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史 清 吴趼人-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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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士飞报与张贵,业贵恼得火星乱迸恨得肝肠寸断;并力向前,要替张顺报仇,忽然一枝冷箭迎面飞来,张贵急躲时已射中了肩窝,急急拔下箭头,敌船已近,两舷相擦。敌将一他搠来,被张贵挟住。那将趋势跳过船来,敌兵也纠纷过船,杀散众兵,将张贵缚住,解到中军船上,来见张弘范。看官,须知这番这一支宋朝水军,要算是全军覆没的了。
当下张贵来到中军船上,只见张弘范头戴胡冠,身披胡服,得意扬扬的居中坐着。董文炳、吕文焕分坐左右,还有许多中国人都侍立两旁,不用说,这班都是降将了。弘范见了张贵,便叫他投降。张贵直挺挺的立着,一言不发。弘范以为他有心要降了,便道:“久闻将军勇略过人,倘能弃暗投明,取斗大黄金印,犹如反掌。人生图的不过是功名富贵,我劝将军切休执迷不悟,倘能为大无朝做个开国元勋,将来紫光阁上,恐怕少不了将军的图像呢。”
张贵也不言语,两只眼睛口瞪言弘范,半晌发话谊:“我好不明白。”弘范道:”我这是披肝沥胆的好后,你如何不明白?”张贵顿足道:“我好恨。”
弘范道:“你又恨甚么?”张贵道:“我下明白中国很干净的上地,种出很干净的米麦,如何养成你们这一班龌龊无耻全没心肝的小人。我只恨我姓张的人,从来是堂堂正正忠义相传的,如何忽然生出你这个东西,将来倘使有人要著‘姓氏涪’、‘尚友录’等书,把你这东西的姓名也收了进去,岂不辱没了我姓张的么?”弘范大怒,方欲说话,张贵又抢着说道:”老实对你说吧,你要叫我投降,须知我张贵自祖宗以来,便是中国人;我自有生以来,食的是中国之米,踏的是中国之土,心中目中何会有个甚么‘鞑靼’来!不像你是个忘根背本的禽兽,只图着眼前的富贵,甘心做异种异族的奴隶,你去做奴隶倒也罢了。如何还要带着他的兵来,侵占中国的土地,杀戮中国的人民!我不懂中国人与你有何仇何怨,鞑子与你有何恩何德,你便丧心病狂,至此地步!难道你把中国人民杀尽了,把中国土地占完了,将一个堂堂大中国,改做了‘鞑靼国’,你张弘范有甚么光荣么?看你这不伦不类的,你祖宗讨给你的肢体,没有一毛不是中国种,你却守戴了一身的胡冠胡服,你死了之后,不讲见别人、你还有面目见你自家的祖宗么!这活不是我骂你,我只代中国的天地神圣祖宗骂你,还代你自家的祖宗骂你。”
一席话,骂得张弘范闭口无言,手脚冰冷,面目改色,几乎气死。两旁立的降将,本来都是中国人,听了这一席话,起先也是汗流浃背的,到了后来,老羞成怒,由不得张弘范做主,也下等号令,一个个拔出腰刀来,把张贵乱刀砍死。他那点忠魂,只怕去会张顺去了。
当下弘范气过一阵,叫抬去张贵尸首,便要追赶陈瓒。董文炳献计道:“如今纵追着前兵,胜了一仗,顶多不过覆没了他一军,莫若回兵,用计去袭了鄂州,方为上着。”弘范依言,一面用轻舟逆流而上,追捉宋朝败兵,不许放一名回鄂州去;一面将夺得宋兵的旗帜衣甲,叫自家兵士扮了宋兵,转过船舵,向鄂州而来;因是逆流,故行了三日方才得到。
这日早晨,离鄂州只有五十里,弘范便叫泊住,等到黄昏时分,方才起碇,赶到鄂州,已是深夜,叫军土打蓄灯球火把,去叫城门,只说是张顺、张贵两将军得胜而回。城上守兵不知就里,望见是自家兵马,即开了城门。元兵一拥而入。
李才正在各处巡哨。闻警急来迎敌,争奈元兵来的势大,城中虽说戒严,却只在城上安直守具,并未曾准备巷战。李才左冲右突,终归无用,眼见得大事已去,又念着纵然杀得出去,有何面目去见世杰,遂拔剑自刎而亡。
却说张国威在州衙内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情知有变,急忙披挂,待要上马,忽然来了一队元乓,将州衙围往。一员敌将策马闯入中门、弃枪下马,对国威拱手道:“贤弟,别来无恙。”国威倒觉得愕然,定睛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表兄韩新。原来韩新是世杰的外甥,所以同国威是表兄弟。从小在世杰处学了一身武艺,后来只力于戈撩乱,久不相闻,这韩新存了一点贪生怕死之心,忽然又生了一个图取功名富贵之心,所以投到蒙古军中,派在张弘范帐下差遣,是夜赚开城门,领兵入城,也有他一分的功劳。当下国威问道:”贤兄不是投了蒙古么?”韩新道:“正是,如今我受了定远大将军之职。”国威道:”然则来此何事?”韩新道:“来保护贤弟。”国咸道:“如此说,贤兄是要投诚反正了。果然如此,就烦贤兄助我一臂之力,出去杀敌。”
韩新道:“如今满城都是元兵,如何去杀!”国威道:“难道不杀他,在此坐以待毙么?”韩新道:“我正是恐怕贤弟见城池已破,萌了那迂腐的见识,所以特地来劝你。”国威怒道:“如此说,你不是投诚反正,却来劝我降敌了!我念一点亲情不杀你,你快走,不要误我的事。”说着要去取他那方天画裁。韩新一把拉住道:“贤弟何苦如此!岂不闻‘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任你出去,难道你还杀得出城么?俗语说的蝼蚁尚且贪生呢!”国威大怒,伸手向着韩新面上就是一拳。韩新也大怒道:“我好意相劝,何得无礼!”
国威厉声道:“你背了你的祖宗了,负了我的姑母,反颜事敌,这便无礼。”
韩新又低首下心的说道:“我念着一点亲情,特来相请,贤弟何苦执迷不悟!”
国威大怒啐道:“无耻的囚徒,谁与你有亲情呢?莫说你我是异性的表兄弟,就是我同胞的亲兄弟,你反颜事了敌国也要义断恩绝,以仇敌相待的了。”
韩新只是苦苦拦住,要劝他投降。国威正色道:“你倘要在靴子跟前,立功献媚,我将这颗脑袋,送给你去请功,倒可以办得到;他事,你不必向我缠绕,你去吧。”用手指着门外道:“你看你的伙伴又来也。”韩新回头看时,国威顺手拿着权守鄂州的一颗铜印,照头摔去。韩新眼快,连忙躲时,肩上已着了一下,不觉大怒,拔出腰刀杀来,国威也拔宝剑相迎,二人就大堂上战斗起来。外面元兵看见主将动手,也一拥入内,长枪短剑乱下。可怜可敬一个少年英勇的张国威,念了大义,灭了亲情,死于乱兵之下。
却说元兵当夜破了鄂州,足足的杀掠到次日晡时,方才稍定。先后生擒的兵士不下千余人,张弘范便传令叫他们投降,他们却一个都不肯降。弘范正待发落时,忽报伯颜入城劳军。弘范迎入,们颜先向弘范贺喜,然后向众将士—一抚问。说起生擒众兵没有一个肯降的话,伯颜道:“我不信有此事,拣不肯降的杀了几个,其余自然降了。”说罢,同弘范手到校场,叫将虏来众兵,光捆在东面,叫一名过来问他肯降不肯,说不肯就拉到西面杀了。再叫一个来问,说不降,又拉去杀了。一连杀了数十名,还是没有肯降的。伯颜也觉得奇异,于是又叫过几个来问道:“你们如果降了,兵响比中国加上两倍,你们愿降么?”几个同声说道:“就加到十倍廿倍也不降。我们张将军说的,为国捐躯死了尸首是香的,魂灵是有光彩的;投了鞑子非但惹得一身靴子骚,祖宗在地下还要哭呢。”伯颜大怒,忙叫杀了,又问那些,却是自始至终,没有一个降的。伯颜不胜叹息;猛然想起前日那一名投降的逃兵,便叫人去传了来。伯颜道:“你看见杀了的那些人么?他们是受了你们张将军的教训,都是至死不肯投降的;单是你这厮受了几下军馄,便逃出来投降,可见就是你一个人不受教训,我这里容你不下。”喝令斩了,拿他当牺牲去祭那一千余众。阿术此时箭伤已愈,随行在旁,即上前谏道:“不可!杀他一人,本不足借,但以后那些中国入,以为投降了还要被杀,也有害怕的不敢降了,也有激怒的不肯降了。岂下诅了敌人归化之心么?”伯颜笑道:“将军知其一,不知其二。事到今日,中国全土已在囊中。他来降固下多,他不降也不少。你说怕激怒他不行来降,你须知中国人是激他不会怒的,倘使激得怒时,我们今日未必能到此地了!我杀他正是要激励我自己兵士呢!”说罢,仍喝令斩了。又叫张弘范去主祭。弘范不敢有违,只得领命,祭过了方才排宴庆功。看官,那不肯投降的一千余众,不必说也是可敬的了。这个逃卒,却也是死有余辜。伯颜虽是个靴子,他处分这件事,也要算他出色的了。
只有这张弘范,奉了伯颜之命,去祭这班忠义之国土;当时他不想想自己是何等详人,他还不羞惭而死!张贵骂他全没心肝,想来不是冤枉他的了。
闲话少提。且说伯颜劳军已毕,休兵三日,便拟进兵。董文炳献计道:“今鄂州已下,根据之地已定,不必苦苦去迫张世杰。今宜调集各路兵马,一面取郢州,一面取黄州,距此最近。张世杰已去,守兵下多,一鼓可定。一面分兵士攻饶州及抚州,以分张世杰江州之势,一面攻取他州做个驻兵乏地,以便前后顾盼。再加一路去攻常州,常州攻得下时,就不难径趋临安了。”
伯颜大喜,只是眼前兵将不敷调遣,乃行文各处征调去了。
忽报元主有诏至,伯颜迎人开读,乃系嘱其如军务不顺手,不妨暂时休兵回朝;朝中也等他商议事件云云。伯颜行罢,即与张弘范商量。弘范道:“劳帅动众,已经到得此地,眼看得宋朝兵力,日见穷蹙;倘一时休兵,被他养成锐气,那时又费手脚了。古人说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军欲成大功,还是暂不休兵的好呢。”伯颜听见说得有理,就叫董文炳将此意拟定了表章,专差一员武弁赍奏去了。一面仍商量进兵之策,伯颜的主意,总是要先除了张世杰。韩新道:“未将与世杰有甥舅之谊,愿凭三寸不烂之舌,去劝他来投降。”伯颜道:“谈何容易!你看他训练出来的兵个尚且不降,况他自己?”韩新道:“仗着这点亲谊,姑且去一行。他纵不来降,也可以借此探听他军中虚实。”伯颜道:“能得此公来降,自是好事,但不知如何去法?”韩新道:“世杰之子国威,是前日破鄂州时阵亡的,末将已经代他备棺成殓了,如今只借送国威灵柩给他为题便好。”伯颜应允。韩新便去收拾,因为带了灵柩,陆行不便,备了船只,由水路而去。一路晓行夜泊,不止一日,到了江州。
其时江州已被元兵围了,不免先入元营,告知来意。此处元营领兵大将,名唤爱呼马,闻得伯颜差来之人,连忙迎入,知是要说张世杰投降的。因说道:“张世个到了此处,先将兵马扎在柴桑山。后来闻得鄂州失守,柴桑山上有一支兵来,并力杀开我兵,入江州城去。不两日又有一支兵,从城里杀出来,到柴桑山上去。如今城里打着张世杰旗号,柴桑山也打着张世杰旗号,不知他究竟在哪里呢?”韩新低头想了一想道:“江州的守将是哪个呢?”
爱呼马逍:“此处守将是吕师夔。”韩新听了喜道:“是他吗!我不管张世杰在哪里,明日只先进城士,说得他降了。那时世杰肯降便好,如不肯降,就便设法结果了他。岂不是好!”打定主意,就在爱呼马营中歇下。爱呼马不免置酒相侍,一宿无话。次日韩新起来,换了一套素服,软装打扮,也下带从人,骑了一匹马,来至江州城下叫门。守门兵士,问了姓名,方才下城通报。不一会只见吕师夔来至城楼相见。
不知相见后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叛中国吕师夔降元 闻警报宋度宗晏驾
话说韩新与吕师夔本来是旧相识,当下见师夔亲上城楼,遂纵马行近两步拱手招呼,求开城门。师夔便叫人开门,请上城楼相见。师夔道:“与公久违,忽然见访,必有所见教。”韩新道:”渴念故人,故特在主帅前求一差使到此,顺便奉访,还有一分薄礼奉送。”师夔道:“厚赠决不敢领,但求示知是何物件。”韩新道:“此处悦话不便,可有僻静地方?”师夔道:“便到敝衙如何?”韩新道:“甚好,甚好。”于是两人把臂下城上马并辔而行,来到州衙前下马入内。
师夔料韩新有机密事相告,便一直让到内书房方才分宾上下献茶,屏退左右。原来吕师夔是一个极贪得无厌之人,方才听得韩新要送他礼物,所以屏退从入之后即先问道:“近来一路行军,想必大有所获,才悦厚赐之物,究是甚么?还乞示知,以解疑惑。”韩新道:“别无他物,不过慷他人之慨,送上金印两颗。”师夔听了,不解所谓。正低头寻思,韩新挨近一步,低声说道:“到如今内地盗贼横行,外面元兵强盛,宋室江山。十去八九,眼见得不久就要灭亡。前日董文炳又定了计策,分兵攻打沿江各路,直捣常州。
你想常州一破,临安还可保么?古语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今为公计,何不弃暗投明?况且元朝所得天下,处处要用人,象我这样不才还被录用。公如投了过去,怕不封侯拜相么!”师夔听了这后,正在沉吟之际。韩新又道:“不瞒公说,我们现在已经通到宋室朝内的了,第一个是贾似道,他是答应着兵到临安时,里应外合的;其余甚么留梦炎咧,巫忠咧,都是他做包头,一总包下的。你想朝中第一个首相已经如此,你苦守这孤城做甚么呢?倘学了那迂人的见识,说甚么‘尽忠报国’,那是我最不信服的。人生数十年,何苦有功名富贵下去图取,却来受这等结局呢!”师夔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屡次告急,总下见有一兵半卒前来救授。及王末后,却又将最要紧的鄂州之兵调来,大约就是弄这个手脚了。”韩新道:“可不是吗!自从家母舅离了鄂州,不到几日,就打破了。我这回来,非但要劝你;还要劝家母勇呢。”师夔道:“此公恐怕不容易劝得动。”韩新道:“他的儿子在鄂州战死,我今送他的灵柩来,好歹要领我的情;只是我奉劝的话,你到底以为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