交待。”
“您先生亲自来的话,我就让他见见。”
“为什么我丈夫能见,我就不能见昵?哪有这种不合情理的事呀?听您的口气,好像在怀疑什么?”
“那么,是不是要我重申一遍谢绝会见任何人,您才心安理得呢?”
“这话有点不太合适了吧,您是太太?是良辅先生的太太?”
“除了我以外,没有哪个女人是管我丈夫叫良辅的。”
“请别这么说。拜托啦,让我见见吧。我恳求您呐。这个,微不足道,请您放在他身边作装饰用吧。”
“谢谢。”
“太太,请让我见见吧。他的病情怎么样昵?不要紧吧?”
“是活是死,谁也不知道。”
这时,悦子的嘲笑对女人的刺激很大。女人忘了检点,盛气地说:“那么,好吧,我随便进去见见。”
“请!只要您不介意,就请便吧!”悦子站在前面,回过头来说。
“您知道我丈夫患的什么病吗?”
“不知道。”
“是伤寒病。”
女人戛然却步,立即变了脸色,嘟喃了一句:“是伤寒?”
她无疑是个无知识的女人。犹如老板娘一听说肺病就作出惊愕的反应一样,她嘴里不停地念叨:吉祥如愿,吉祥如意。这女人很可能还会划十字架呐。贱货!磨磨蹭蹭,什么劲儿嘛?……悦子和蔼地打开了房门。对这女人出乎意料的反应,悦子十分高兴。不仅如此,悦子还将靠近丈夫头部的椅子推到更接近病床,劝女人坐下。
7
事情既已发展到这地步,女人只好硬着头皮走进病房。让丈夫看看这女人的恐惧,是一大乐事啊!
女人把短外套脱下,犹犹豫豫不知放在哪儿。放在带病菌的地方是危险的,把它递给悦子也是危险的。悦子肯定侍候丈夫解粪便。结果还是不脱保平安……她又把它穿上,然后将椅子挪得离病床很远处,这才坐了下来。
悦子按名片上的名字告诉了丈夫。良辅只向女人瞥了一眼,没有言语。女人跷起二郎腿,脸色苍白,默默无言。
悦子像个护士似的,站在女人的背后,凝视着丈夫的表情。不安的心绪使她喘不过气来。心想:倘使丈夫、倘使丈夫一点也不爱这女人,怎么办?我不就白白痛苦一场了吗?丈夫和我不就成了只不过做了一场徒劳的折磨的游戏了吗?这样一来,我的过去不就成了唱空虚的独脚戏了吗?现在,我无论如何必须从丈夫的目光中找到他对这女人的爱,否则就活不下去。万一丈夫并不爱这女人,以及我谢绝会见的三个中的任何一个女人……啊,事到如今,这种结果太可怕了!
良辅依然仰卧着,羽绒被在动。羽绒被已经险些滑落。良辅的膝头还在动,被子顺着病床沿滑落下来了。女人悄悄缩了缩脚,无意伸手去捡。悦子驱上前去,将被子重新盖好。
这数秒之间,良辅把脸朝向女人。悦子忙着给他盖被子,无法发现这般情状。然而,她凭直感,知道这时丈夫与女人互相递了眼神,互相递了藐视悦子的眼神……这个连续高烧的病人……双眉频蹙,浮现了一丝微笑,同那女人在挤眉弄眼。
虽说是凭直感,其实是悦子通过当时丈夫的脸部表情体察到的。她体察到,而且感觉到光凭一般的了解办法。谁也不会了解到这份上,也就释然了。
“不过,您,不要紧的,会治好的。您很大胆,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女人抽冷子用毫不隐讳的口吻说。
良辅那胡碴脸颊上浮现出温存的微笑(这种微笑,他从没有向悦子流露过,哪怕是一次)。他气喘吁吁地这么说道:“遗憾的是,这种病症没能传染给你。你远比我更能经受得起折磨。”
“啊,这话未免太失礼啦。”
女人第一次冲着悦子笑了。
“我,我受不了啊!”
良辅重复了一遍。一阵不吉利的沉默。女人猝然发出了鸣啭般的笑声……
几分钟之后,女人走了。
这一夜,良辅并发了脑病。伤寒菌侵入了脑子里。
楼下候诊室里收音机在高声地播放着。那是喧嚣的爵士音乐。
“真受不了啊!分明有重病人,收音机声竟肆无忌惮……”良辅诉说了头部剧痛,艰难地说了这么一句。
病房里的电灯挂上了包袱皮半遮掩着,为的是让病人不晃眼。
这是悦子没有借助护士的手,自己站在椅子上将麦斯林纱包袱皮系在灯上的。透过纱包袱皮的光,照射在良辅的脸上,反而投下了浓绿色的不健康的影子。在这影子中,他那双充血的眼睛噙着热泪,充满了愤怒。
“我下楼让他们将收音机关掉吧。”
悦子扔下了这句话,放下手中的毛线活,站起身来剐走到门边,背后立即响起了一阵可怕的呻吟声。
这像是遭到蹂躏的野兽发出的吼叫。悦子回过头去,良辅已经在床辅上支起了上半身,双手像婴儿的动作,猛抓住羽绒被,转动着眼珠子望着门口。
护士听见声音,走进了病房,敦促着悦子帮她的忙。她简直像收拾折叠椅一样,让良辅的身体横躺下来,将他的两只胳膊放进羽绒被里。病人呻吟着听任她的摆布。片刻,他将目光到处扫视了一遍,呼喊道:“悦子!悦子!”
……这天深夜,良辅叫唤着含意不清的话:“真黑!真黑!真黑!
真黑!“从病榻上跳了下来,把桌面上的药瓶和鸭嘴壶打翻在地板上,地板上溅满了玻璃碴子,他赤脚走在上面,扎得满脚是血。包括勤杂工在内的三个男人跑了过来,这才制止住了。
…… 翌日,注射了镇静剂的良辅,被人用担架抬上了救护车。
六十多公斤重的躯体并不算轻。而且,那天一大早就下雨,从医院门厅到大门这段路,是由悦子撑着雨伞相伴的。
传染病医院……在雨中,它的影子投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行人天桥的那边。这种煞风景的建筑物逼将过来的时候,悦子以多么喜悦的心情凝视着它啊!…孤岛的生活,悦子渴望已久的理想的生活形态即将开始了……再也不会有谁能够追到这里面来了。谁也不能进来了…这里面,只有以抵抗病菌作为惟一存在理由的人们在生活。承认生命的不间断,承认无须忌讳粗野的没有规范的人眼目……梦话、失禁、便血、吐泻物、恶臭…这些东西在扩展着,而且这些东西每秒钟都在要求承认生命的粗野、无道德…。正像在菜市场上吆喝芹菜价钱的商贩那样,这里的空气每时每刻都必须不断地呼唤:“活着,活着。”……这忙乱的车站,生命在进进出出,有出发也有到达。乘客有下车也有上车……背着传染病这种明确的存在形式而被统一了的这些运动群体……在这里,人类同病菌的生命价值往往接近于同等价值,患者和看护人都化身为病菌……化身为那无目的的生命…在这里,生命仅仅是为了获得承认而存在。
因此不存在烦人的欲望。在这里,幸福主宰一切。也就是说,幸福这种最容易腐败的食物,是处在完全不能吃的腐败状态…
悦子在这种恶臭和死亡中,贪婪似地生活着。丈夫不断失禁,住院翌日便血。发生了令人畏惧的肠出血。
尽管持续高烧,可是他的肉体没有瘦削,也没有苍白。毋宁说,在坚硬穷酸的病床上,他那带光泽的红扑扑的躯体,如婴儿般地闲着无事。已经没有力气折腾了。他时而懒洋洋地双手捧腹,时而用拳头上下抚摸胸口。偶尔还将手不灵便地举在鼻孔前张开五指,嗅嗅它的气味。
提起悦子……她的存在已是一种眼神,一种凝视。这双眼睛全然忘却了关闭,犹如任凭无情的风雨吹刮进来也无法防御的窗户。
护士们对她这种狂热的看护都瞠目而视。在散发着失禁恶臭的这个半裸病人的身旁,悦子一天充其量只能眯上一二个钟头。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也会做梦,梦见丈夫一边呼唤自己的名字,一边把自己拽进深渊,梦至此就惊醒了。
作为最后的措施,医师建议给病人输血,同时又委婉地暗示这是没有指望的一种措施。输血的结果,良辅稍稍安静一些,继续沉睡了。护士手拿付款通知单走了进来。悦子来到走廊上。
一个头戴鸭舌帽、脸色不佳的少年,站在那里等候着。一见她走来,他就默默地摘下帽子,施礼致意。他左耳上方的头发中有一片小秃点。眼睛稍斜视,鼻肉甚单薄。
“你干么?”悦子问道。
少年只顾摆弄帽子,右脚一味在粗糙的地板上划着圈圈,没有回答。
“哦,是这个吧!”悦子指着付款通知单说。
少年点点头。
……悦子望着领了钱离去的、穿着污秽工作服的少年的背脊,心想:眼下良辅体内循环着的血,就是这个少年的血啊!这样做,是无济于事的!应该让有更多余的血的男人卖血才好。让这样的少年卖血,是一种罪恶。为什么不让有多余血的男人?…悦子蓦地想起病榻上的良辅。把良辅净是病菌的过剩的血卖掉才好,把这样血卖给健康的人才好……这样一来,良辅就会健康起来,而健康的人就会生病……这样一来,拨给传染病医院的城市预算也就会有效…然而,不应让良辅健康起来。一康复,他又要逃跑,又要飞掉……悦子朦胧地感到自己是在混浊的思考轨迹上运行。突然,太阳西沉,四周暮色苍茫了。窗口展现出白花花的朦胧暮色…悦子子倒在走廊上,不省人事了。
她患的是轻度脑贫血症,人们强令她在医疗部作短暂的休息。
就这样,约莫休息了四个钟头,护士前来通知说:良辅在弥留之际。
良辅的嘴唇冲着悦子的手所支撑的输氧器,看上去他似乎在说些什么。丈夫为什么要用那种无法听见的语言,拼命地,毋宁说愉快地、接连不断地在说话?
这时……悦子我尽量支撑着输氧器。最后我的手僵硬了,我的肩膀麻木了。我用叫唤似的尖锐的声音说:“请谁来替我一下好吗?
快点!“护士吓了一跳,她替代我拿起了输氧器……
其实,我并不疲劳。我只是害怕。害怕那,不知冲着谁说话的丈夫那无法听见的话…难道又是我的忌妒?抑或是我对这种忌妒所产生的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