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3期-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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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静静的等候中期待着鸟儿们的信任。也许我院子里的树木还不够高大、不够茂盛,鸟儿们认为它们过于寒碜;也许我的草坪太狭小,鸟儿们也认为这不是一个值得·留恋的乐园。在拥有广阔天空的自由的鸟儿面前,我们活得多么促狭啊。
我的思绪忽然回到了五十多年前的童年,那时我家四周那片遮天蔽日、郁郁苍苍的森林里,岂止是几只鸟,那羽毛丰满、红冠白胸的野鸡成千上万!又岂止是只有美,而是各种动物出没其间。岩羊、獐子、狗熊,数不胜数。可那时我是多么厌恶这一切,不仅讨厌这些动物,还憎恨那片森林。因为森林才有鸟兽,因为鸟兽太多,使人害怕。我曾憎恨,因为森林挡住了我的视线,让我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我常常要爬到树梢处,才看得见峡谷里的怒江。大人们说怒江的下游就是汉地,我总在设想流到汉地的怒江,该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像我们这里那样切割纵深,水流湍急?我曾更恨死了森林里的动物们,使它们更是令我不胜其烦。那些羽毛漂亮的野鸡,就像是我们家养的一样,天天从森林里飞到宅院里见什么吃什么。由于我的父母和四周相邻都是虔诚的佛教徒,从不杀生。不但不捕杀它们,还让家中的人拿出食物施舍给这些不速之客。可是野鸡们并不领情,它们还常常偷吃一些不该吃的东西。在有重大的宗教节日时,家里请人做许多的供果,以供奉给佛堂里的诸佛菩萨。这些称作“朵玛”的供果做好后要放在院子或阳台上晾晒干,每逢此时,野鸡们便嗅着“朵玛”的清香翩然而至。那时如果碰上家中人手不够,父亲就指派我去守护晾晒的“朵玛”,驱赶贪嘴的野鸡。对一个孩子来说,那真是一件苦差事,从太阳出来到日落西山,我都不能去玩,也不能随便走开。这边的野鸡轰走了,那边又飞来一群。我在院子里追着野鸡的屁股东奔西跑,累得气喘吁吁,还常常完不成家里交代的任务,换来一顿批评。我也是不可以杀生的,但我面对猖狂偷吃“朵玛”的野鸡们,总会咬牙切齿地喊:“叫你们吃,叫你们吃,我要杀光你们!我要把你们的毛全拔光!”
不幸的是,我童年时期的“咒语”在多年以后竟然全都得以实现。我到内地读书后第一次回到家乡,正是“文化大革命”肆虐华夏大地之时,即便像西藏这样高寒缺氧之地也未能幸免。横扫“牛鬼蛇神”之风,“破旧立新”之势越过高山峡谷,传到穷乡僻壤。我回去看到的家只是断壁残垣、荒草凄凄。巍峨的寺院,宽大的佛堂早已荡然无存。更令我吃惊的是,我家周围那片郁郁苍苍的森林,就像一块不翼而飞的翡翠,早已无影无踪,只留下裸露在蓝天下的荒凉山冈。原来人民公社在河谷里办了一个砖瓦厂,成千上万块砖倒是烧出来了,一整片森林却进了砖瓦厂的窑炉。那些曾经以森林为家的各种动物们,不是被赶尽杀绝,就是迁徙他乡,真可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啊。记得那时我坐在往昔繁华的废墟上,举目张望,眼前空无一物,再没有参天的大树遮挡,也没有森林里的飞禽走兽干扰。我的视线可直达怒江河谷的对岸,一派天苍苍、野茫茫的洪荒景象。这就是我儿时的愿望吗?我厌恶过的森林在哪里?我憎恨过的动物们又去哪里了?那是一次尴尬的故乡之旅,直到今天还让我难以释怀。难道这苍天古树、这野羊野鸡也都是“牛鬼蛇神”吗?也都得进行“革命”的洗礼吗?
噢,现在我多么期望有一只野生动物飞到我的院子里来啊,哪怕只是几只普通平常的麻雀。我将专供小鸟吃的小米装在白色瓷盘里,小心翼翼地放在院子里那些显眼的地方,急切地企盼着。看哪,我真幸运,它们在我的忏悔中飞来了,一只勇敢的鸟儿率先落在盘子附近,它警惕地四处张望,良久,才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食物,啄一口,抬起头来看看,又再啄一口,又到处看看,最后紧啄几口,飞走了。
紧接着,一只又一只的鸟儿飞下来了,它们叽叽喳喳,又小心谨慎。我把最先来啄食的那只鸟儿命名为“带头兵”,我对它感激不尽,它是鸟群中第一只敢来吃食的鸟,就像我们人类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那样伟大。
看到鸟儿们自由自在地在院子里漫步、啄食,我的内心深处忽然感受到某种难以名状的巨
大震撼,那不是巨石投入到平静的湖面里的震撼,而是一种宁静中的震撼,甚至比童年时期我得到的任何一种快乐、任何一种稀物所感受到的冲击还要强烈。人与自然,人与动物其实相隔得并不遥远,要建立起某种亲密无间、相互信任的关系,其实也并不困难。事在人为啊。人类已经可怜到唤回几只鸟儿也不易的地步啦,而当初我们是怎样对待动物的生命、植物的根基、生物的生灵的呢?现在几只鸟儿落地吃食,有人已经感到莫大的荣幸。我帮助了应该帮助的人,我为社会做了点有意义的事,都会让我感到荣幸。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几只前来啄食的普通鸟儿,也会给我带来感动和荣幸。
从那天以后,我天天在我的小院子里摆上一些食物和水。在都市里养鸟的人,大都把鸟儿养在笼子里,而喂那些天上自由飞翔的鸟儿,则又是另外一番情趣和享受。那几棵小树上,前来栖息的鸟儿越来越多,它们分清展、上午、傍晚三次光临我的寒舍,已把院子里的食物当成自己一日三餐的盛宴。来得最多的一批竟有40多只,大约有三种类型。它们都不属于羽冠漂亮、啼声婉转的鸟儿,但是它们是我最尊贵的客人。每逢节假日,我会搬一张凳子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下,期待我的朋友们大驾光临。它们享受我提供的美食,我享受它们带给我的自然、原始、生态的美感,我们共同分享一段宁静和谐的时光。诗仙李白有“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的千古绝唱,我有“相看两不厌,唯有人与鸟”的满足和惬意。我倾听它们的鸟语,用温热的目光抚摸它们的羽毛。它们悦耳的絮语,让我忘记了工作的烦恼,它们闲庭信步的姿态,使我回忆起童年时那些森林里的动物朋友;它们轻盈优雅的步履,总是步步跳在我的心中,它们自由翱翔的翅膀,总是轻轻带来我遥远的梦。我总觉得我为它们做的很少,而它们带给我的却很多很多。唐朝诗人杜牧有:“好树鸣幽鸟,晴楼入野烟”的佳句。我的树木不够高大,我的庭院也不够幽深,这些鸟儿们却从不嫌弃。只是鸟飞天外,人在城中,我时时为它们牵肠挂肚,不知道它们晚上宿哪里,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中了猎手的枪弹或圈套,还担心它们能不能抵御这城市上空越来越糟糕的污染。
有时连我也闹不明白自己的这种心态,我的人生已经快走到耳顺之年,我的足迹也已遍及世界各地,经历了太多的事,见识了太多的人。承受了不少失败的痛苦,也分享了无数成功的欢乐。但有一点却是我心中永远挥洒不去的情结,也是我发自内心深处想要告诉别人的:保护生态,莫污染环境,这地球是我们的家,也是子孙的家,破坏不得。我们需要一个和谐、宁静、自然的家。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 宁肯
一个作家的社区生活
南 帆
一个作家说,阳台是伸向空中的半岛,另一个作家说阳台如同乳房,我愿意为这些形容而每天到阳台上那一把帆布椅子上坐一坐。阳台上总能看见一群灰白的鸽子在空中无忧无虑地翻飞俯冲,仿佛和我有约。很久以后才明白,它们是被驱赶到天上去的。那幢细木条和油毡布的鸽楼搭盖在一座屋顶上。一个人站在那儿用力向空中的鸽子挥舞一条绑在竹竿末端的红布条,气势绝不亚于草原上挥舞长鞭的牧马人。十楼的阳台上可以看到许多平房的曲折瓦顶,一些瓦片刚刚换过,上面压着新的红砖。
站在阳台上俯瞰,不由自主地渴望知道底下那些平房里的人们怎么生活。每一扇窗户如同一个小型屏幕,阳台是我的包厢。一天上午,平房里一对夫妇吵出门来。丈夫站在庭院里用很难听的话骂妻子,妻子不时愤怒地反唇相讥。他们的儿子突然冲出来用小拳头捶打父亲。愣了一阵的丈夫开始反击的时候,妻子一面竭力遮挡丈夫落到儿子身上的巴掌,一面厉声地责骂儿子。最后的结局是,三个人一起携手走回他们的平房。我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津津有味地看了半个小时。
我所居住的这个社区包括了五幢二十层的公寓,两幢八楼的公寓。七幢楼房马蹄形地排列,围出不大的庭院。阳台上可以看到一条小河流过社区边缘,犹如城堡前面的护城河,可惜门口的水泥桥不能像吊桥似的掀起来。阳光下碧绿的河水缓缓流动。偶尔会有一叶扁舟漂过,一个戴了大斗笠的人慢悠悠地打捞浮在河面上的塑料袋和烂菜叶。我站在阳台上用力将一只放生的虾扔到河里。抛物线即将抵达河面上空之际突然折断,那只虾笔直地落到了河边的草丛中。水泥桥的对面是一间理发店,门口常常停一辆嫩黄色的小轿车。车主喜欢将四扇车门和行李箱的盖子统统打开透气,高处看起来就像一只张开翅膀、翘起尾巴正在发情的小公鸡。
这一带曾经是绿油油的菜地。当年一条大马路从外围包抄了过来,这种小村落一下子成了城市半径之内的飞地。搁下了肩上挑菜的担子,菜农们渐渐开始做一些小本生意。社区前面一溜密密麻麻的小店,肉包铺,鞋铺,五金店,海鲜摊子,水果店,小吃店,修锁的和修电视机的,铁皮卷帘门上锈迹斑斑。小巷的两边绿树成荫,一些汉子穿着松松垮垮的背心坐在路边粗糙的水泥长椅上,一边搓脚丫一边神聊。附近有一座小庙,据说始建于唐朝。庙墙刷成了呛人的粉红色,小小的正殿内香烟缭绕,有时会出其不意地响起一阵钟声。空地上有一棵大榕树,树阴之下时常有三两桌的麻将。
这一带居民仍然保持了传统的乡野之气,不时就会有些桀骜不驯的家伙狠狠地打一架。三天两头警车呜呜地冲进来。有些案子其他地方不一定见得到,例如女儿一刀捅在父亲的肚子上,原因是父亲错怪她吸毒。女儿在局子里做笔录时仍然抖着二郎腿,满口粗话骂骂咧咧。受伤的父亲不肯上医院。自己用一块白纱布血迹斑斑地捂在肚子上,然后搬一张躺椅躺在门口,一面晒太阳、向路人控诉女儿的不孝。河流和菜地曾经是繁衍蚊虫的大后方。石板上一扭一扭的蜈蚣如同模特儿走猫步,毛毛虫从树枝上悠闲地挂下来,蟑螂在锅台上爬来爬去,墙角的一队蚂蚁不慌不忙地向某一个不知名的洞穴进军,几只花脚蚊子聚在屋角嗡嗡地议事,说不定偶尔还会有一条菜花蛇从容地蜿蜒而过……突然,七幢高层公寓昂然地拔地而起,如同站在阳光下的七个巨人。钢筋、水泥、闪闪发亮的瓷砖、工程塑料管道和散发出胶水味的人造板拼凑出另一个奇怪的空间。对于仰头打量的左邻右舍和迷失了方向的蟑螂蚂蚁说来,高楼的躯体内部存在许多不可知的秘密。这幢楼里有多少扇门?每一扇门后面关闭了一个什么样的空间——一套豪华的住宅,一个用于情人幽会的小套间,一间装满仪表的水电房,还是一个仅仅堆放了两个拖把和一个水桶的小杂物间?夏天的夜晚会有几台空调机同时启动?多少台电表开始疯狂地旋转,空调机排出的热气如何在夜空激荡,从而在高楼附近形成回旋的气流?每一幢楼里有多少张床铺?多少对男女的同时交媾将在高楼的空气中形成某种秘密的节奏?皓月当空的时候,几个人正在临窗长叹,思念故人或者怀想远方?他们在下半夜梦见的是故乡的槐树还是北极的冰峰?
奇怪,为什么从来不愿意像游荡在街头或者广场那样游荡在社区?为什么总是匆匆地钻入电梯,急不可耐地按Close键?电梯缓缓地行驶在大楼的腹腔,十楼以上是食管,十楼以下是肠道。每层的电梯外面都是一个幽暗的公用门厅,但是,没有人会在这里悠闲地聚谈,更没有人会在这里袒胸露臂地摇扇子。无数的楼梯、走廊、过道仿佛形成了一个令人惊惧的生疏空间。走出电梯的人总是叮叮当当地掏出钥匙,几声空洞的脚步之后“砰”的一下关门。那一天有个陌生人站在门厅里询问1025房在哪里。我告诉他十楼没有1025房,对话的时候彼此的眼神都充满了疑问——我不相信他的问题,他不相信我的答复。他一定揿过几家的门铃,没有人开门。但是,我相信有人正躲在门板的猫眼背后不动声色地观望。如果贴到猫眼上往里面瞄,就会看到放大镜后面有一个令人恐怖的大眼珠。
自己的公寓才是令人放心的私人领地。陌生人被坚固的门板阻隔在外面,只有自来水管、煤气管、下水道允许从地板的角落爬进来,从而保证这个封闭空间与庞大社会之间的循环。这些工程塑料制造的管道是这幢大楼的血管。一拧龙头,水流哗地喷出;抽水马桶轰隆地响过,秽物顺流而去。如果切断血管,这一套公寓就会枯竭,成为大楼内部一个坏死的器官。
这个社区下面有一个巨大的地下车库。驾车沿着昏暗的通道滑入,必须迅速摘下墨镜适应光线。有那么一瞬间,车轮与地面摩擦产生的噪音一下子轰隆隆地放大了数十倍。车位上停泊了一些轿车,有的已经落满了灰尘,寂静之中惨白的日光灯有些瘳人。如果不是一个看车的老头雕像般地坐在那里,逗留在地下车库会让人一阵阵心虚。这个部位如同大楼的巨大子宫。我在地下车库的天花板上看到了各种交叉的管道:粗的,细的,方形的,圆柱一般的,一些管道一节一节地用大螺丝衔接起来,另一些管道会发出呜呜的声音。大部分管道都被漆成了赭红色。
进入公寓的第一个动作通常是打开电视机。人们习惯于龟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窥伺那个巨大的花花世界。埋在公寓墙壁里的金属导线可以奇妙地将这个封闭的空间放大几百倍。电脑也是如此。我找到这个社区的网站。不少住户上网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