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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十月 2006年第03期-第3部分

小说: 十月 2006年第03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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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觉得那个早晨无比美好,很久没有这种美好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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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每件事情都考虑得很细致,很周到。短短的三天,他们把H城主要的购物商场都转遍了,他还专门请了假陪她们,他是那样耐心,在H城SOGO六层打折的衣服店里,他陪她们一件件地试衣裳,逛街本来就是对男人的一种折磨,加之还要陪着试装,真无异是酷刑了。但当时的何小船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这些,又自私又自恋的老姑娘只顾了那些美丽的时装,那些漂亮的颜色塞满了她的眼球,她一次次地走进试衣间,又一次次地出来,最后连自己都心生厌倦,穿了脱,脱了穿的重复劳动也就罢了,她还从内心里惧怕着那面穿衣镜——它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她一直以来自欺式的青春幻想,把她腰间新添的赘肉,已经开始松弛的腋窝……一览无余地展示出来,无可逃遁。 
  即使这样,每当她换好一款衣裳走出来的时候,他都坚持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她,她让他评说,他永远用最认真的态度作出最中肯的评价,这让她心满意足。 
  他领着两个女人跨进。N个商场,不啻于一个将军指挥一场战役,或许比战役更加惨烈,但他仍是那样认真地、义无反顾地率领她们东拼西杀。看着他那工蜂般忠诚而又勤劳的背影,连一向爱挑剔的铃兰也不禁肃然起敬。 
  铃兰悄悄捅她:“什么时候认识的?真是宝贝啊!这年头上哪找这么好的男人啊!”她只抿嘴笑一笑,并不理会,心里略略浮上一层骄傲。她们并肩推着H城SOGO手推车,目光齐刷刷射向身前那个背影。她好像头一回发现,他的体型很棒,典型的那种正三角,宽肩,细腰,窄臀,长腿,有这种体型的男人,多半是奔放的,张扬的,傲慢的,或者假深沉的,而他却总是那么内敛,好像竭力要把自己的长胳膊长腿收起来似的——她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他身上最迷人之处了:羞涩。他的冷漠似乎是要掩盖他的羞涩,他的无可救药的羞涩。 
  作为报答,她和铃兰为他做了一次扫除,整个上午她都在擦洗一块玻璃,她把它擦得很干净,干净得好像没有玻璃,好像只剩下空气和阳光。他的居所里可能有粮食,总是有几只米蛾子在飞。一只蛾子想飞出去,撞在了上面,窗台上的几只蛾子,扭动着身子在阳光中盲目地挣扎,她突然觉得,她自己的生活和这些蛾子没多大区别,她是—直渴望阳光的,但是却被什么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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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姑娘有一种奇怪的理论:谈恋爱,一次失败就意味着永久失败。一个人只要被一块石头绊倒,就会永远被同样的石头绊倒。基于这个理论,她只谈过一次恋爱,当然,恋爱以失败告终,而她也从此没有再涉爱河。 
  所有人都以为,那次恋爱的失败是没有道理的。她自己私下也这么认为。当时她还年轻,有着新鲜饱满的身体和堪称艳丽的脸蛋,有着焕发出来的光芒四射的热情,与她一同学设计的一位众所追逐的男子看中了她,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任何第三者或第四者捣乱,他们甚至已经去拍了婚纱照——那时的婚纱照还刚刚开始,有点儿土,她从一大盘子绢花中挑出一朵杏黄色的,在鬓角戴了,走出来,所有的人都叫一声好。 
  人们等着吃喜糖了,可等来的却是:解约。人们看到骤然发胖的她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进进出出。手里总是拎着一袋袋小食品,什么跳跳糖、徐福记水果幕斯、卡迪那豌豆脆、来勒克杏仁什么的,应有尽有。 
  只有当夜深人静、她面对自己的时候,一幅清晰的说明书才能从黑暗中升起,那是她拍完婚纱照的当天晚上做的梦:她梦见自己走进一个农家的宅院,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菱形格子的窗外,只有一串鲜艳的红辣椒。门虚掩着,似乎有什么正诱使着她向里面窥视——她没有窥视,她大大方方地打开了门——死去的父亲正盘腿坐在苇席编织的炕上。 
  在梦里,她似乎并不惊奇。她的父亲坐在那里似乎顺理成章。父亲还是那么瘦,父亲并没有看她,只是用一根干枯的手指指向地面,地面上,有一面寻常农民结婚用的画着喜字的镜子被打得粉碎。 
  她骤然醒来,沉思良久,认为这是上天的启示。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解除了婚约。 
  那一面土里土气的镜子,上面画了喜字和龙凤纹的,陈旧,却并不肮脏,旧得干干净净的,她甚至能看到背面脱落的水银。连她自己也懒得对别人说,妨碍她婚姻的,竟是这么一面土里土气的镜子,何况还是在梦中。 
  连她自己也不敢承认,其实说到底,还是她自己不想结婚。 
  她一下子胖了好些,胖得让人认不出来了。她本是眼神灵动目光犀利的,现在却变得混混沌沌如一摊污水。她抽烟酗酒暴饮暴食,吃个没完没了,特别是在有饭局的时候,她简直忘了一贯的优雅,吃起东西来像个饕餮之徒,竟是一副要和别人暗暗较劲,生怕吃少了吃亏的劲头儿!尽管肚子已经在发胀了,她还是英勇无畏地把一个个烤得焦黄酥香的蛋挞,那些浇着新鲜巧克力汁的奶油点心,那些令人馋涎欲滴的意大利肉酱面条……紧赶慢赶地往胃里装,实在消化不了,她就在餐后吃上两片最古老的酵.母片,那玩意儿还真管事儿,她暗自庆幸着自己的身体经折腾,在她看来,那些什么三高,什么心血管疾病,根本就跟她不搭界! 
  渐渐地,橱柜里的衣裳能穿的越来越少了,再后来,她悄悄走进过去根本不屑一顾的胖夫人店,看着试衣间大镜子中间的自己,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一身赘肉会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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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城之行很愉快。可还没来得及向对门儿汇报,人家就自己找上门儿来了,郎华梳一头利落的短发,小紫花短袖衬衫和淡驼色纯棉萝卜裤,颜色款式都得体,脸色晦暗,精神却比过去好了些,似笑非笑地盯了老姑娘一阵,调笑道:“何小船你行啊,去H城也不打声招呼!早知道你去,我怎么也得给我们家远航带点东西啊!” 
  “我们家远航”几个字强调得特别清楚,也特别刺耳。她心里一紧,忙道:“去H城开展三天,本来是不准备和任何人联络的。” 
  “可你联络了,而且还住在他那儿。” 
  她强作镇定:“我们托他帮忙找个便宜旅馆,他一好心眼儿,就让我们住他那儿了,真不好意思。” 
  她强调“我们”就像对方强调“我们家远航”一样。 
  “你和谁?” 
  “和我的助手。” 
  对方似乎松了口气,换成一种略带讥讽的口气,她说我们家远航说了,你变化太大了,胖得都快认不出来了。 
  心里又是一紧,大大的一紧,这一紧让她难过了好久。晚上怎么也睡不着,眼前总是晃着对面女人那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完了,这一夜又要完了。多年来她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失眠,可她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如今似乎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她一沾枕头心就会狂跳,而一旦夜半醒来,她就会听见各种莫名其妙的声音,无法入睡。是的,深夜里是有着各种声音的,如果仔细辨认,那些声音里会有一些压抑着的尖叫,那些声音让她想起塔罗牌的背面,那些密密的纹路,是如同水一般柔软,刀刃一般锋利的声音,那是冥间的声音,是冤魂缠绕的声音,从声音中似乎可以窥见深深浅浅的足印,在它们的末端,渗透着神秘黑色的窟窿,让人想起末日审判时来自上天的声音。 
  她战栗起来,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抑或两者兼有。 
  她索性起身,把一个枕头顶在床头,使足了全身的力气一拳打过去,心里的紧张疼痛似乎轻了些,试着再打出一拳,心里又轻了些,于是她抡圆了胳膊,拳头如冰雹般狠狠打在那个倒霉的枕头上,又急又密。那枕头上画着一对蝴蝶的翅膀,照她看来,那翅膀上的一对花斑,就是对门女人那双鸡贼似的小眼睛。 
  力量不够。生平第一次,她感到力量不够;她需要另一个人,需要另一个人的力量,和她一起,应付这个世界。 
  可在力量不够的时候,只有躲避。 
  为了躲避那双小眼睛,她搬家了。当然,仍然是租房。 
   
  13 
   
  转瞬之间,千禧年到了。 
  这两年老姑娘越发寂寞起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事业上毫无发展,大大小小的电脑游戏设’计工作室如同雨后春笋般兴旺起来,多半都是年轻人办的,风格走俏,营销策略也对头,因此很受人欢迎。而她的工作室客户日渐稀少,已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前些日子,铃兰已改投新的东家。老姑娘心里充满了失败感,嘴上还不软,脸上也是装出的一脸不在乎,可一个人在黑夜的时候,就多半辗转难眠。眼看着那一头浓密的秀发,一把把地脱落,发梢渐渐变灰,又变白。 
  最怕的是过年节双休日。看着别人一家其乐融融也罢,吵嘴怄气也罢,都很热闹,自己却是青灯照壁,冷雨敲窗,父母早已是过世的人了,兄姐们也早都成了家,有了孩子。回回买了礼物拎了去,人家却并不稀罕。只在嘴巴上透着关心。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即使她明天就死,他们的眼里也未见得能挤出两滴鳄鱼的眼泪。渐渐地她也去得稀了。 
  当然,在一个单身女人的日子里,也免不了那些纠缠和骚扰,还有染黑肺叶、染黄手指的香烟,安眠药和上网聊天,但这些只占她生活极少的一部分,而大部分的时间,她总是在半夜里醒来,与黑暗对视,或者抚摸她的塔罗牌,因为所有的塔罗牌都有一个特性,它需要不断地抚摸,否则,你就无法把灵魂赋予它,它就不准,换句话说,你不抚摸它,它就死了。 
  塔罗牌还有人抚摸,比我还幸福呢。她悲哀地想。 
  然而现在要过的可不是一般的年节假日,这是世纪之交的千禧年啊!千年等一回,她可不想在千禧之夜仍然像个孤魂野鬼似的独自在家,面对着那台新买的苹果机。那样的话,她真要疯掉了。可四周如此静谧,好像这个世界已经彻底把她遗忘了。 
  她试探性地打了几个电话,人家显然都有安排了,话里话外都透着喜兴,谁也没真的惦记她,谁也没真的想和她一起过千禧之夜。她味同嚼蜡地吃着泡面,她已经很久没有吃饭的兴趣了,人也瘦了许多。她想不明白,怎么自己就这么没人缘儿呢?反省再三,的确有些事做得让人不待见,拢不住人,譬如铃兰,虽说过于伶牙利齿了些,到底在大事上还是帮得上自己的,可自己心里怎么从来就没看上过她呢?是嫉妒?因为她年轻漂亮?不不,她年轻是真的,漂亮可谈不上,皮肤黑,还黑得不均匀不透亮,黑得发乌,脸上又抹了厚厚的粉,越发像是霜打了的茄子,她常常奇怪自己的助手又没生过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大枣核儿?而且她那身肉是减不下去的,不是一般女人家的暄肉,那是运动健将式的肌肉,五官自然是端正的,可是既不美又不媚,整个一个铁姑娘战斗队。当初老姑娘接纳了她,不过是因为她做事精明能干,嘴又严,又懂得她的心思,天生就会一套热络,用话挠人,总挠到人的最痒处,她要想把谁搞掂,几乎没有失手的时候,且既不用色也不用财,这才是真正的硬功夫,老姑娘看中的就是这点,可她从来没真正相信过这个枣核形黑女人,甚至在潜意识中对她有种莫名的恐惧。有一天晚上,她梦见铃兰手持利刃向她扎来,她英勇地夺过刀,一刀一刀地把铃兰割成碎片,割成了—个骨头架子,但是没有血。自那天始,她断定她的助手是个没有灵魂的人。 
  是啊,在我们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已经交代过,我们的老姑娘何小船把人分成两种,有灵魂的和没有灵魂的。有灵魂的,有痛苦,有道德底线,有血;反之,则什么也没有。 
  她急忙去查五行,结果令她吃惊的是,竟然是她克铃兰,而非铃兰克她。铃兰是火命,她是水命,水克火,她心里踏实了些,但细想想,还是怕。所以当铃兰主动提出要走的时候,她连虚伪的客套也没做—下,就痛快地答应了,心里竟大大地松了口气。 
  但是现在,在铃兰真正走后,她才发现,自己是完全被孤立了,被隔绝了,自己与这个世界唯一的一架独木桥,消失了。 
  她在黑暗中摆起塔罗牌,用冰冷的汗湿的手扣住一张牌,翻过来,半天不敢看。就在她几乎完全被黑暗吞噬的时候,电话铃响了。电话铃在暗夜中听起来像炸雷一般爆响。 
  她打开灯,突然眼前一片灿烂:那张翻开的塔罗牌上是一对恋人,恋人身后的花园里,鲜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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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那边响起了一个温厚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那声音问,千禧夜你有安排吗? 
  她觉得转瞬间成为了一个幸福的女人。 
  他是任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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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约了很多个地方,都一一推翻了。最后他说,还是去你家吧,你的新家,我还没有去过。她说好。 
  她说好的同时看了一眼自己的家,肮脏,凌乱,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但是荷尔蒙立即起了作用,她好像一下子激情万丈,小时候听到过的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就在耳边回响,她一下子回到许多年前的青春期,那时候做值日,无论多么脏乱差,她总能趟出一条路来,最后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那已经是多么久远的事了啊。 
  待她动起笤帚抹布来,才知道擦掉那些积垢是如此之难。她暗暗地叹息着:一个女人家竟然也可以如此的脏乱,过去,她曾经嘲笑过哥哥恶臭的袜子,可哥哥结婚之后就洁净了,难道一个婚姻的制约力量如此之强,一个单个的人,孤独的人活在世上如此之难? 
  当她的房间终于艰难地露出本来面目,她腰酸背疼地打开水龙头的时候,才发现喷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坏了,坏了的喷头把她变成了一只被水花追赶的鸭子,她在水花的缝隙里穿梭,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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