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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千江有水千江月-第6部分

小说: 千江有水千江月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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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气时,老人家又带了她拐出小巷口,走到前街来。
  贞观人到了大路上,心下才逐渐明白:外公躲那人的心,竟比那摘瓜的人所做的遮遮掩掩更甚!
  贞观自以为懂得了外公包容的心意:他怕阿启伯当下撞见自己的那种难堪。
  可是,除此之外,他应该还有另一层深意,是她尚未懂过来的;因为老人家说过:他们那一辈份的人,乃是——穷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
  祖、孙二人,从前门回家以后,阿启伯早已走了;贞观临回”伸手仔”时,外公停脚问她道:“你还在想那件事?”
  “嗯,阿公——”
  “莫再想了!也没有什么想不通;他其实没错,你应该可以想过来。”
  “……”
  “还有——记住!以后不可与任何人提起——”
  “我知道——阿公。”
  ——当时她的头点得毫无主张;但是此刻,贞观重想后巷路妇人告密的嘴脸,与外公告诫自己时的神情,她忽地懂得了在世为人的另一层意思来……
  贞观坐正身子,将桌前与书本并排的日记抽出,她要把这些都留记下来。
  贪当然不好,而贫的本身没有错;外公的不以阿启伯为不是,除了哀矜之外,是他知道他没有——家中十口,有菜就没饭,有饭就没菜;晒盐的人靠天吃饭,落雨时,心也跟着浸在苦水里……
  她是应该记下,往后不论自己做了母亲、祖母,她都要照这样,把它说给世世代代的儿孙去听,让他们知道:先人的处世与行事是怎样宽阔余裕!
千江有水千江月 五(5) 
  也就在同时,贞观想起”史记”周本纪里的一行文字:“守以敦笃,奉以忠信,奕世载德,不忝前人。”
千江有水千江月 六(1) 
  1
  这一夜里,说也奇怪,贞观尽梦见她父亲;他穿的洋服、西裤,一如平时的模样,不同的是他的人无声无息,不讲半句话。
  贞观正要开口喊他,猛然一下,人被撞醒了;她倾身坐起,看到身旁的银蟾,倒才想起
来:昨晚临睡,银蟾忽出主意,想要变个不同平日的点心来吃,于是找着灶下几条番薯,悉数弄成细签,将它煮成清汤。
  那汤无掺半粒米,且是山里人家新挖上市的,其清甜、纯美……银蟾给她端来一碗还不够,贞观连连吃了两大碗。
  两人因吃到大半夜,银蟾干脆不回房了;贞观为了这些时难得见着她的人,倒是怀念从前的同榻而眠,二人便真挤着睡了。
  姊妹之中,独独银蟾的睡相是出名的,她们私下都喊她金龟仔,是说睡到半夜,会像金龟打转一样,来个大转换:头移到下处,两只脚变成在枕头边了。
  贞观看一看闹钟,分针已指着五点半,今天连鸡叫都未听见。
  明天就要考试了,要睡今儿就睡他个日上三竿吧!
  当她理好枕头,翻身欲躺时,倏而有那么一记声音,又沉重又飘忽的绕过耳边,一路迤逦而去——贞观差些爬起来,冲至门前,开了门闩追出去看个真实、究竟——然而,她直坐着床沿不动;人还是浑睡状态,心却是醒的。那声音在清冷的黎明里,有若冰凉、轻快的两把利刀,对着人心尖处划过去——心破了,心成为两半;是谁吹这样的箫声?
  她伸手去推银蟾:“你起来听——这声音这样好——”
  银蟾今儿到是两下手即醒;她惺忪着双眼,坐起来应道:“是阉猪的呀!看你大惊小怪——”
  说完,随即躺下再睡;贞观一想,自己果然好笑,这声音可不是自小听的!怎么如今变得新奇起来?
  这一明澈,贞观是再无睡意,正准备下床开灯的同时,房门突然呼呼大响:“谁人?”
  从她懂事起,家中,这边,还不曾有人敲门落此重势——”是我——贞观——”
  “来了——”
  贞观系好衣裙,赶到门边开门,她三妗的人一下闪身进来;”三妗——”
  “……”
  刚才,她还来不及开灯,此时,在黎明初晓的”伸手仔”里,门、窗所能引进的一点晨光中,贞观看见她这个平素”未打扮,不见公婆”,扮相最是整齐的三妗,竟然头不梳,脸未洗。
  “三——”
  “即刻换身赤色衣衫,你三舅在外面等你,手脚轻快点,车要开了——”
  整串话,贞观无一句听懂,亦只得忙乱中换了件白衫,她三妗已经出去将面巾弄湿回来,给她擦脸。
  “不用问了,我也不会讲——”
  贞观这才看到她的红眼眶;”到底——”
  “赶紧啊!到门口就知道了!你阿舅一路会与你讲;我和银月她们随后就来!”
  贞观从后落一直走到前厝,见的都是一家忙乱的情形。
  是怎样天大地大的事呢?
  大门口停了七、八辆车,有盐场的,有分局的,或大或小;二妗、四舅一些人纷纷坐上,车亦先后开出——与贞观同车的,是她三舅;舅甥二个静坐了一程路,竟然无发一言……
千江有水千江月 六(2) 
  贞观知道:自己这样迟迟未敢开口的,是她不愿将答案求证出来;她的手试着轻放膝上,努力使自己一如平常。
  当她的手滑过裙袋,指头抵触着里面的微凸;她于是伸手进去将之掏出——是条纯白起红点的手巾,在刚才的匆忙中,她三妗甚至不忘记塞给她这项……
  在这一刻时,她摸着了手巾,也知得自己的命运。
  贞观忍不住将它摀口,咽咽哭起。
  三舅的手,一搭一搭的拍着她:“贞观——”
  “……”
  不是她不应;她根本应不出声。
  “今早三点多,义竹乡起火灾,你父亲还兼义消,你是知道的——”
  豆大的泪珠,自贞观的眼里滚落:“阿爸现在……人呢?——”
  她清理良久,才迸出来第一声问话,怎知嘴唇颤得厉害,往下根本不成声音:“……”
  三舅没有回答,他是有意不将真相全说给她知道;而她是再也忍不住不问:“阿舅,我们欲去哪里?”
  “嘉义医院——”
  “阿爸——到底怎样?”
  “说是救火车急驶翻覆,详细,阿舅亦不知——”
  就在此时,前座的司机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就在这一眼里,她看出一个双亲健在的人,对一个孤女的怜悯之情——贞观的眼泪又扑簌落下;……
  早知道这样,她不应该去嘉义读书,她就和银蟾在布中念,不也一样?
  早知有今日,她更不必住到外公家——他们父女一场,就只这么草草几年,她这一生喊爸爸的日子,竟是那样短暂易数——身旁的三舅,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他还有勇健健的一个父亲。
  就连阿嬷六七十的岁数,伊在新塭里娘家,还有个满头银丝、健步如飞的高堂老父——她的外曾祖。
  父亲健在的人,是多么福分,多么命好!而今而后,她要羡慕她们这样的人,要愧叹自己的不如……
  省立嘉义医院里面,是一片哭喊声;三舅拉着她,病房一间找过一间,内科、儿科、外科……直转到后角落来——贞观在转弯角才看到早她一步的二姨、二妗;当她奔上前来,她父亲平躺台上的情景,一下落入眼里:“爸——”
  像是断气前的那么一声,贞观整个人,一下飞过众人,趴倒跪到台前来。
  此时,她几乎不能相认自己的母亲,伊像全身骨胳都被抽走,以致肢体蜷缩成一堆;而她的两个弟弟,跟在一旁,嚎声若牛——她相信父亲若能醒来,见此情景,一定不会这样丢着她们就去的——姊妹几个不知何时到来,静在一边,陪她落泪,当她们欲搀起她时,贞观不肯。
  她二姨近前小声说道:“你母亲已经昏过去三次了,你再招她伤心?还不过去帮着劝——”贞观才站起,人尚未挨近前,先听见一片慌乱;是自己母亲昏厥在大妗身上……
  2
  车队缓缓的移着。
  招魂的人,一路在前,喃喃念咒;夜风将他大红滚黑,复镶五色丝线的奇异道服,鼓播得扬摆不停。
  在贞观车前的,是她的两个弟弟;他们手捧父亲的神主牌位,头一直低着。
千江有水千江月 六(3) 
  贞观和她外祖母坐在后队的三轮车里,风不断将她脸上的泪水吹干,然而目眶似乎供之不竭的,随即又流湿下来——就这样让它纷纷泗淋垂吧!
  想到做父亲的,一生不曾享福过,养她这么大,尚未受过她一点半滴;人家阿姨、母亲,若有一项半样好吃糕饼食物,就惦记的带回来给她们的父亲,吃得外公尽在镶牙,满嘴补得不是金,就是银……
  同样生为人子,自己就这样不会做女儿;别的事项,也还有个情商、补救的,唯有这个,她是再无相报的时日了。
  古书上说起新丧考妣的孝子,总说他们流泪流到眼里出血,贞观则是此时方得了解,她就是泪淌成河,泪变为血,也流不完这丧父的悲思。
  椎心泣血,原以为古人用字夸张,在自己经历状况,才知真实!
  泪眼模糊里,贞观望着招魂香摇晃而过的黑暗旷野,忽然心生奇想:她相信父亲的魂魄,自然跟在大队人马后面,欲与她们一起回家。
  “天恩啊,你要返来啊!跟着大家回返来啊!”
  “天恩啊,回转来,返咱们的厝来!”
  车前车后的人,都同口合声,跟着她阿嬷这样叫唤着。
  “爸——回来啊——爸——”
  贞观自己叫一次,哭一声,眼泪把她襟前的一片全沾湿了——车路这样颠簸,她母亲坐在后面车上,不知晖吐了没有?
  沿途木麻黄的黑影,夹着路灯圈晖,给人一种闪烁不定的错觉;身随车摇,如此一步一前,故乡就在不远处,那黑暗中夹杂一片灯海的光明所在……
  回去了,故乡还是明皓皓的水色与景致,而从此的她,却是——茕茕孤露,长为无父之人,无父何怙——整句尚未想完,贞观已经泪如涌泉,不能自已。
  车队驶过外公的家,直开到贞观家门口才停;早有银山嫂等人,先过这边来,煮下一些汤水,吃食……她母亲虽说劳顿不成人形,贞观看她还是勉强招呼众人食用。
  而多数的人,也只是各各洗了头面、手脚算数,看着饭食,同样的噎咽难下。
  一直到露重夜深,舅父们才先后离去。女眷们大多数都留下来;嘴上说的,这边睡可以和贞观母亲做伴,事实上是要看住伊的人,只怕一时会有什么想不开,去寻短见。
  贞观和银月姊妹忙着从被橱里,翻出各式铺盖、枕头,一一安置在每间房里,床位不够的,临时就在地上打铺。
  顿时地下,床上,横的、直的,躺满人身;有翻来覆去,不能睡的;有无法入眠,干脆倾身坐起说话、守更的;更有见景伤情,感叹自己遭遇,哭得比谁都甚的。
  尤其她孀居的大妗、二姨,那眼泪更是一粒一两,落襟有声。
  一直到天透微光,四周围仍不断有交谈的翳嗡声传出。贞观一夜没睡,那双目,别说能阖,连眨动都感觉生涩疼痛。
  当破晓辰分的第一声鸡叫响起时,贞观忽地惊想起:今日,不就是众生赶考的日期……原先说好,是父亲带她去的,如今少了父亲,自己一下变成塌天陷地的人,能有什么心思?
  自己竟花费六年,来准备这样一场不能到赴的考试;苍天啊苍天!
千江有水千江月 六(4) 
  贞观费力的闭起眼,两滴眼泪还是流下来——她希望自己早些睡过去,但愿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假的,都是谁哄骗了她,拿她开了玩笑。就连刚才的泪,亦是梦中流滴,只要她这么阖眼歇困一下,等到天明再起,她还会是从前的阿贞观,那个有父亲可称唤的骄傲女儿!
千江有水千江月 七(1) 
  1
  百日之后,她二姨正式搬过这边来,与贞观母子同住,自此朝夕相依,姊妹做伴。
  她二姨丈去世那年,贞观还未出生呢;怎样的缘故,并未听人提起;二姨唯一的儿子,如今在高雄医学院,说是成家以后,就要接伊去住。
  且说银月姊妹每日上班经过这里,总会进门请二位姑母的安,也探一探贞观,说几句话再走。
  这日大家都来过又走,单单一个银蟾押后赶到,贞观不免说她:“干脆你把闹钟放在床下,也省得天天这样!”
  银蟾分明道:“今早我可是六点多即起的,怎知东摸西摸,又拖到现在,刚才是出门时被四婶喊住,她叫你没事去一趟呢!”
  外公家离此不过两百公尺,虽说这三个月来,她是少去了,但偶尔经过,走动仍旧难免;如今她四妗这样正经差人来说,还是头一回。
  “有什么事吗?”
  银蟾先是没想到上面来,此时看贞观模样,倒被她问住了;”没有啊!有事情怎么我会不知道?”
  说着她自己又想了一遍,才与贞观道:“大概有什么好吃的留给你;我再不走要迟到了!”
  贞观看她上了脚踏车,风一样的去得快,自己只得返身来陪母亲、二姨吃早饭,又洗过碗筷,这才禀明意思,往她外公家走。
  她外公家大门口,正好有个黑衣阿婆端了木盆出来,贞观认出是个专门到各家厨房收洗米水,拿回去喂猪吃的老妇人。
  阿婆见着她带孝的绒线,开口问道:“你就是水红的女儿?”
  “我是!阿婆。”
  老妇人放了米汤,拉起贞观的手,仔细看了她好一下:“你长得这样像你阿爸……”
  贞观觉得老人的手在抖,过一会才知道,伊原来是要抽出手去拭眼泪。
  “你阿爸是我这一生见过,心肠最好的人——”
  “……”
  贞观无以为应,她低下头去,又抬了起来,却见阿婆的泪水,渗入伊脸上起皱的纹沟里,流淌不下。
  她帮她擦了泪水,顾不了自己滴在手掌心的泪。阿婆等好了,又说:“你大的弟弟在台南读一中,听说成绩怎样好呢!唉!也是你阿爸没福分。”
  等伊发觉贞观已是两眼皆红时,连连说道:“你莫这样了——都是我老阿婆招惹你!”
  “没——有——”
  贞观才擦眼泪,只听老妇人又问:“水云现在不是住你厝里?”
  “是啊!二姨来和我们做伴。”
  老妇人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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