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3期-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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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山沟里的人命大。
从那之后,父亲再不敢让我守夜了。
我父母真是很要强,在我们兄弟读书的问题上,几乎没有产生一丝矛盾,咬紧牙关送我们读书。父亲本来抽烟喝酒,后来干脆把烟酒也戒掉了,我知道他要下多大的决心。他嘴里闲着时,含着一根枯黄色草茎,那是他企图用此良方来抵抗烟酒的诱惑。我们兄弟也很争气,成绩是班上最好的。我们虽然很破烂,但是我们很牛皮。我开玩笑说,说不定几年之后,就会从这穷山沟里飞出三只金凤凰。二牛和三牛听罢,便舒展双手,像凤凰展翅不停地扇动,在屋里起起伏伏快乐地飞翔。父母欣慰地笑起来,父亲说,那我们就是三只金凤凰的父母了。
我父母在村子里是有主见的人,眼光也比村里人高远,尽管生活十分窘迫,但他们总是千方百计一次次把我们送上那条通往学校的山路。有一天,父亲甚至还说出了一句颇有哲理的话,他说,大牛二牛三牛,这条弯弯曲曲的山路,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它一定会通向光明的大道。
我为父亲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感到惊喜。
我后来到县城读高中,每个星期才回家拿米拿菜。县城离我家八十多里,其中要走六十里山路。可我一点也没有感到苦累,只要有书读,什么困难我也能够克服。说来也许你们不相信,为了节省,我从来没有吃过早餐,菜是辣椒萝卜之类,所以,我额头上总是冒着晶莹的虚汗。
艰难的三年熬过去了,我终于如愿以偿地
考上了大学。那天,全家人捧着鲜红的录取通知书激动地哭了,泪水啪啪地掉落在录取通知书上,母亲赶紧拿过去,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通知书上的泪水,说,湿坏了,大牛还怎么报名?可她的眼泪又噗噗地掉在了上面。村里人兴高采烈地奔走相告,村里至今只出了我一个大学生,可谓前无古人。县报记者闻讯赶来采访我,然后写了一篇通讯,标题是《穷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连省里的报纸也采用了。标题是俗了一点,但事实的确如此。
家里人又喜又愁,因为实在无力供我读书了,高昂的学费吓坏了他们。父亲像祥林嫂一样地计算着所有的费用,不断地扳动着粗糙的手指头,喃喃地说,学费4800块,公寓费1000块,每月生活费就算它300块吧,除去寒暑假,一共8800块,8800,8800,唉,数字倒是个好数字,可哪里有钱呢?父亲嘴里狠狠地咬着枯草,像咬着一根铁丝,一条条皱纹像海潮涌上他黑黝黝的脸。母亲呢,则一声不吭,激动的时刻早已过去了,现在面对的是高昂的学费,所以,她默默无言,在每间屋里的角角落落,以及屋前屋后仔细地寻来找去,好像祖上曾经藏着一罐子金银财宝,而现在,该是它们重见天日发挥重要作用的时候了。
全家人一筹莫展。父母的叹息声,一声声从黑暗的夜色中传到我耳中。我躺在床铺上,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担忧,这书肯定读不成了。
第二天,全家人仍然发呆,这时,我的两个弟弟——十六岁的二牛和十四岁的三牛勇敢地站了出来,他们昨晚上也许背着我悄悄地商量好了——对父母说,他们决定不读书了,他们去城里捡破烂支援哥哥,说什么也要让哥哥读完大学。
我一听,紧紧地搂着二牛和三牛,哇哇地大哭。我说,二牛三牛啊,千万不能这样,你们也是很会读书的啊……我泣不成声。我真不想去读书了,可是,考上这个大学又是多么的不易。
二牛三牛劝我不要哭了,三牛说,大哥,要像个男子汉,哭什么哭?可我怎么也止不住泪水。父母也默默地流泪,母亲将衣袖都擦湿了。他们显然为有这样的崽感到欣慰,父亲说,这才像是兄弟啊。看来,他已经同意了二牛三牛的意见。父亲这时又说了一句颇有哲理的话,这钱与其像撒辣椒粉一样撒在你们兄弟身上,还不如撒在大牛身上。
事情定下之后,父亲便四处奔波,好话说尽,东借西凑,终于将我的学费凑齐了。母亲担心我会丢失钱,连夜在我的短裤上缝了个小口袋,钉上扣子。就这样,在那个艳阳高照的秋天,在那个天高气爽的九月,我终于背着行李,离开了这个叫桃树的小山村,来到了省城读书,随同而来的还有我的两个弟弟。他们各自提着一只装化肥的袋子,里面放着他们的衣服。三牛舍不得那两粒晶莹透亮的小石头,小石头只有蚕豆般大,那是他在山上捡到的,便一直放在身上,闲着时,就拿出来抛着玩,像耍杂技的。二牛皱着眉头说,三牛,你还带着这东西做什么?城里什么玩的没有啊?三牛不愿意丢掉,我说,他愿意带上就带上吧,反正又不碍事。
一路上,二牛三牛不时地摸摸我的裤裆,看那钱还在不。我说,你们不要摸了,让人看见了,还以为你们耍流氓呢。二牛三牛便哧哧地笑起来。我家虽然很穷困,但我还是有点底气的,因为两个弟弟是我坚强的后盾。但是,我却没有金凤凰飞出了穷乡僻壤的那种甜蜜的感觉了,两个弟弟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他们从此与学校告别了,他们从此也不会走在那条通向学校的山路上了,他们从此将要在陌生的城市里出没在捡破烂的队伍之中了,在城里的大街小巷里拖着疲惫的双腿,呼吸着那令人作呕的气味,承受着城里人歧视的目光。
那天,二牛三牛汗水淋淋地把我送到学校门口,便不愿意进去了。他们说,哥哥,我们知道学校就行了。然后,又看看我鼓鼓囊囊的裤裆,说,哥哥,你赶快把钱交了。我问他们睡哪里,二牛蛮有把握地说,这个嘛你就不要操心了,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会有办法的,这样吧,我们明天下午三点钟再在这里见面,告诉你我们的住处。
说罢,他们好像生怕别人知道我们是兄弟,丢了我的面子,便各自背着化肥袋子走了,那瘦小的身子立即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那一刻,我居然产生了一种再也见不到他们的感觉。
5
我从来没有对同学们说起过我的两个弟弟,更没有说起他们为了我读书在默默无闻地出力。这是我心中最大的秘密,哪怕跟我玩得最好的同学,我也从来不提起。这也许是出于自尊心吧,也许是出于无可言说的自卑。所以,我很少与同学们去街上闲逛,我害怕突然碰到我那浑身邋遢不堪的二牛和三牛,我害怕同学们投来那异样的目光。
我不愿意让别人看不起我的弟弟们,他们是为了我才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捡破烂的,我不能忘记了他们。空闲时,我便趁着夜色,悄悄地去看他们。
他俩住在一栋高大的烂尾楼里,裸露的水泥梁和红砖像个剥光了衣服的男人,呈现在街道边上,黑洞洞的窗口像野兽的大嘴一般狰狞,与这个花花绿绿光怪陆离的城市太不和谐了。那里面还住了许多身份不明的人,没有床铺,甚至连席子也没有,铺的是脏兮兮的牛皮纸和硬纸壳。房间里乱七八糟的,臭气熏天。墙角有砖头垒起的灶,以及烂锅子破碗,烟火把墙壁熏得漆黑。有人已经睡觉了,鼾声不绝于耳。房间里没有水,也没有电灯,热得像只火炉。一处两处幽幽的烛光,像鬼火在闪烁,显得更加阴森。有些人在打牌,吆喝喧天,吵闹无比。
我好不容易摸索着走到楼上,二牛在看人家打牌,三牛则乐此不疲地抛着那两粒小石头。
他俩见我来了,非常惊讶,说,哥哥,你怎么来了?
其他人看我一眼,冷嘲热讽地说,二牛三牛,你们还有一个很体面的哥哥啊。
我没有理睬他们,把二牛三牛叫到一边,拿出刚买来的两个苹果,二牛三牛拿起就吃。
我说,不洗洗?
他俩大大咧咧地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再说这里也没有水。
我一听,心里很难受。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能力,眼睁睁地看着弟弟们在这样糟糕的环境中生活。当时我就有了一种预感,二牛三牛以后会学坏的,这里面什么样的人没有啊。
我临走时,叮嘱二牛和三牛,你们千万不要学着抽烟喝酒啊。我还有句话没说出来,你们千万不要吸毒呀。
二牛三牛说,哥哥,你放心读书好了,我们不会抽烟喝酒,爸爸为了我们,不是连烟酒都戒了吗?放心吧哥哥,我们是你坚强的后盾。我含着泪悄悄地离开了。
我从来不敢乱花一分钱,曾经有段时间,我的心思根本没放在书本上,而是绞尽脑汁,异想天开,想发明一种能够把钱分割开来的机器,也就是说,把一分钱能够分成两分钱,十块钱能够分成二十块钱,一百块钱能够分成两百块钱。我甚至后悔没去读机械制造专业。同学们下馆子,我不敢去,如果有人叫我,我便找借口推脱。为了省钱,我一日三餐吃的是馒头和榨菜,我害怕同学们笑话,吃饭时我总是悄悄地躲到一边,不让别人看见。所以,我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空空荡荡的,头脑也昏昏沉沉,整天也打不起精神。可是,我再怎么没有油水,也比我的两个弟弟好呀。
现在,我必须要说起一个人。
班上有个叫吴爱爱的女同学,家里很富裕,这从她的穿着上就可以看出来。她一天至少要换两身高级衣服,搞得像个女明星,走到哪里,都让人眼睛刷地一亮,何况她长得那么漂亮。对于这个,我还是敢看她的,美嘛,欣赏欣赏无妨。她除了上课之外,嘴里一天到晚都嚼着东西,这就搞得我不敢看她了。一看到她嘴巴在不断快乐地动呀嚼的,我那不争气的口水就会情不自禁地流出来。
有一件事情,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像吴爱爱这样的人,不知怎么会把目光悄悄地关注到我身上。因为只有吴爱爱发现我总是吃馒头,有一次便问我,张大牛,你怎么老是吃馒头呀?我说我喜欢吃呀。她眼神便迟疑地看我,说,难道馒头这么好吃呀?然后,不声不响地塞给我一叠饭菜票就走了。顿时,我觉得她比历史上那位愚蠢的皇帝进步多了,那位皇帝对遍地的饥民百思不解,居然还愚蠢地说,那他们为什么不吃肉呀?不过,我把吴爱爱塞给我的那些饭菜票视为是我借她的,我不能够白白地要人家的钱,所以,我都—笔一笔地在本子上记下来。
自从吴爱爱和我说了话之后,我们的关系便变得特殊起来。你们千万不要误会,我说的不是那种恋爱关系,我们肯定不会有那种男女之事的,追求她的男同学简直比地上的蚂蚁还要多,像我这样连饭菜也不够吃的人,哪里还有那种奢望呢?我是说,我们处在一种比较理解的朋友关系上。
有一回,她顺手递给我一包开心果,说是正宗的美国货。我从来没有吃过开心果,以前甚至连听也没听说过,更不要说正宗的美国货了。我一粒也舍不得吃,把它藏在箱子里。我想,我要给两个弟弟尝尝。
过了三天,我带着这包没有开封的开心果来到弟弟们那里,悄悄地把他们叫出来,三兄弟便坐在大街上花圃的水泥围子上,开心地吃起来。我只尝了一粒,味道的确不错,又香又脆。那已是深秋了,天气凉爽起来,我隐约闻到了树叶开始腐烂的气息。在街灯的照射下,我静静地看着弟弟们,他们更加消瘦了,二牛的个子比我矮不了多少,但他像长长瘦瘦的丝瓜,他的眼睛很亮,好像时时在盯着某个隐藏的猎物。三牛呢,长着个大脑壳,脖子却长得出奇,似乎一把就能够紧紧地掐住。但让我放心的是,他们还比较乐观。
二牛和三牛迅速地剥着壳子,清脆的剥壳声,在城市的夜晚欢快地响着。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似乎把我忘记了。吃了一阵,他们才突然想起什么,每人将一粒开心果塞进我嘴里,说,哥哥,你吃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这时,二牛狐疑地问我,哥哥,是你买的吗?
我如实地说,是一个女同学给的。
三牛哈哈哈地笑起来,说,是不是给我们找了嫂嫂?
我苦笑一声,说,我哪里还敢找女朋友啊?
二牛深思熟虑地说,哥哥,如果她家里很有钱,就找她,成不成也没关系。我们楼里的一个男人,现在当然是个穷光蛋了,但他说曾经跟一个富婆相好过,花天酒地了好一阵子,不过,后来那个富婆一脚把他踢了。不过,这也没关系呀,他毕竟花天酒地过呀。
我惊讶地看着二牛,说,二牛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人还是要有点志气。
二牛淡淡地说,我也是随便说说嘛。
我问他们每天吃什么,二牛开始不想说,我一再逼问,二牛才说,哥哥,我和三牛是不准备吃饭的,想把省下的钱全部给你,可这不争气的肚子饿得呱胍叫,所以,我和三牛只好吃馒头,馒头不需要菜呀,是不是哥哥?不过……有时候,我和三牛去吃那些不用花钱的……哥哥,你千万可不要老是吃馒头呀,你要动脑筋,不像我们。
我没有说我每天也吃馒头,一股暖流流遍了我全身,我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足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可爱可亲的弟弟呀,他们竟然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吃的也是馒头,有时竟然去那些小饭店吃人家剩下的饭菜。泪水悄悄地湿润了我的眼睛。
我将那包开心果从二牛手里拿过来,将它们通通地倒在怀里,然后,像发疯一样,迅速地一粒一粒剥开给他们吃,眼泪却像珠子一样刷刷地掉下来。
二牛三牛惊讶地说,哥哥你这是怎么啦?
为了减轻弟弟们的负担,我好不容易争取到了一个勤工俭学的名额,我每天要打扫校舍的走廊,这样每月可以拿到两百块钱。说起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有时打扫卫生时,眼睛便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垃圾,希望有个奇迹出现。哪怕塑料袋里残存着的几粒花生,几片豆腐干,我也要将它们悄悄地放进口袋里,趁无人时偷偷地吃掉。
有一次,班上的一个同学病了,我们去医院看他,医院在城市的郊区,我们看罢同学回来,公共汽车突然熄火了。这时,坐在我身边的吴爱爱突然尖叫起来,指着窗外说,你们看,有人打架。我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