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6-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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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我的脑子像堆在一起的伪装网,乱得找不到一丝头绪。我把信塞回张建军的手里,用最快的速度驶离了车场。那是我平生头一次意识到,我永远也无法真正了解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自从看过张建军的信,我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去车场。轮到我值班时,我只是让排长去车场检查。我是个军官,没理由被一个下士搞得心烦意乱,可是我依然不能坦然地面对张建军。
可他依然是我的士兵,我不能在精神上抛弃我手下的任何一个士兵。我常常觉得李二明活着的时候,常常处在被我抛弃的状态,这让我后悔莫及,我不能再犯下这样的错误。
那天刚吹过熄灯哨,修理排长向我报告说马小磊不见了。而晚点名的时候,他分明还在连里,可现在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马小磊,一个刚从司训队回来的新司机,一个平时挺听话的江苏籍列兵,一个眉清目秀到十二月八号才满十七周岁的小男孩,他有什么理由和胆量不假外出?
他可能正蹲在厕所的某个坑上。我说。
没有,我看了。没人在拉屎。排长说,我怀疑这小子跑了。
不会,要跑在新兵连就跑了,不会等到现在。我说,问问车场。
两分钟后,排长向我汇报说,真在车场,不过他好像喝酒了,不肯回来。
我本想让排长去车场把他带回来,可是话被舌头和牙齿篡改了。我说我正好去车场看看,你去休息吧。
深秋戈壁的夜晚已经很凉,月亮倒是很明亮。值班室的桌子上放着些花生、榨菜和火腿肠,还有两瓶“草原风情”,一瓶已经打开。马小磊坐在床上,手里端着个一次性塑料杯,里面有半杯酒。张建军则像平时那样坐在桌前,拍着马小磊的肩膀。见我进来,两人都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
心里不痛快,想喝点酒。马小磊红着脸,一股酒气向我冲过来。
他父母离婚了,他想不通。张建军在边上向我解释,事情过去很久了,他还是不敢看我。
指导员,你来得正好,张班长不喝,我跟你喝。马小磊举着杯子,他们离婚啦,没人要我,我就想喝酒庆祝一下。
我从没见过一个新兵敢这么跟我讲话。怪不得上战场总得喝喝壮行酒,这种液体真是可以壮胆。我应该接盆凉水兜头浇下去让他清醒清醒,不然他搞不清自己是谁。可是我看到这个列兵红肿的眼睛时,心软了。
屁话,谁说没人要你了?连队要你,我们要你,面子够大了吧?我坐了下来,来,把酒倒上。
马小磊给我倒了半杯白酒,我和他碰了碰杯,一饮而尽。等我放下空杯,发现马小磊只喝了一半。
我喝完了,你才喝一半?我说,你还能认出我是谁吗?
你是指导员。
那还不赶紧给我喝掉!
马小磊吓了一跳,赶紧把杯子里的酒喝光。
喝掉大半瓶以后,我略有点头晕,而马小磊则躺在床上开始傻笑,笑了一会,又开始抽泣,最后发出了细细的鼾声。我想明天早上他醒来时,应该会好一点,那时我再跟他谈谈。
指导员。我听见张建军叫我。刚才他一直低头坐着,默然不语。
嗯?
马小磊高了,我陪你喝吧。他抬起头,注视着我。
你?我愣了一下,你也会喝酒?
是。
我没见你喝过,我已经有点晕了。我说,再说,你没必要跟我喝。
有。张建军说着,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我喝完,指导员你随意。他向我举了举杯。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张建军已经把杯子喝干了。
我嘴笨,不知道说啥。张建军打开第二瓶酒,又给自己倒满一杯,指导员,我感谢你。
谢我什么?
我不知道。就是觉得你是个好领导,觉得你跟我们很亲。
我举起杯跟他碰了碰,我只喝了一口,而他跟喝凉水似的,又喝下去一满杯。
好了,你不要再喝了。我说,今天到此为止吧。
最后一杯,我敬你。我从来没给你敬过酒,今天补上。
我想阻止他,但是晚了。三杯酒至少有八两,但我看不出张建军的脸有多大变化。
指导员,你没事吧。他问我。
没事。我说,你比我能喝多了。
我也有点晕。他说,我四年没喝酒了。
李二明在的时候,你应该跟他喝喝酒。我说,他对你不错。
是。
可是再没机会了。我说,他在的时候,我对他是不是太坏了?
不。李班长在的时候老给我说,连里他就愿意听你的。
别蒙我了。我苦笑一下,我天天训他,禁他的假,他会喜欢听我的?
真的。张建军说,他说你对我们好。
我无言。我被我的士兵表扬了,我从未想到自己竟然如此在乎他们的表扬。过了好一会,我问张建军,你呢,怎么看我?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其实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好兵,我也希望你一直做一个好兵。
我不是。张建军看着我说。
算了,其实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说,你还跟那个刘霞联系吗?
不联系了。
有些事是没办法的,我希望你明白。
我明白。张建军吃力地说。
很久后的一天下午,我在车场值班室同张建军聊天。同往常一样,还是我讲他听,因为他的确是一个百年不遇的杰出听众。正说着,外面传来铁器的撞击声,走出去一看,大门外围了十几个农民,一见到我们,立刻用本地方言破口大骂起来。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感觉紧张。群情激奋的村民们拿铁锹奋力拍打着大门,发出“咣咣”的声响,在这种重金属的伴奏下,他们七嘴八舌高声嚷嚷,并痛斥我为“狗官”。我正试图解释,一团东西飞过来打在我的军装上,定睛一看,竟是一只沾着血污的羊蹄子。
这时候,又有一些村民跑来看热闹,把我们两人团团围住。车场的历史上,大概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今后怕也不会这么热闹。从他们愤怒的指责中我听出他们怀疑我们杀害了他们的羊,并把羊头和羊蹄等残肢埋在了车场附近的戈壁中,刚才飞来的羊蹄无疑就是最直接的血证。我拼命喊着让他们听我说话,但毫无效果。群众的眼睛是否雪亮我说不好,但群众的情绪令人恐怖则是千真万确的。他们拒绝与我对话,并且从最初的一边倒的指责转变为肢体冲突,局势很快失控。我的军装被撕扯得乱七八糟,可我始终没有还手,首先是寡不敌众,其次是不想火上浇油。我竭力想护住瘦小的张建军,而他看上去也想替我抵挡些拳头。然而我们最终还是被分开了,四周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我脸上肚子和后背挨了许多拳脚,腮帮子火辣辣地疼,嘴唇也肿了。就在我担心自己即将窝囊地死去时,周围的人却像是听到口令一样,突然全部散开并且安静了下来。
我捂着脸,看到五六米以外,鼻孔淌血的张建军一手抓着刚才领头中年男人的头发,另一只手则紧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而刀锋正架在那人的脖子上。张建军的胸膛剧烈起伏,两只发红的眼珠瞪得几乎要爆出来,“头发上指,目眦尽裂”,我都认不出这是张建军了。
退后!他吼道,全部退后!
周围的人慢慢往后挪动着步子,所有的眼睛都盯在匕首上。
告诉你,我们没杀你的羊。张建军凑在男人的耳朵边叫道,你他妈的听到没?听到没?!
我朝张建军走过去,我现在不担心被别人干掉,反倒开始担心我们会干掉别人。我还没走到他跟前,张建军突然移开匕首,用刀柄冲着那男人的脸猛击一下,对方的鼻血顿时喷溅出来。
我再说一遍,你们找错人了,我们没见过你们的羊。张建军说着,把手里的匕首递给对方,你要是不信,那你现在就捅死我。来,刀给你。操你妈拿着呀!捅呀!
在场的人都呆若木鸡,包括我。几秒钟后,一个声音在后面喊,哎呀,算了算了,就是一个羊嘛,我们找他们领导赔去,不跟这些兵娃子说了。
人群渐渐地散开了,走远了,消失了。张建军走过来问我,你没事吧指导员?
我没事,你呢?
没事。他脸上都是血,但他却笑了笑。
我没发现你这么厉害。我说,我都觉得不是你了。
我打点水,你洗洗脸吧。张建军说。
这事咱们知道就行了,不要说出去。往值班室走时我说。
是。
还有,这把匕首是哪来的?我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士兵没有理由私藏刀具。
李班长的。他去内蒙出车的时候买的,复员以前怕连里要点验,就让我帮他先拿着,结果他……
把它给我。我说,刚才你的动作太危险了,以后决不能再这样干,明白吗?
是。张建军说。他们要不动你,我也不会这样。
我拍拍他的脑袋。嘴巴很疼,但我还是笑了。
后来经过查证,偷羊的事是干部灶的几个兵干的。他们把肉留下,把剩下的头角蹄子之类拉到车场附近的戈壁滩上埋了,于是客观上造成了嫁祸于我们的事实。团里扣发了几个小子当月的津贴作为赔偿费用,给领头的上士一个警告处分了事。团里没人知道一只羊差点酿成一起严重的军民纠纷。被张建军扣作人质的那家伙还不错,专程骑着摩托车来连里向我道歉,并请我和张建军去他家里喝酒。起初我谢绝了,可这厮很倔,但凡在路上遇到他,必定会遭到他的邀请。事情都过去几个月了,有天我去团部开会回来时,又在路上遇到了他。
你们不去我心里咋也过不去,今天你们非去一下不行。他强调说,非去不行。
我同意了。那天是十一月一号,李二明的忌日。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我接受了他的邀请。
那天我是开车去的,本来不打算喝酒,而且我发现他老婆做的羊肉面卷比饭馆里卖的好吃多了,我得腾出空间多装点这东西回去。但没想到在聊天的时候,女主人竟然说起了李二明。
你们那个姓李的小伙子不错,还给我们的摩托加过油呢。女主人说,最近咋不见他,是不是回家去了?
对。我停止了咀嚼,好一阵才回答。
他一直叫我给他兄弟找个对象。他说他兄弟腿不太好,小儿麻痹症还是啥,在家说不上对象,叫我在水青给他说一个。水青的女子都不想嫁到那么远的四川去,说那地方到处都是山,不如我们水青好,我到现在还没找上合适的呢。
女主人说完这句话,我端起杯喝了那晚的第一杯酒。
张建军依然滴酒不沾,人家最后都喊他“老哥”了,他仍然坚持着不肯端起面前的酒杯。
离开村子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我和张建军回去的时候,谁也没说话。我把车开得飞快,转弯时差点掉进沟里。酒精可以消毒止痒去伪存真把沉在心底的东西都泡出来,泡得我心里火辣辣地疼。我大声跟着录音机里的许巍唱《我的秋天》,唱得我皮肤发冷眼睛发热,只想找个人大打一架。张建军则坐在旁边忧虑地看着我,右手放在胸前,像一个悲天悯人的牧师。
我刚干指导员的时候,觉得四年的时光漫长得像四个世纪;当我知道自己即将离开的时候,觉得四年短暂得像四秒钟。这是感觉的相对论。军队的职务晋升人事安排永远都是热门的话题,所以在正式任命以前,我就已经知道自己将去政治处任保卫股长。这听上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然而我没有任何兴奋的感觉。连队是个奇异的组合,一张张命令把一群素不相识的人集合在一起,你必须要接受他们,适应他们,融入他们,然后学会爱他们。我觉得我接受了,适应了,融入了,也爱了,可是,就像我必须到来一样,现在,我必须离开。
那几天,我又轮流在每个班里睡了一晚。我也想去车场睡一晚,但车场只有一张床,只好作罢。住在班里的那几个晚上,我和士兵们躺在床上,小声地聊着天,这是我四年任期内唯一一次允许并参与他们熄灯后的谈话,放在以前,熄灯后讲话的宿舍会被我猛地推开,然后被我训斥。
不想睡了是吧?不想睡现在就起来去打扫猪圈!老兵们告诉我,这是我在发现他们熄灯后讲话时最爱说的一句话。听到他们惟妙惟肖的模仿,我们都不禁在黑暗中轻笑起来。
我听说军士们正在暗中策划我的欢送仪式,这让我觉得不安。因为我觉得自己四年的连队生活有太多缺憾,最主要的是,我还没有尽我所能地关心爱护他们,尽管他们都是些不求回报的棒小伙,而且我似乎也赢得了他们的爱戴,但我并不能就此认为自己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比如李二明。然而,这一切已然无法弥补了。
虽然没去车场睡一晚,但我还是专程去车场同张建军告别。现在的张建军已经戴上了漂亮的中士军衔,并获得了汽修班副班长的任命。虽然他是连里住得离我最远的一个兵,但我一直很喜欢这小子。
这次我真的要走了。我看着窗外湛蓝的天,对张建军说。
张建军没说话。
我没想到一直让你值了两年多的班,我不相信你真的愿意在这里值班。我说,来汽车连以后,你去过几次水青?
张建军依然沉默。
我好像告诉过你,我问你话的时候你应该回答。
我说着,又转回身看他。这时我才发现,张建军的眼睛红红的。
两次。他一说话,眼泪立刻涌了出来。我的心变得像戈壁上空的云一样柔软,从前我一直觉得他是我手下的兵,而现在,我觉得他更像是我的兄弟。
别那么没出息。我说。
是。他赶快擦掉了泪。
如果让你选择,你想干什么?
我?张建军沉默了一会儿,要是有仗打就好了,我想去打仗。我想跟着你出生入死,在最危险的时候,我要替你挡住一发子弹。我老是这么想,我觉得我最想死在战场上。我谁也没告诉过。
我想笑,可是没笑出来。我头一回听见张建军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