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的度母 作者:白玛娜珍-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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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 ”妈妈的脸上露出疲惫而甜蜜的笑,“她是一个小美人。”她轻轻拍着我说。
“我想要两个妹妹,还要一个弟弟! ”
“胡说。”妈妈轻声骂他。
“妈妈,妹妹有名字吗? 她叫什么? ”
“名字? ”妈妈被问住了,她想了一会儿,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妈妈,你哭了? ”旺杰仰起小脸怔怔地望着妈妈。
小保姆忙拿来毛巾递给母亲,又端给她一杯热茶。
“我也想哭了,妈妈……”小旺杰嘟哝着伏在妈妈怀里,眼泪啪嗒啪嗒流下来。
“你真傻,你哭什么吗? ”小保姆抱过旺杰,摇晃着他说,旺杰笑起来。
“妹妹的名字就叫茜洛卓玛好吗? ”妈妈抹去泪笑道。
“茜洛卓玛? ”小保姆问。
“是啊,她总算没死在我肚子里。”
“我要妹妹茜洛卓玛,我要嘛……”小旺杰撒娇地闹起来。
又过了几天,妈妈能下床了。她来到太阳下面,小保姆帮她梳头。
“琼芨啦,肚子这么大了? 快要生了吧? ”邻居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
“你和洛桑啦的婚礼就在孩子满一百天时一块儿办吧! ”
母亲低头轻轻抚摸着我,微笑着。
“洛桑啦对您可真好,我们瞧见洗衣做饭都是他。”
“是呀,他真是个会疼女人的好丈夫,他出去多久呀? ”
“不会太久,我快生了。”母亲垂着眼皮不好意思地说。
“你和巴顿离了吗? ”
母亲愣了一下,忙点点头。
“听说他跟他们单位的一个小姑娘早好上了,这些男人! ”
“是呀,也怪不得琼芨呀——”
母亲找了个借口,躲开闲聊的人们,进了屋。小旺杰到院子里玩去了,她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一会儿,她又独自落泪了。
8
吃过晚饭,她挺着大肚子,牵着旺杰去布达拉宫背后的湖畔散步。湖面结了厚厚的冰,湖心的小寺院静静地矗立在冬日夕照的残阳中,寺院已被红卫兵查封了,紧闭的大门上挂着蛛网,周围成群的野狗在墙根蜷缩着,旺杰和妈妈不敢过去,顺着湖边走着。许多左旋的古柳伸进了湖底,在冰里伸开枝桠。晚上回来,旺杰坐着给妈妈画画,烛光中他专注地画着妈妈,把妈妈画在了湖底的树枝上,他说:“妈妈是水里的公主,琼芨白姆……”
但平静的日子终于随着父亲被贬职回到家的那天而结束。那晚,母亲显得忧伤而疲惫,小旺杰已熟睡了,突然外面响起脚步声,有人敲门。是父亲洛桑。
“怎么这么晚? 怎么回来的? ”母亲打开门,只见他满身尘土,蓬乱的头发下面一双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妈妈替他倒好洗脸水,又叫保姆起来热饭。
“不,别叫醒她! ”父亲说。他显得激动不安,他望着她:“先坐过来,琼芨。”
琼芨的长发在睡前披散开了,她的肚子高挺着,脸上有了淡淡的斑。
“全都回来了? ”她披了件衣服坐到洛桑旁边。
“让我摸摸,我们的孩子这么大了?!”
“你还没说呢? ”
“琼芨……”洛桑低下头,他停了停,“我被撤职了。”
“为什么?!”琼芨吃了一惊。洛桑沉默不语。
“为什么? 你不是带红卫兵串联,还要去北京,去天安门见毛主席吗?!”
“真的,我被撤职了。”洛桑望着她,“琼芨,我们结婚吧? ”
琼芨一阵茫然。
“琼芨,”洛桑迟疑了一下,低声说,“有人查出了你的出身。”
“我的出身? 我的出身怎么了?!”
“你们家,解放前,原来是庄园主。”
琼芨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和你……我不能留在党内。”
琼芨哭了:“都怪我,我不该瞒着你——”
“我们的孩子就要生了,琼芨,等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娶上你了! ”洛桑抱住她,“我不怪你。”
琼芨神色黯然,她想隐瞒了这么多年的事,是谁告的密。
“我去把旺杰抱出来睡,”他伸手摸她的乳,“别想了,我要要你。”说着,洛桑进到里屋把熟睡的旺杰抱到外面的床上。琼芨替旺杰盖好被子。
“他和那个人长得太像了! ”洛桑望着熟睡的旺杰不由自主地感叹道。
“是吗? 我怎么不觉得呢? ”琼芨俯下身,轻轻吻了吻旺杰的脸颊。
“行了,我们睡吧。”洛桑牵着琼芨进到里屋。
“不行,会压着孩子的! ”
“没事,我想你……”
里屋的灯灭了。
这时,旺杰醒了,他想尿尿,里屋传来他熟悉的呻吟声,急促粗重,连绵不断,他在黑暗中睁着眼侧耳听着,他知道那是他的继父,是洛桑,他回来了……
第十二章
1
第二年秋,洛泽从印度又回到了拉萨。洛泽找到我。
“茜玛,今天是沐浴节最后一晚,我们要去拉萨河……”
“我不去。”我走到里屋翻衣服,洛泽跟进来,他晒黑了一些,但更英俊了。想到那晚在酒吧里发生的事,虽已过去一年多了,我仍感到不好意思。
“不去,我有别的事。”我掩饰地说。
“茜玛宝贝,你可别去,会生病的。”妈妈跟进来。
“阿妈啦,沐浴节下河一个冬天也不会感冒。”洛泽对妈妈笑道。我的心里有点想去了。洛泽的朋友都是国外长大的藏族,玩起来很尽兴。
“阿妈的宝贝别去,那是胡说。”母亲站在我的左边,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一个要我去,一个不要我去地劝我。
“行了行了,都别说了! ”我没好气地笑道。我看看洛泽,又瞧瞧妈妈。突然,我说:“现在就走吗? ”
“对!”洛泽喜出望外.又抱歉地对母亲笑笑:“阿妈啦,没问题的。”
“茜玛你要去?!”母亲显得慌张又一脸无助。我瞟了一眼她地上的大铁箱,心想就让母亲和想象中的贼作伴吧,我笑道:“我当然要去了,晚上别等我。”说着,我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我的东西跟着洛泽往外走。
“阿妈,如果害怕,就给你宝贝儿子打电话叫他回来陪你吧。”说完,我忍着笑逃出家门……
2
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林,人们洗好的卡垫、氆氇五颜六色铺满了长长的河岸。河畔,草坪上开满了紫色的野菊和金灿灿的苦菜花儿。有的人躺在上面,把帽子盖在脸上酣睡,有的三五人围在一起玩藏式棋。我跟着洛泽在他们中间穿来穿去,微风习习,河水清澈如镜。
“你是不是天天都来呀? ”我不无羡慕地问洛泽。洛泽牵着我的手回头笑道:“差不多吧。”我想,洛泽在夜晚的河畔会不会有艳遇呢? 也许已有了新的女友。
“他们煮好肉啦?!好香! ”洛泽说着高兴地跑上前。
洛泽的朋友们煮了一大锅肉,还在河边扎起了帐篷,看来已经住了好多天了。还带了几个拉萨姑娘。我好像认识她们。一个像是拉萨小学的老师,有两个是医院的,另外一个也见过,是银行的……拉萨就这么小,总是似曾相识或知根知底。一个没有隐私和秘密的城市。我瞧瞧几个拉萨女孩,又望望在河畔金色的夕阳中,走路也踩着舞拍又跳又唱快乐的小伙子们,我想,也许,我们的生活对外人,对生活在我们以外的人们,是不可知的,他们无从领会,我们的自在、欢喜、悲切和迷惘……
白央、德吉、普珍、旺姆和茜玛我,我们笑着,我们很喜欢和受过西方教化,又不失藏族本色的人在一起玩。他们温文尔雅,浪漫和蓬勃的青春。而假如,假如那时我没离开洛泽,会有一个结果,一个家吗——我悄悄朝他望:夕阳中,他正弯腰给我们女孩子盛肉汤,一缕黑发垂下来,俊美得令我心醉……
“嗨,茜玛啦,发什么愣?!”洛泽的朋友叫我。
“茜玛,快吃呀! ”洛泽递过来刀和肉。
“哇,好棒! ”我熟练的刀法令其他几个女孩赞叹不已。刀口朝里,对着自己,顺着肉的纹络肥瘦相间,一片一片割下来递到口中,真香啊! 石头垒灶,木柴生火,河水入锅,肉里有盐、野茴香以及奇妙的超乎食物的……
“茜玛,给我几片。”白央说。
“我也要。”普珍也伸出手。
“来,男士们帮她们割肉呀! ”洛泽帮我给不会用刀的几个女孩割着肉说。
“藏族人连肉都不会吃了! ”洛泽的朋友一面割了肉递给她们,一面摇头,“学学茜玛嘛! ”
我笑着,心里却很吃惊。因为洛泽他们差不多出生在国外的,怎么吃起肉来那么利索? 还把煮肉的火候掌握得那么好?!
“什么呀?!我们拉萨人才不这么大块吃肉呢,所以不会用刀嘛,都是切好的。”白央争辩道。
“那人家茜玛怎么会?!”
“我父亲是康巴人,他教我的。”我朝白央眨眨眼,对洛泽他们说。
其实,我更会用筷子。在拉萨川菜、粤菜、火锅、东北水饺等等挤满了街市;近郊农民也改学种蔬菜。所以,用刀的技法以及其他,注定要丢失。
“好好好! 请喝热汤,尊贵的拉萨妮啦……”洛泽和他的朋友们调侃道,一面给我们几个盛肉汤。听到他们以古老的尊称“妮啦”,即从前的贵小姐称呼我们,我们不禁乐得笑起来。妮啦,多么美妙的发音啊! 昔日里,拉萨那些打着阳伞的尊贵又窈窕的淑女! 可现在,我们身上,我们多少都染上了大蒜的气味……肉汤又鲜又烫,一碗喝下去,身上马上就热乎乎的,连心都温暖起来。
“我再要一碗。”我说。
“我也要。”白央她们也说。洛泽抱来一些干柴,一面添火,一面笑道:“好哇! 拉萨妮啦们的麻雀肚子今天变这么大了! ”他夸张地比画道。大家喝着热汤,笑着,天慢慢黑下来,河水越来越静了。再过一个时辰,可以下水了。我们望着天空,喝着牦牛肉煮的热汤。我们得到了多少啊! 独一无二的食物给了我们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一切,我们沉浸其间却浑然不觉。
“澄水星出来了,快看! ”
我无法比拟。在西藏,如何可以不长久而痴醉地仰望天空呢! 白天,湛蓝如洗的天色,绽放的云朵,阳光五颜六色地旋转着;夜晚,繁星满天,几乎每一夜都能见到流星拖着长长的光焰飞翔在远天……
“茜玛! ”洛泽凝视我,轻声说。是的,这样的时候,我知道,美,我变了。我变成那样一个清澄圣洁的美丽的女子。天上的澄水星照耀着我皎洁的面容,明朗的夜晚啊,清洌的河水多么甘柔,粼粼的波光在我周遭闪闪烁烁,我潜入它们,我像一个初来世间的生命,裸露我纯洁的心和无垢的身体,在水波中尽情欢愉……
洛泽他们,以及岸上所有的人都下到河水中了。夜晚星光璀璨,神秘的风轻轻回旋于耳畔。洛泽牵着我的手朝河心走去,水越来越深,快淹过我的脖子了。我忽然想到,人的呼吸呼出十六指以外若吸不回来,就断气了。生命所依附的多么脆弱不堪一击啊。夜空辽远,肉身却随时可能溃散。
洛泽和他的朋友们在水里长长的一排,面朝天上的澄水星虔诚地祷告着。突然,白央顽皮地朝他们泼水。我正想加入,只觉得水里双腿被人往下拽。是洛泽。
“好哇! ”我惊叫着,猛吸一口气潜入水中,我和洛泽在水里“摔跤”。别看他来自印度洋,这儿可是高山雪水,不一会儿他便要浮出水面换气。我紧追不放,该他逃了!
玩得正高兴,水面上忽然有光连续闪动。树丛里咔嚓咔嚓的,是有人在拍照! 我们停下来,正想责骂,洛泽要我们假装继续玩,他带上两个人游向远处悄悄爬上岸,从后面绕到灌木林里。突然,只听一阵惊叫,洛泽他们果然捉到了,是一个女的,其他几个跑掉了。
“拍什么拍?!没见过吗?!”白央我们七嘴八舌地喊道。
“你是机器人? 不到河水里? ”洛泽说着冲我们挤眼睛。
挂着相机的女人战战兢兢地解释道:“我是搞摄影的,来旅游,想给你们拍些照片。”
“是吗? 你们是搞摄影的?!”我讥笑道。我和几个女孩从水里出来,一步一步朝那女人走去。那女人剪着个男人头,个子不高但看上去挺结实,她慌张地左右张望,洛泽抓住她不放。
“看什么? 你的同伴不会来救你啦,他们早跑啦! ”我们几个女孩一拥而上,“脱光了也让我们替你拍几张纪念照吧! ”说着,我们把那女人的相机抢过来,又把她压在地上七手八脚扒光了衣服,对着她开始连连按快门。那女人无处躲藏,蜷缩在卵石上蒙着脸大声哭喊。
我们停下来。这个圣洁的夜晚,她的嘶喊令我们惊悸以及卵石上,那软虫般扭动着的没见过阳光和星月的驱体,我想呕吐了。
“哭什么? 刚才你偷拍我们时不是挺自以为是的吗?!”我气愤地说。
“起来吧,算了! ”洛泽摇着头。但那女人没衣服,怎么也不肯站起身。
“把她扔到水里去! ”白央建议。
“不行呀,没准她有性病或乙肝! ”我开玩笑还没说完,洛泽的朋友们已经抬起她唱着歌朝水里跑去了,在四周人们的欢叫声中,那女人被扔进了澄水星涤荡的拉萨河……
那该是莫大的福缘,在菩萨的圣地,被具有八种功德的河水洗涤,以及远天星辰的祝福与加持……多么唯美的时刻! 但那女人惊恐地从水里站起来,没命地朝岸上跑,抱起衣服、鞋子和相机逃向灌木林。
“喂,别跑,今天是沐浴节……”洛泽在她身后喊。
“她才不懂呢! 让她去吧——”我对洛泽笑道。在汉地,我见过她们。在一个公共浴室,她们裸露毫无自我意识的肉体,挺着长满阴毛的腹,毫无羞耻地走来走去。或者叉开双腿,躺在众人之中,像一头待宰的肥猪一般,把身体扔弃在床上,任女工翻来覆去搓揉污垢。但这些活着并不尊重自己身躯的人,死后都会要求穿上衣服还要化妆,真是愚昧啊! 或者在家里的浴室每天洗澡像接受电击治疗,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