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3期-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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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声响了,我们在公共汽车上慢慢地变回自己
中秋,忆无常
黄昏,低垂的草木传来咒语,相对于
残存的廊柱,草木从不被人铭记。
这些年,我能听懂的咒语越来越少
我把它归结为回忆的衰竭。相对于
死掉的人,我更需要抬起头来,看
杀无赦的月亮,照在高高的槟榔树顶
构 图
他坐在夏日的庭院打盹,耳中
流出了紫黑的桑椹,和蝉鸣
一条铁丝绑着他齿间白桦围成的栅栏
鼻孔翕动,掉下一小截烧焦的
椴木。这样的结构真难啊,左上角的
大片天空,湛蓝,却生着虫眼
可以推断这一年蝗灾很凶,天也干燥
一院子的杏树不结杏子,只长出
达利焦黄的眼珠。能窥见室内
清风缠绕着桌上的《航海日志》
久久不忍离去,它的封面绘着庭院
有人貌似打盹,其实早已死去。
书中有一个雕花木匣,木匣内有一个
镶嵌铁盒,铁盒内有一个纯白纸杯
纸杯内安放他生前难以饮尽的
半杯海水。海水布满我大志未酬的虫眼
器中器
整个下午我忙着把四边形切割成
三角形,获得足够的锐角和钝角,
它们多么像我少年和暮年的样子啊——
不流血的下午,没硝烟的下午
一个人悄悄用尽了他的垂直。
最小的锐角瞪着我说:“到此为止吧,
再没有什么可以裸露的了,
再没有什么因果可供谈论的了。”
整个下午,我爱抚着她清晨般干净的身子
我几乎要瞎掉了。是啊,我听你的,
我懂得你,你免不了和我的一致
免不了纸醉金迷,免不了裂胆摧肝。
即 景
褐色松皮裂开,淌出了松脂
有三两下心跳的到来
公园里踩滑轮的初中生,夹着包的
公务员,在臂上刺青的流氓
都是灰心的。
亭榭上,三两只鸟儿
裹着三两颗心脏在飞
三两下钟声,卷起三两点苦水
仿佛那三两下心跳
正在来临——
远处,湖面结冰
穿脏棉袄的母亲,压断了小桥。
这一切,都是透明的,往生的。
青蝙蝠
那些年我们在胸口刺青龙,青蝙蝠,没日没夜地
喝酒。到屠宰厂后门的江堤,看醉醺醺的落日。
江水生了锈地浑浊,浩大,震动心灵
夕光一抹,像上了《锁麟囊》铿锵的油彩。
去死吧,流水;去死吧,世界整肃的秩序。
我们喝着,闹着,等下一个落日平静地降临。
它平静地降临,在运矿石的铁驳船的后面,年复一年
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垮了。我们开始谈到了结局:
谁?第一个随它葬到江底;谁坚守到最后,孤零零的
一个,在江堤上。屠宰厂的后门改做了前门
而我们赞颂流逝的词,再也不敢说出了。
只默默地斟饮,看薄暮的蝙蝠翻飞
等着它把我们彻底地抹去。一个也不剩
前 世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
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
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
他哗的一下就脱掉了蘸墨的青袍
脱掉了一层皮
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
脱掉了云和水
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
又脱掉了自己的骨头!
我无限眷恋的最后一幕是:他们纵身一跃
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
暗叫道:来了!
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两岸
只有一句尚未忘记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
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
说:梁兄,请了
请了——
树下的野佛
我曾见邋遢的野佛,在岳西县
庙前镇一带的丛林里
他剃光头,收拢爪子
蹿到树上吃榧子,松脂,板栗
吃又干又硬的鸟粪。
树下,虫豸奔突
他跟它们交谈,喷唾沫
形骸之间的自在、喜悦,像
蓝色的溪水在山谷卷曲。
一整天,我围着他呜呜地跳着
直至瞑色四合,孤月出来
虫豸们一齐亮出
凶猛又荒凉的子宫——
我吹箫,他听箫,抱成一团的
影子摇曳,抵住欲倾的悬崖
鱼篓令
那几只小鱼儿,死了吗?去年夏天在色曲
雪山融解的溪水中,红色的身子一动不动。
我俯身向下,轻唤道:“小翠,悟空!”他们墨绿的心脏
几近透明地猛跳了两下。哦,这宇宙核心的寂静。
如果顺流,经炉霍县,道孚县,在瓦多乡境内
遇上雅砻江,再经德巫,木里,盐源,拐个大弯
在攀枝花附近汇入长江。他们的红色将消失。
如果逆流,经色达,泥朵,从达日县直接跃进黄河
中间阻隔的巴颜喀拉群峰,需要飞越
夏日的浓荫将掩护这场秘密的飞行。如果向下
穿过淤泥中的清朝,明朝,抵达沙砾下的唐宋
再向下,只能举着骨头加速,过魏晋,汉和秦
回到赤裸裸哭泣着的半坡之顶。向下吧,鱼儿
悲悯的方向总是垂直向下。我坐在十七楼的阳台上
闷头饮酒,不时起身,揪心着千里之外的
这场死活,对住在隔壁的刽子手却浑然不知。
残 简
1
葵花站在秋后的田野
犹如尸体上还在睁着的眼睛
她想大声说出的,也正是我们无法听见的。
为何,这么多年我总要坚持世间并无葵花
哪怕一次又一次在内心遇到她
蛋黄般明亮的,战栗的影子?
哪怕在乡下,我们曾亲手把狗粪
泼向她衰败的茎叶。或是在夜半的废矿区
一群无父无母的少年
把葵花的标签,绣在肮脏的牛仔裤上。
他们站在走廊里哭着,却从不知道
自己在哭着什么——
那些把我们磨得滚烫的事物,
缓慢地,从指间离去的粗大沙砾。
2
山中,松树以结瘤对抗着虚无。
一群人在谷底喊叫,他们要等到
回声传来,才会死去——
3
我们都离家太久了
我们这些孤儿,已忘记乳汁的滋味了
已忘记野花的滋味了
这湖水的电击,漫长,又星星点点
4
秋天的琥珀滴向根部。
石缝里,有碎木屑,和蚂蚁虚幻的笑脸。
鸟雀在枝头,吐着又稠又亮的柏油。
有时,蛰伏在景物中的度量衡会丢失,
再过两天,就三十八岁了。
经历饥馑的耳力
听见婴儿的啼哭,与物种死去的声音
含糊地混在了一起。
旧电线中传来问候,含着苍老,和山峦的苦味。
5
一只怀孕的巨蝇在我案头,飞起来,又落下
再飞起时总是有点困难。
她多么像我的母亲在1967年,视力很差
对我多次逼过去的剪刀茫然不觉。
她又那么无知,总是把王阳明
读成了王船山,把斑鸠当成了灰杜鹃。
6
长安剧院前的乌鸦,有时也飞到
公主坟和玉渊潭。更远处,橘黄的
工人们立在梯子上,
把冻僵的老榆树反复地修剪。
积雪中移动的街角,裹起去留之间的
旅客,在车站广场上集体跺着脚,
等待一场浩大黑暗的降临。
一如那些难以消失的事物,你的喋喋不休
和我持久的不言不语
都仿佛另有深意。当夹道的灯火亮起
所有的人将发现,京城衙门的枝头
总是站着乌鸦,而穷人的院子
只住着发抖的喜鹊。如果剪刀停了
它们难免一起转过身来
迎风霹出心脏,和心脏内耀眼的红色补丁
责任编辑 宗永平 谷 禾
语音
鲁西西
小瓷人
推土机一来到农村,就想折磨菜园里的小黄花
它亲自翻出泥地里掩埋的小瓷人。
我多想作为旁观者,扶住它,
不让推土机将它的淑女胳膊弄断,
纵然我也会扶住我的棺材,
阻止从远方赶来的人,为我唱不知情的挽歌。
它的裙子有印花图案,玫瑰的刺明显。
杜鹃泣哭着,试图动摇我离开它。
绒毛上有一句话刺眼——
“我不让你死!”
推土机听到后一踉跄,停了下来。
啃
泪水来到,随激情拍打肖邦的旋律。
它何止是痛苦的徒弟,还是幸福的。
它步履匆匆,回忆一个词,给它一些憧憬。
泪水捂进棉被,不到一秒钟,它就变成了盐。
盐开始唱一首歌,盐接着画一幅画,
画墙是怎样被泥瓦匠割了耳朵。
画一个小男孩,他正踮起刚刚长出的小脚,找外婆。
再画一片草原,五脏俱全,画一群羊,
只带着嘴唇,不用再啃那咬不动的石头。
参 与
不用说什么,不说什么,不用做什么,来引起你的回应
漂泊在外的,总要去掉一点点虚荣与盲目,
避免意旨之外,步入沉沦。
没有谁逼我到墙角——
因为从今往后,河水不可能
再干枯了,困扰人的沙石
它不躲在河底,而是流走了。
九曲回肠的河床,开始摆放
我昨天购买的新家具。
就算你睡下,就算你一语不发,
那也是你在参与我的命运,
我与我的诗歌开始相称,平等!
减 去
减去诗歌,你说我还剩下什么,
再减去女人的女,再减下去,
当然就是“人”字了。
减吧,这都是我放在外面的枝枝叶叶
减吧,你们帮我减。
因还有一些是你们减不掉的,
我的乳房,非用疾病,
才可以减一可我现在好了。
我的想象力,非用
看你们用什么可以减去这东西,
我思念一个人,睡的时候
就用厚棉被盖住小脸——
我要学习在心里暗暗思念。增加。
再 见
有了力量,就可和穿在脚上的鞋子说再见。
因为是它,让我的脚在它里面坚持到底。
这是穿衣镜,当我和它说再见,
我就有了力量和委屈——
是它让我的身体平躺,像绵单围困在
以旧换新的栅栏里。
这是我的住所,它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
是我穿进,又难以脱下的厚大衣。
我说过的话,我走过的路,
至少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
我从来没有认真拥有过它们,
和这些说再见,至少要消磨我几小时。
好在手还在我的手臂上,舌头依然在嘴唇里。
亲眼看见
我要亲眼看见一件事情发生。
看到它在我面前发生。
看到它不久,还要在我面前发生
它的花蕊小嘴,
代我述说一连串的话语纷呈。
词库里魁梧的笔画。
无名与渺小的震颤,
像丝弦,
也会成为这事情的音量使者。
这么高的天空,有一件事,
是专为我而发生。
地面广阔,我不再用手,
只用脚一踩,让声音自己维持。
幸 福
喷泉一样的幸福!无休无止堆积。
纯粹的黄金!涌动之后又静止。
夜里所下的那场雨,岂能算小事。
地面因干旱,裂了口,
树木与小草干旱,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忽然的一场雨,不能说它是小事。
岸上的鱼,在最后一刻,被允许
跳入水中:适应,静止……
很快又用整体在水中游,在水中睡。
不断扭动隐约腰肢。
先喝一口水,再喝一口,慢慢长大,
占更多、更大的空地。
和水一样壮大,清明,柔软,宏观。
疯 狂
我疯狂地活着,疯狂地用鼻子呼吸。
疯狂地想用手,触摸一下你。
皮肤。骨骼。37摄氏度。
这都是我疯狂里的有限。
我疯狂地想象自己是一朵花儿,
在身上出现了所有春天。
疯狂地想象花儿一样,在好日子里
活着,在坏日子里消失不见。
疯狂的时候,我就可忽视一个
至关重要的前提:我“人”字里的
一撇、一捺还在地上,或者已撕裂。
两个不同的人在房间像情人思念。
我的次中音,有空气中的波动纹理。
责任编辑 宗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