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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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大错。对事不对人,还是要客观一些。”
任秋风说:“那你的意见?”
江雪说:“叫我说,免职。这对她来说,就够严厉了。”
任秋风看了看她,说:“跟你一样?”
江雪说:“这样才公平。”
任秋风挠挠头,说:“嗯,你说的有道理,不能感情用事。说老实话,她托
人太多,我有些烦了。那就这样吧。”
江雪说:“你是老总,还是你给她谈吧。”
任秋风说:“还用我谈?”
江雪说:“你是NO。1。 你不谈谁谈?”
任秋风说:“行。我谈。你让她上来吧。”
五
一些莫明其妙的变化,陶小桃已经感觉到了。
她发现,商场的职工正在慢慢疏远她。这疏远似乎还带一点羞涩,带一点躲
闪,带一点说不清楚的小可怜样儿。近来,她们好象总是躲着她走。要是真躲闪
不及,正好碰上了,就贼样的四下瞅瞅,见周围没人,就迅速贴上来,抓住你的
手,悄声说:那是个蝎子,你防着点!尔后搜肠刮肚地说些热心话。有时候碰上
了,又刚好周围有人,就看着你,点点头,那头似点非点,外人根本看不到,就
一双水眼睛,巴巴地望着你,象是恳请你原谅似的。也有的时候,就那个包子吧,
碰上了,也是抓住你的手,说陶经理,你瘦了。你可是个大好人哪…正说着,那
耳朵象长了翅膀一样,听到点动静,突然就把手抽出来,装模作样地拍打着自己
的衣服,还低声说:陶经理,骂,你骂我两句,大声点。这样,弄得陶小桃心里
很别扭。她知道,她们是害怕江雪。
对江雪,她是越来越反感了。论说,是同学,又一个屋住了那么多年,谁都
了解谁的。可过去,江雪没这么张扬,也没这么霸势,话很少,姿态也是很低的。
可现在就不同了,一当上副总,就象是地里的萝卜栽到了摩天大楼上,那已
经不叫萝卜了,那叫“太极水凌凌”(?)或者是“STEWAYDESS”!人站在了云
彩里,仿佛那日子,一刀一刀,生生就是要“夺”的。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无意中,她发现了江雪的一个秘密。
这才是她最最气愤,最最不能容忍的!
陶小桃本是个与人为善的人。可人善,并不等于傻。种种迹象表明,江雪太
过分了,她已经超出了陶小桃所理解的、做人的底线。这个江雪,什么都要夺,
难道连男人都要夺么?!记得有一次,陶小桃上楼去给任秋风送报表。一推门,
却发现任总不在,屋里只有江雪。江雪蹲在地上,一手肥皂泡,正在盆里揉着什
么……出了门她才醒过劲儿,江雪正在给任秋风洗内裤!一个姑娘,你跑去给男
人洗什么内裤?!还有,秋天的时候,她又一次碰上,江雪在给任秋风打领带,
按说老总不会,帮他打一打也没什么。可她打的时候,一点也不忌讳什么,踮着
脚跟,都快亲到人家脸上去了。再有,陶小桃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江雪
跟任秋风说话,越来越随便了。她几乎很少称“任总”了,说话时大多都省略主
语,有时说着说着就“你你”了……就此,陶小桃断定,他们之间关系不正常。
另外,让陶小桃反感的,是她跟齐教授的关系。齐教授这人,说来很有学问,
就是在学院里待久了,对人对事一根筋,不拐弯的。陶小桃早看出来,他是迷上
江雪了。他动不动就往商场跑,经常来给江雪送书,陶小桃就碰上过好多次。可
江雪却对他很戴样儿,想理就理,不想理了,就不理……把一个有学识、有身份
的教授弄得跟晕头鸡似的。按陶小桃的想法,这很不好。你明明知道齐教授喜欢
你,你要是愿意,就跟人家好;你要是不愿,也给人家明说,让人家死了这个心。
你这样不杀不放的,这算什么?况且,她又跟任总眉来眼去的,这就更不好
了。
这一切,小陶都是看在眼里的。看在眼里,却又不能说。你给谁说?你要说
了,就会影响同学、同事之间的关系。说不定就会闹起来,那样的话,大家都不
愉快。何必呢?可是,老不说,心里就象坠着什么似的,很沉。将来有一天,上
官要是知道了,会埋怨她的。她会说,咱们这么好,你为啥就不能给我提个醒呢?!
一想到这里,她就心疼上官,她现在怀着孩子呢,马上就要生了,这些事,
当然不能让她知道。
陶小桃做人是有原则的。按她自己开玩笑时的说法,她是南北结合的产物。
母亲是南方人,父亲是北方人,她既继承了母亲的小巧、细腻、白嫩,又继
承了父亲的大度和平和。特别是小时候又跟着姥姥在南方呆了几年,姥姥做人的
谨慎和利落,都给了她不少的影响。她平时是一个脸上总带着笑的人,初一看象
是个甜妞,不得罪任何人。可要是遇上什么事,却也是个不怕事的。她牢记着姥
姥常说的一句话: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终于有一天,当她忍无可忍的时候,
她才说出了那句话:“你才过分!”这算是她对江雪的警告,也是提醒。
对于任总,陶小桃原来是很钦佩的。可以说是无比钦佩。她觉得,这才是一
个男人!他肩膀挺挺的,是一个有大担当的汉子。甚至对他说过的话,都会留在
心里慢慢品味。所以,来商场之后,她对他的每一句话都很信服,每一个决定都
不折不扣地执行。知道他跟上官好了,也是满心喜欢的,很替老同学高兴。可是,
时间长了,一天一天地,她也看到了树叶的背面,就觉得这个人、这个人哪……
唉,却又是一下子说不清的。
现在,她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了。江雪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挤兑她,也是
有原因的……她所看到的,正是江雪不想让她知道的。特别是最近几天,她已明
显地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正在慢慢向她逼进。
按说,她是抱着一腔热情来到金色阳光的,可当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她却
呆不下去了!这些藏在心里的话,她很想给上官说说,可这种时候,却又不能说。
所以,何去何从,她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当然,陶小桃心里也是藏着一份秘密的。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她从未对任
何人说过。她这个人,事不落到头顶上,她是不去想的。当李尚枝哭着对她说,
陶经理,是我把你坑了。你看,我给你惹了多大的事!她却笑着说,你看我脸上
不是没麻子么,哪儿恁多坑啊?没事,真没事。
所以,当有人通知她,任总要见她的时候,她已有了精神准备。心里说,那
个时刻,是不是到了?
可是,站在任秋风新办公室门前的时候,陶小桃心里还是有点跳。这跳是不
由自主的,也不是怕,是慌。要说慌什么,也不确定。就象是去参加一个没有把
握的考试,准备是准备了,可心里仍没有底。她安慰自己说,管他呢,车到山前
必有路,有路就有丰田车,看这广告做的?
就此,她敲了敲门。片刻,门里有了一声:“进来。”
这一声“进来”没有以前洪亮,听上去很散,很冷漠。那个“——来”是往
下拖的,有些不耐烦,也有些不得已。就是很自以为是、很应付的那种。
于是,陶小桃就推门进去了。进去之后她的眼睛就不够使了,任总的办公室
变化太大了,大得她猛一下很难适应。走了几步,她就觉得脚下一软一软的,软
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低头一看,地上铺的是纯羊毛的地毯。那个巨大的地球仪,
正在眼前旋转着……冷不防就象是进了宇宙似的。那个人吧,在一张黑色的大皮
转椅里端坐着,乍一看,象神一样!
任秋风倒还是很客气的,他说:“坐吧,小陶,坐。”可他一连说了好几遍,
小陶却没有坐。
小陶就象是没听见似的,就那么愣愣地站在那里。她真是没有听见,她走神
儿了。她只觉得“咔嚓”一声,她心里有什么东西齐唰唰地断了!断得很彻底。
倾刻之间,她满脸满脸都是泪水,她眼里的泪哗地就泻出来了,那不是流,
是彻底的施放,是瞬间的渲泻。就象是一个长期关着的闸门,猛一下子打开了…
…她哭了,哭得很突兀,很猛。先是呜呜的,接着是哇哇大哭!真是痛到了极点
的样子!
看她哭了,任秋风就觉得她是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他也就不好再郑重其
事地批评她了。他也知道这是个好人,就是软了一点,有些散漫。人无完人,能
有这个态度,就好。任秋风安慰她说:“别哭了,不要哭了。能认识到,就能改
正,改了就还是好同志。说实话,免你的职,也是不得已。制度嘛,谁都要遵守。”
陶小桃很痛快地哭了一阵,就不再哭了。她说:“任总,对这里的一切,我
还是很怀念的。”
任秋风觉得她用词不当,可这个时候,也不好多批评她。就说:“是啊,这
几年,咱们共同啊创业,你是给商场做过贡献的。这都知道……你也不要有思想
包袱。放心吧,只要改正错误,到时候啊,再提起来嘛。”
陶小桃微微一笑,那是梨花带雨的笑,她笑着说:“任总,过去你是不用‘
啊’的,今天你用了三个。不过,我还是感谢你对我的培养和关照。”
任秋风也很想缓和气氛,他笑着说:“是么?过去你好象也不用‘还是’,
今天一下子用了两个。”
陶小桃说:“以后就不用了。过一会儿,我就把辞职报告给你送来。再见了,
任总。”
任秋风猛地拍了一下脑袋,他在心里骂了一声“妈的!”他的判断力怎么降
得这么厉害?这小女子,从她一进门,他就应该看出来的。于是,他有点慌,忙
说:“小陶,等等,你等等。你有什么意见,有什么想法,可以说么。就是真要
走,也不慌么,到时候,我给你送行。”
陶小桃转过身来,神思有些恍惚地说:“任总,外边下雪了。一片洁白。有
雪给我送行,这就足够了。”
有那么一刹那,任秋风有些后悔。他想,这个决定是不是错了?目前正是用
人之机,似乎不应该放她走。再说,还有上官那边,怎么交待……他猛地站起身
来,想拦住她。可转念一想,制度。制度还要不要了?没有制度,你怎么统驭这
一切?又一想,这小女子,明明是在向他挑战!自创业以来,这也是他第一正面
迎接来自内部的挑战。她是要炒我?对此,是万万不能退的!于是,他的身子又
缓缓地落下来,坐端正了,说:“这样吧,小陶,我给你三天的考虑时间,你随
时可以回来。”
陶小桃却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执拗。她说:“不用了。我不会带走这里的一
针一线。该交的,我会交清楚的。任总,临别,有一句话,你愿听么?”
任秋风说:“你说。”
陶小桃说:“请保护好你的肋骨。”
任秋风听了,愣愣地。
六
下雪了,抬头望去,一片洁白。所有的房顶,都象是戴上了白帽子。树也白
了,枝枝丫丫都冰溜溜的,站出一行白静,很礼仪。
雪粉粉地下着,象细箩筛下来的面,可它落到地上就黑了,是被车轮轧黑的。
快过年了,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特别多,送礼的、置办年货的,拥拥挤挤
地堵在路上,把马路上的雪轧得一沟一沟的,一结冰,就滑了,很不好走。
陶小桃还是想在雪地里走一走,一个人走。
脱下了那穿了近三年的制服,出了商场,陶小桃眼里的泪又下来了。她不知
道自己哭什么,就是想哭。她本是奔着“阳光”来的,“金色阳光”。那日子历
历在目……可她却不得不离开了。
陶小桃并不是一个盲目的人。敢于离开,她心里也是有底的。北京那边,有
一个人一直和她通着信呢。这信通了四五年了,她和他之间的联系从未中断过。
她呢,一直守口如瓶,从未对别人说过。说来,她跟他是偶然认识的。这人
是北师大的,原是那位来讲礼仪课的教授带的研究生,一个“四眼”。他跟教授
一起来过商学院,两人也不过匆匆见了一面,模样还文气,此后他就不断地来信
……
后来,陶小桃也有些关于礼仪方面的问题向他请教,一来二往,两人就算是
接上气了。他一直动员小陶到北京去发展,可小陶一直迟迟疑疑的,这事就拖下
来了。
现在,她可以去了。
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陶小桃内心是很复杂的。这座城市给她留下了太多的
记忆,她从童年一路走来,几乎每条街都有她的脚印。她曾有很多的幻想,可就
象落叶一样,一次次被扫街的扫去了。有时候,仅仅是因为一厘米;有时候,是
因为一分两分的误差;有时候,又是为了一个说不清的原因……可这一切都有姥
姥的教诲做底,她撑下来了。是跟着姥姥的那几年,使她学会了自立,阳光,热
爱生活。姥姥寡居,别看她独自生活在四川的一个小县城里,可她一直都活得干
净利落。老人每年都种很多花,开花的时候,她会把花一束一束、一盆一盆地送
给邻人,笑着。
长期以来,陶小桃一直是个凭感觉生活的人。说来,她并不是为那个职务离
开的。之所以离开“金色阳光”,是因为感觉不对了。感觉是个什么东西呢?她
自己也说不很清楚。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那个人变了。那个她曾经非常敬佩的
人,变了。她甚至说不清他是那一天、那一个时刻变的,可当她走进那个办公室
的时候,她就明显地感觉到,他变了。甚至可以说,陶小桃对“危险”有一种天
然的敏感!说到“危险”,这可能有点过。她只是感觉不好,也没有别的什么。
可怎么就不对了呢?
雪仍然下着,陶小桃穿着鸭绒袄,围一大围巾,把自己裹得紧紧实实的,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