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4期-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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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方秋坐在桌前,许多的念头在流动。周方秋有时觉得头很重,头盖上像凝着了一团浮物,恍恍惚惚地,那飘浮感,无数次潜入心中。文字就像虫一样,在时间的流动中一点一点地啃噬着他,残剩下一个没生气的尸髅。
响起了一片电话铃声,周方秋朝电话看了一会,随后拿起话筒。里面传来妻子的声音。妻子的声音在电话筒里有着熟悉的陌生感,带着一点轻媚,婉婉转转的。
“有一个人,你不会忘了她的。是冬云,你不会想不起来她是谁吧……”妻子的口吻中带着了一点轻笑,周方秋感觉有点蓦然。妻子提到这个姓名,语气中带着难得的女人色彩。“她得病了,绝症,癌,好像在肝上,就听说这种病发展很快的,一旦发现就爬不起来了,前些日子看到她还好好的呢……”
周方秋有点漠然地听着,后来念头才落下:冬云生病了,癌,要死了。周方秋想妻子怎么会听说的?她又怎么会来告诉自己?自己什么时候和妻子说过冬云的名字的?
周方秋神思定下来,纸上多了几行字,不知他什么时候写上去的。他没办法再写了,一点念头使劲地浮上来:冬云是癌,他应该去看一看她,她会住在哪个医院?谁知道她会住在哪个医院呢?他对桌上的纸看着,桌上方的窗帘印着一片看惯了的竹叶花纹,窗缝流进来的风,使窗帘边微微地晃动着。窗帘边的墙上,有着一个半凹的深痕,看上去如月牙,看久了就像一个旋转的太极图。旁边是一点水迹,有时候会觉得那是一个女人的头像,只是嘴有点儿歪,带着笑意。旁边有一片污痕,那污痕虚掉了边缘,便如一个印象派的人像画,拖着长长的身子,飞翔起来。有时看又如一只大蝎子。已不知这一个个痕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了。周方秋死死地盯着这些印痕,慢慢地,他记起来,那个半凹之痕是搬家时床腿撞上的。当时,妻子还咕哝了好几次,有多少年了?十年,他记不清十年是怎么过去的了,奇怪的是十年流动的痕迹变得很淡很淡。他偶尔会觉得他一出生就坐在这里,他的存在便只是坐着的这一瞬间。生存的多少时间都那么虚浮,没有什么实在的,如那片痕迹,要使劲才能记起来。恍惚时有些事和梦中发生的事混着,近前的梦又和以往的旧梦连着。
周方秋走进医院的院子,他前面走着一个穿条子病服的身子粗粗的女人。他心中有着一种腻厌的感觉。他很不喜欢到医院来,他也有一段时间没进医院了。上次他到医院是什么时间呢,记不清了。那次是割治大腿根部的一个小核。他一直没有明白是什么原因而起的小核,靠在乌乌的生殖器根部的软组织上。往往在他身体不舒服时便感觉到,也许还是它引起了身体不舒服。他摸着那个小核,圆圆的隐隐的,不似疼痛又近似疼痛的感觉。每当他说起这一个小核的时候,妻子总会说:我早叫你去看的,你不看以后倒霉,就不要怪我没提醒过你。他去看医生,那个医生说:你不用多说,让我看看,你不让我看,我怎么会知道是什么呢?是良还是恶呢?他躺在小床上,脱下裤子,眼看着天花板等待着。那个医生一边和女护士说着话,一边过来,只用手指触了一下,随后走到洗手池去。他走过去问是什么,医生说:开了吧,开了就没事了,只是现在还发炎,到不发炎时来开掉。到他不再发炎去开刀时,开刀的是另一个青年医生,似乎是刚从医校里出来的。他躺在开刀室的小床上,那个青年医生问:在哪儿?周方秋已经无法摸到那个小核了。年轻医生用带着手套的手触了几触,周方秋很想从小床上下来,青年医生却已开始在他的腿根部涂上了碘酒,部位很大的一圈。周方秋想逃脱,然而,他无力举动,仿佛动弹不了。等感到那块地方麻药过后疼起来,疼便一直跟着他,有几天几夜只要妻子的脚碰着了他,他便感裂开一般。妻子说:就那么一个小地方,我生孩子开那么一大刀,也没你这么嘘的。开刀的地方因他一次骑车而裂了线,接着化了脓,过了许久才愈合。那些日子,他一直在麻痛的感觉中,走路蜷起一条腿,生怕碰到那个地方。他对自己说,开刀总算治好了小核。然而,有一次他身体不舒服时,他又隐隐地感到那儿有小核冒出。从那以后,他不再去医院。
现在,他走在医院里,便有和医院没有中断的感觉,仿佛昨天还来过。在他的印象中,在医院他只能听由医生做任何事,没有了自己的意志。不管是男人和女人,在这里一样没有了自我。他很讨厌这种失去性别和耻辱感的地方,失去自由感的地方。他没有去过监狱,但他有着联想,医院和监狱给他同样的感觉。
躺在病床上的冬云,仿佛身在一团污秽中。一个小铁架床,白漆旧了,露出了点点锈斑,暗污污的一团被子,脸就隐在被下。四周是一张张同样的小床,墙上一片片灰雾般,地上拖着一片一片黑黑的水痕,空气里弥散着医院特有的那种带点硼酸的气息。冬云的一张脸,也带着暗黄色,像是被那一片环境染成的。周方秋看着她的时候,很想就此退出去。但他还是站着。冬云听另一位去看望她的亲戚说话。那个亲戚不知怎么懂那么多有关病的事,还扯到了一些熟人的病。周方秋觉得那些话都染着她病的色彩。周方秋靠着冬云的床站着,感觉到铁架上有一种阴阴的凉气从裤外传到腿背上来。偶尔他也插上一两句。他说:是啊,是啊,现在得病的人很多的,现在什么都说不定的,现在人就是这样的。
周方秋走在大街上,看到的一个个都是健康的人。可是,一进病房,他看到的便全是病人。这一个是什么病,那一个是什么病,一个个的内里都盛开着菜花般的恶疾。就在前一天,旁边那张床上,刚抬出去一个死去的人。周方秋觉得这是一片污染的所在,被染久了的冬云,眼中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她原来总是带着一点幽幽的神情,文文静静的如兰如玉的色彩。
一个脸宽宽的女护士端着方盘过来,盘里放着针管和药水,嘴里叫着:“七号,打针了。”冬云身子动了一动,朝周方秋这边扭过身来,被子掀开了,一个污污的带套筒的被角搭到一边。冬云挪挪移移地在被里褪裤子,护士有点不耐烦地等着她。后来,护士弯腰时叫了一声,声音刻板而干枯:“撅起点!”冬云身子又动了动,便如蜷着的猫神懒腰,脸上显着一点笑,那是对护士讨好的笑。那笑在她的脸上,显得抖抖索索,贴着一层纸似的。
她的撅起之处,露出了一小片臀部的肤色,也是一种被染着了污色的灰黄。周方秋只想偏开眼光去。冬云的脸正对着他,全无往日的情态,只是本能的反应。
人到了这一步,实在没有意思的。一种灰暗的浮云般的感觉一下子进入了周方秋的心田,一种没有生气的色彩,如毛刷子卷过来卷过去,无声地流动着。周方秋抬一点眼,眼抬上去的时候,翻动着了一些思绪……天花板上一片一片的水痕,如印象派画似地凝定着,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冬云冬云,周方秋心里念着这一个名字,想唤起一点色彩的感觉来。旧时的记忆浮着了一种苍痛,苍痛也是麻木的,不像是他的。他努力地去望冬云的脸。她重翻过身去,还是原来那般躺着,恢复了一点人的模样。他想记忆一下他和她的过去,但他的思绪在一片混沌中,陷着污泥似的,很缓很慢地流动不起来。
旁边的一床来了几个患者的亲属,周方秋让过的时候,他站的位置就被拿着一个塑料袋的男人占领了。那个人大声说着话,说到医院来坐的车和花的费用。周方秋一时感到,他和冬云什么关系也没有,所以他想不出什么话来说。那些旧事已很淡很淡,没有什么意义了。他又为什么来这里呢?他低头看着床架顶头挂着的一张纸卡,上面写着病人的名字,床号。卡片上也带着一点污染的黄黑,冬云的字样写在那儿,似乎也有陌生的熟悉感。
他抬起眼来,与冬云的眼光碰上了。这一次,他定了神,好像很长很长,其实只一瞬间。恍惚间,他看到了冬云过去的神情在跳闪。她开刀了,化疗了。一切残酷的力都在她的身上用过,而生命的力正从她的身上离开。眼前是一个眼光无力没有神气的病人,他实在不知道找什么话来说为好。
时间到了黄昏,病室里来的人多了,周方秋还是没有想出对冬云说一点什么。他想走,但他提不出口,只是移动着位置让着人。他一直让到了里面,靠着了冬云的头。身边一个小的白茶几,也带着污污的灰色。茶几上,放着装着各种物品塑料袋。周方秋带来的一束花,斜搁在塑料袋上面,花的许多色彩配着那些物品,显着多余而杂乱。
“你不要来的。”冬云轻声说。声音有点干枯。
“我……要来……”周方秋含糊地应。他觉得怎么说也不对,他怕自己的话有某种意味,像那束花一样,在这里显得杂乱而不实在。那一团团一片片的污色与灰暗,在这里是正常的基调。无色彩无意义无情调,才合着这里的一切。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不自然。冬云的脸看多了,却显得自然了。
一个穿着风衣的女人到冬云床边来,听到她叫冬云为姑姑。她有着年轻可看的体型,一件奶油黄色的风衣,让周方秋感觉到灰暗的病室里有了一点亮色。女人和冬云招呼了,眼朝周方秋看过来,眼光也含着一点年轻特有的色彩,周方秋麻木的感觉活动了一下。年轻女人又俯身问了冬云一句什么,而后,她从床下端出一个扁尿盆,从被子里塞进去。她的一串动作,显是熟悉的,也显着了一点年轻异样的色彩。周方秋叹了口气。年轻女人站着等了一刻,再伸手端出便盆来,端到外面去倒。她走过周方秋身边时,周方秋不由地避了一避,女人又朝他看一眼。周方秋的眼是下垂的,但他还是感觉到年轻女人的眼光蓝蓝的,一点微微的不相宜的感觉,在心底飘忽。
周方秋凝神对着冬云。她脸上过去所见的几点雀斑,显得很明显,点点都染着了暗色。额头眉角上有一细凹点,她的眼无力地垂着,但感觉正对着他。而这一刻他也真正地感觉着她。这一瞬间感觉靠得很近。
周方秋有点恍惚,冬云的形象在他的眼中,有着一种不真实感。他弄不清楚她是不是原来那个总在他记忆中的冬云。一时想来,他又似乎从没有很清楚地看过她。使他内心疼痛过思念过的,也就是眼前这张脸,她并没有变。那么他对她的感觉都到哪儿去了?失落在哪里了?一时他很想离开这个靠他近又觉得远的女人。有好多年,他的思想都和她连着,在他心情不愉快的时候和心情最愉快的时候,他的心中便浮起她的形象来,给他的人生添出一点怅然若失的美感,现在一切都飘逝了。
周方秋看到那个年轻女人把尿盆端进来,她走得旁若无人。她的脸有点宽,侧面不大好看,只是年轻生动的神态,真真切切地存在于他的感觉。他不由地转了一下身子,碰着了一根木柱子吊架,上面的吊液晃动了一下。周方秋赶紧扶着,另一只手伸过去按着冬云吊着液的手,他做了一个手忙脚乱却又显得敏捷的动作。这个突兀的动作触动他嘴里的一句话:“我留下来吧,我来……护理……你……”
周方秋端着搪瓷扁尿盆,搪瓷的感觉在他的捏着的手指边上,含着一点凉与温。凉是搪瓷的,温是接触了皮肤的。他已经见多了污污的灰白的颜色,被这颜色洇久了的皮肤,没有了色彩,连暖意也带着了一点污污的熏人的感觉,随着盆里晃动着的带点红红的液体的气息,传递开来。他尽量放松自己的呼吸,怕呼吸因不自然闭住了,接着深吸一口,会将那气息一直吸到深深的肺腑中去,染成了一片内在的污迹。意识到他的呼吸,呼吸变得长长短短,让他觉得自己身体内部,慢慢化成污污的暗白色。
走廊里走着几个戴着白帽子的女护理人员。值班的护士办公室里,坐在当中的一个小小巧巧的护士低着头,而站着的瘦长女护士的眼光,把他和尿盆一起包围了,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厌腻和鄙夷。他一个大男人端着这么一个便盆,大概是人生最无奈的情景吧。他尽量显得若无其事地,从这一头的病室走到那一头的厕所去。
厕所里越发地溢着了浓浓的气息。他把尿液倒进池里,随后开了水龙头,侧着盆冲水洗着,自来水在盆中发着哗哗的冲刷声,飞溅出水珠来。周方秋抿紧着嘴,他还是感觉到嘴唇处似乎溅着了一点异味。关了龙头,他吐出几口口水,重新走回躺着好几个男人和女人的病室里,走到她的床边去,把盆放到床下铅丝编的架子上。他弯身子的时候,嗅着了她床下一块块污污的纱布味。抬起身子来,他看到她的病号服散开了,露着里面皱皱的暗灰皮肤。她用眼神指挥他,让他给她翻动身子。他的手触着她随意露在病号服外的身子和腿的皮肤时,心里产生出一种颤颤的感觉,忍不住要奔出去想吐一下……
周方秋睁开眼来,他靠坐在沙发上,前面是一点污污的墨水痕,一本书在他的面前翻着。从医院回来有好几天了,他还总感觉着医院里的一切,往往坐下来的时候,便会有污污的医院气息跟着他,染在他的内心里。他以前去医院,从来没有像这一次的印象深刻。医院里的感受在他的想象中浮现,他任由自己自虐般地展示着那种想象,以至自己嗅觉听觉味觉视觉,都充溢着真切的体味。
过去的冬云是周方秋的邻居,他曾经插队做过乡下人,她却一直是城里人。周方秋记忆中连着冬云的,是一片片平房的瓦顶,一条条细长的小巷。周方秋常在乡间的梦中,感觉高高低低连着挨着的房顶,感觉前前后后串着通着的巷子。周方秋家的后门斜对着冬云家的前门,记忆中常有滴着雨的感觉,雨之中一片明亮的橙黄的光亮,冬云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少女单纯的神情,明快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