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以及人与狼的爱恨情仇:雪狼 作者:徐大辉-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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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历复杂的孩子,起的名字倒相当的简单,根儿,韩根儿。关东人对根儿看得很重,有句关于根儿的话:“蛤蟆不长毛随根儿”,这就涉及到传宗接代的问题了,韩把头给儿子起了根儿的名字,显然是希望他的根儿生长繁衍下去。
索菲娅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根儿,应该扎根在哪里,为了一个计划,她要演戏下去。
根儿出生没一点韩把头的长相特征,他朝宽敞处想:长得像他妈。
“根儿,你在哪里啊?”索菲娅心里呼唤着,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声声呼唤。
井沿边儿空荡荡的,谈论根儿的人也不在身边,一切东西转眼间都被吹走,剩下孤零零一个人,自己像一只迁徙途中掉队的小鸟,茫然不知该到哪里去寻找他们。
“韩把头还能不能回到这个院子里来?”索菲娅沉思默想,认为他一定能回来,她有了新主意:住下来等他回来。
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摆在面前:吃什么?
玻璃山不缺野果,更不缺野兽。去拣去捕就可饱腹,问题在于人不是光吃这些东西就可以的动物,油盐酱醋……离玻璃山最近的村镇就是亮子里,可那里是万万去不得的地方。
回过头来想想,当时是怎么样举起铜蜡台砸向宪兵队长头颅的?索菲娅为自己的勇敢吃惊。不是吗,林田数马在亮子里是土皇帝,绝不比新京那个皇帝差。
镇上有人打算过年不买门神了,画一张宪兵队长头像贴门上。用当地人的话说,鬼怕恶人!
索菲娅敢杀这样的人,她自己多少有些后怕。确定已把林田数马砸死才逃走。砸死宪兵队长做下了通天大案,宪兵队不会放过自己,因此,亮子里不能去。
想在这里住下去,必须下山进次城,置办越冬的物品。
索菲娅起早下山,从西坡下去,去和亮子里方向相反的索布力嘎镇。半路上路过敖力卜村子,顺便看望一下养母。
阴差阳错,韩把头迈进久别的院落索菲娅刚走。井沿有人坐过的痕迹,井槽子下长出的谷莠草结出的穗儿让人给掐掉,地上躺着毛荭荭的草穗。
“是谁?”韩把头疑问。
谁会到这种地方来,必定是来过此院的人。生人来此干什么?即便是来了,坐在井沿旁做什么?来闻井中蘑菇的味道吗?
“是她!”韩把头翻然省悟。
韩把头猜测是索菲娅回来过,寻思她回来的目的:明显是来找他。推想下去,她见他不在,又去了别的地方去寻找。
“等她,说不准她还要回来。”韩把头做出决定。
索菲娅活着,根儿就可能活着,传消息的人没说她是否带着孩子,说不定儿子就在她的身边。小酒馆听到索菲娅砸伤林田数马的消息,他心中升腾着一种希望,四年悬吊的心稍稍放下些,四年寻找的辛苦顿时烟消云散。
走进自己的房间,他遇到了和索菲娅同样的疑问:窗户间的尸骨使他的心陡然又悬到嗓子眼儿。
“是她?”韩把头不敢深想,是一副女人的骨骼啊。
他通过骨骼大小,复原一个人,个子很小,肯定不是索菲娅。那她是谁,怎么死在自己的屋子里?
一时找不到答案,韩把头先把难解的谜团放到一边,动手收拾屋子,恢复过去生活的状态。
他用只筐挎上无名的白骨到院子外面,挖坑埋葬她。坟包不大,这样小的坟墓风剥雨蚀的,用不上两年就什么也没有了。多少年后她的家人来找也难了,于是他搬起块青石板压在坟上,留下记号。
“安息吧!”韩把头向不知姓名的死者告别,没有纸钱可烧,他掏出几张满洲国的纸币,在坟头前点燃。
然后他打扫房间,重新安装好门窗。
韩把头坐在狼皮上,浸在夕阳血色的光芒之中,他的屋子不缺少傍晚的阳光。正是鸟儿归巢时分,栖在狩猎队院子那棵大杨树上的黑色羽毛的鸟,婴儿哭声一样地啼叫。
“它是什么雀呀?孩子哭似的……”索菲娅问过他。
猎人应该认出它,韩把头怎么也没认出它来。在爱音格尔荒原,同它叫声有些像的动物只有狼。
母狼的叫声,很像婴儿啼哭。
不久,狩猎队大院里,有个婴儿哭夜。
“怎么办呀,根儿老哭。”索菲娅问。
韩把头对待动物似乎很有办法,对待儿子的哭夜他却一筹莫展。老姚说他听说一个方法,不知管不管用。
“死马当成活马医。”韩把头将一句老话极不恰当地用到解决儿子的哭夜上了。
“张贴哭夜的帖子。”老姚说。
照老姚教授的方法,将写有:“天皇皇,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亮。”张贴树木、厕所、院墙壁上。
此法不灵,根儿哭得更响亮。
曾经恼人的夜哭,此时此刻韩把头却渴望听到,根儿放量哭,哭翻大院才好呢!
68
小松原搬出打欤B草人的窝棚,到树洞里来住。白发老人留给他较全科的生活用品。树洞里过冬,一定很暖和。
干肉是前主人储备的主要品种,狍子肉、野兔肉、狼肉……香洼山人可吃的飞禽走兽这里都有,用上一个冬天没问题。
“坐吃山空不成。”小松原也不知逃亡生活哪年哪月才结束,有备才能无患。他记起白发老人让自己去溜夹子,在一条狼道上白发老人布设了打狼的夹子。
小松原脱下最后一件宪兵的外罩,换上白发老人用兽皮缝制的坎肩(马甲),一早一晚山里已经很凉了。带上最适用的铁锨和一把防身的斧子,出发了。
白发老人常常从西北面背着猎物回来,没有太具体位置,小松原只能朝着一个大致的方向走。
“狼行有道。”白发老人对他说过。
小松原寻找那条狼道,找到狼道方可找到百发老人下的捕狼夹子。差不多走上几十里路,也没见到狼道。倒是遇到一两条动物踩踏出来的道眼儿,细小的蹄印,是兔子或是獾子的。
狼道不会离这些小动物很近,换句话说,小动物绝对不会如此愚蠢的选择,和天敌同行,闻到狼味早就逃之夭夭了。
小松原觉出树木越来越稀,脚下越来越平整,草原的气息滚滚而来,山林间霉湿气味被草籽的芳香所代替,下山便有钻出某种壳的感觉,心情豁然开朗。
与山相连的植被是过渡的颜色,介于墨绿和淡黄之间,山地肥沃茁壮了蒿草,茂盛的草丛呈现的暗灰色,令人不安。
小松原最后一瞥草丛,发觉有一溜草倾倒,是什么动物踩倒的。他蓦然回忆起白发老人的白发上,经常挂着草籽。难道?他激动起来,朝草丛跑去。
狼道最明显特征是狼屎,小松原发现了一摊风干的狼屎。沿着狼道走下去,草丛更深了,与他齐肩,他前行缓慢,走了许久,草低矬下去,已接近一道土岗。
这时,小松原发现草丛里有一团东西,他的胸膛里霍然有一只兔子奔跑起来。
一只花斑狼被钢夹子夹住,它周围的蒿草因挣扎倒下一片,看情形它被夹住有几天了,可以想象出它几天里的拼命地挣脱,终没逃脱。
小松原头脑里固有狼的印象是它无比凶恶,即使不咬你,也冲着你凶着尖利的牙齿。面前这只狼从年龄上看它已一大把年纪,是个较年老的狼,毛色特别,灰色中带白花,很像猎豹的花纹。再看它的眼睛,没有凶光,倒闪过几丝无助的目光。
狼的目光比激光厉害,瞬间就穿透了一颗心,阴暗的东西迅速被人性之光照亮,斧子瘫痪在小松原的手里,他向后退了几步,伫立着凝望着狼。
花斑狼是三天前让夹子夹住的,那时候它捕杀两只黄鼠,吞下后拼命朝洞穴赶,必须在消化前赶回家,才能吐出来喂两个食量大得惊人的幼崽,慌忙赶路不慎踩上夹子。
第一日,它的挣扎是本能逃生;第二日则是理智,牙咬钢夹子,显然牙齿对付不了人类的钢铁;第三日也就是今天,它绝望了,逃脱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三天对一个哺养一双儿女的母亲来说,最痛苦的是想念儿女,对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忧心如焚的是幼崽的安危饥饱。三天没吃到食物,它们一定饿坏了,假如永远回不去,它们非饿死在洞中不可啊!
捕猎者还没出现,花斑狼幻想在捕猎者出现前逃脱掉。为了儿女,它有一千个理由逃脱掉。不幸的是,钢夹牢不可破,挣脱比登天还难。它在做一个大胆的设想:咬断自己的腿。
花斑狼迟迟未动手,并不是它贪生怕死,是考虑到断了这只腿,可以活命,但是残废了,幼崽嗷嗷待哺,三只腿还能捕到猎物吗?
小松原在揣摩花斑狼此时心里在想什么?恨我?这是极自然的事情,它会认为夹子是我布下的。
花斑狼没有力气挣扎了,往下凭命由天。
小松原觉得遇到了难题,是砍死它,还是放走它。他将决定一只狼的生死。
从小松原心里爬出可怕的记忆——刚来关东的某个夜晚,他在铁路线旁的水泥碉堡里,通过窄小的瞭望口,他看到他们的队长杀掉一个误入禁地的小乞丐,死时小乞丐手紧紧攥着木头碗,那里边有半块黑乎乎的高粱饼子……他发誓,如有能力就放掉一切可能的逃生者。
小松原寻思花斑狼属不属于逃生者。
卷十八 饿狼对狮子也敢冒犯
饿狼对狮子也敢冒犯。——土耳其谚语
69
嘟啦哒——
喇叭匠子吹的黄龙调悲悲切切响了六天六夜,数以百计的诸亲好友的头磕了六天六夜,双人合抱将扣手粗的寿烛燃了六天六夜。
谢力巴德村长朱敬轩家的土窑人来人往,车马盈门。纸船纸马,花圈丧幛布满院子。
棺椁中终寝的朱老爷子,早年在奉系军中任职,后告老还乡,解甲归田,将多年积攒的军饷奉禄置了土地,成为远近有名的地主。他一辈子三妻四妾,所生男子只朱敬轩一人。
一日几绺胡子趁朱村长带人外出收租之机,来围攻朱家土窑,闻知这一消息的朱村长鞭马赶回,很快与胡子们交了火,恶战中他突然感到裆里湿漉漉的,那东西受了伤,虽然还能用,只是有种无收。好在老婆在铁路旁挖野菜,让日本人给种了为朱家生下洪达,因此朱老爷子临终前再三叮嘱:“为使我朱门香火不断,一定要保护好洪达,兵荒马乱的……”
“爹放心。”朱敬轩说。
有位亲戚私下对朱敬轩说:“羊肉贴不到狗身上,日本人做(造)的,能行吗?”
“权当借种,借了洋种。”朱敬轩自圆其说。
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养活,老爹的话要听的。朱敬轩重金请来两位武艺高强的保镖侍奉少爷左右。
为掩人耳目,洪达从穿上死裆裤起就改扮女儿装束,花衣花裤花鞋,混与女眷之中外人难以认出。到了读书的年龄,请私塾先生到家授课。
老爷子葬礼开始前,朱敬轩特地嘱咐家人:“都机灵点,辞灵时人多眼杂,别让外人认出洪达来。”
辞灵,丧葬最后一道礼仪。棺椁停在缠着黑布的灵棚内,地桌上的香炉、铜鼎插满香烛。青烟缭绕中可见供品,大如泥盆的馒头和谷物,还有猪头及全羊。
嘟啦——嘟嘟啦嗒,吹鼓手们分成三人一组,轮换吹奏哀乐《黄龙调》,给葬礼增添悲伤气氛。
朱家按辈分大小,年纪长幼跪在灵棚一侧。按照当地风俗,辞灵者每磕一个头,家人都要陪磕头。其它亲朋故友来辞灵分男一行、女一行,直跪排列。不管磕头到什么时候结束,朱家人、吹鼓手们都要一陪到底。
辞灵仪式由王青龙主持。别小瞧这主持人的差使一般人真干不了。从停尸起,引魂招魂,拜山神叩土地,吃酒磕头,既不可笑脸相迎,又不可哭容相送,要演戏般地做出特殊的苦脸来。此刻,他站在两根粗寿烛间,整个人都被映得锃亮。必须准确无误地将前来磕头的人与死者关系称谓大声报出,然后死者孝子贤孙才陪着磕头。
“老人家,表外孙姑爷,给你磕头啦。”
“老人家,妻弟小叔给你磕头啦。”……
朱家人真够辛苦的,个个疲惫不堪,听见主持人王青龙喊声就陪着磕头。朱敬轩身旁跪着戴重孝的洪达,他今年十三岁。熬到后半夜,洪达实在困得不行,跪着就睡着了。家人无奈,只好将他软绵绵的头抬起再按下,挨没挨着地莫论,象征性地陪磕头,应付场面。
这时,一位穿长袍马褂,头戴巴拿巴礼帽的青年人,长衫一撩扑通跪在灵柩前。灯火昏暗,王青龙仔细瞧瞧,没认出来人是谁。浅声问道:“你是?”
“我是朱老爷子的磕头弟兄,是朱村长的磕头弟兄,也是朱洪达的磕头弟兄。”
伶牙俐齿的王青龙,舌头立刻短了半截。乡野间的各种亲戚,远也好,近也罢,即使是八杆子拨拉不着的亲戚,他也能转弯抹角地说出称谓:公婆姑姨伯舅亲,兄弟姐妹嫂连襟。曾祖外祖叔祖父,妯娌侄甥翁婿孙……
眼前这位到底是朱家谁的磕头兄弟?村人最讲究辈分,最忌颠倒。王青龙做主持人几十年,从没遇到这样的难题,他进一步问清来人身份,拱拱手道:“请问……”
“不必啦!”穿长袍马褂的人忽然站起身。这一举动四周皆惊:辞灵者哪有不磕头就立起身之理?
迷迷糊糊的朱敬轩猛然睁大眼睛,见那穿长袍马褂的人从腰间拔出两把匣子枪,转身对准高悬的寿烛,砰砰两枪,蜡烛被击灭。顷刻,院内一片漆黑,一片混乱。他下意识地去拽身旁的洪达,却已经被人抢先扯走。
“堵住大门,有人抢走少爷啦!”王青龙大声喊。
不喊倒好,喊声使人更乱,辞灵的人醒过腔来便各自往外涌。娘唤孩子,孩子呼娘,吵吵嚷嚷,乱成了一锅粥。
守在朱家土炮台上的炮手们,一时也难分清哪个是抢走少爷的人,端着铁公鸡朝天鸣放——
咚!咚!咚!
人们散尽时,朱敬轩带人搜遍村子,没见少爷的影儿。有人告诉朱村长,穿长袍马褂的人绑走少爷,那人骑着匹大红骡子,向荒甸子跑去了。
“胡子抢走少爷,追吧!”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