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5年第2期-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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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全起提起酒杯站了起来,左摇右晃,像只鸭子,他满脸堆笑,嘴唇不停的翻动,像两条滑腻的泥鳅。小马啊,你年纪轻轻便棋艺非凡,会有出头的一天的,来日方长嘛,来,干了这杯,兄弟祝你前程似锦。
接着,他的朋友也轮番劝酒。立群知道这是在灌酒。反正老子棋比他们下得好,想到这一点,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有一技之长的人总是滥用他们的底气。很多时候立群就是这个样子。
出了火锅店,立群记得自己走路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这时车全起慷慨地邀请立群去他家坐坐,不由分说拉着就走。
到了他家,两人边喝茶边聊天。小马啊,不知你平时对残棋排局有没有研究,我对这个很有兴趣哩。
呵呵,残棋和排……排局啊,我略懂一点点。
那我们来玩几局,怎么样。
可以啊,只要有棋下,残棋排局无所谓啦。
红先黑后,任你选择,老规矩,彩金200。
要得要得,快点摆吧。一提到下棋,立群就来了精神。
拨乱满盘;调弄棋子;眼见车全起摆出的那局棋分明就是《带子入朝》,收录在一本普通棋谱中。新华书店到处有卖,骗外行还可以,亏他拿得出手,立群暗笑道。但是立群不能表现出轻车熟路的样子,于是作思考状地破了此局。接下来车全起又摆了《雪拥蓝关》,《解甲归田》和《蚯蚓降龙》,均被一一破解。立群心里暗自得意,下满盘子你可能与我有得一拼,可是解残局就太嫩了,简直班门弄斧。
这时,车全起满头大汗。他越是焦虑,立群就越发的兴奋。输了的那个说,再摆一局,最后一局,这一局你绝对赢不了,我赌你身上所有的钱。立群听他那么一说豪气就来了,呵呵,是么,我身上可有八千多,你有这么多的彩金吗。对方顿了一下,跑进卧室捣鼓了一阵,回来把一个本本往桌上一拍,老子赌这个。立群看了一下,是房产证,上面写着车全起的名字。
火车在山里的一个小站慢慢地停了下来,可能是中途临时让道。奇安看到几个筑路工生起篝火。夜色厚重,火光愈显明亮,昆虫们耐不住火光的诱惑,围着火舞蹈旋转。金龟子像流星穿来穿去,编织美丽图案。有几只昆虫本想在火焰面前展示漂亮的外衣,可是却像被击中的飞机,一头扎进火海。火车动了,它像一条闪光的蛇怪叫一声向山洞飙去。
奇安和马立群把头缩回来。奇安递了根烟给他。各自点上。
车全起再一次拨弄好棋子。立群定睛一看,只差没笑出声来,心中说到这不是很普通的《迈等越伦》么,他清清楚楚记得是和棋,既然无所谓输赢,就选了黑棋。双方你来我往,立群仍然做出冥思苦想的样子。到了第七回合,他炮六退三之后对方本该走马七进五,可是人家出乎意料走了一着马七进八。立群大吃一惊,因为这招似拙实巧,逼得他开始长考。车全起却不时地拿滴溜溜的眼睛瞟立群几下,四目相对时又把目光投向别处。二十分钟过去了,四十分钟过去了,汗水早已湿透了衬衣,酒也醒了大半。立群绞尽脑汁想出三种应法,可是皆为他胜。没办法了,只有硬着头皮继续下,他在心里乞求对方像白天一样走出昏招。
看着车全起数着一张张的钱,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同时啃噬着立群的心。钱就是梦。他计划着给家里买个冰箱,计划骗母亲说自己比赛得了奖金。他甚至曾经还想买套体面的西装,在某个周末把洪丽喊出来看电影。可是这一切顷刻间都破灭了。酒精的刺激,胜负的苦恼,突然转变的差异,像一把把利剑一齐刺向立群昏沉脆弱的心,那一刻,他几乎变得神志不清,像是在梦中一般,脑袋里装满了糨糊。
他发出梦呓一般的语无伦次的声音。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我执红棋,红棋可以赢,我要把钱赢……赢回来。
哼,你执红棋也未必就能赢,告诉你吧,这棋本来是和棋。
立群的思维更加混乱了,脑子里全是炮六退三马七进五炮六退三马七进八马七进五马八退七炮六退五。
突然,他咆哮道,红棋一定赢,不可能和,和了的话算你他妈的赢。
车全起冷笑了一下。再来一次,哼,拿什么作彩金。
立群看到了桌上的房产证,血一下子冲到了脑壳顶上,老子也用房产证。
车全起滴溜溜的眼睛几乎在冒绿光,简直就是一只老鼠,如果当时有猫的话一定会扑过来咬他一口。车全起说,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立好字据后立群执了红棋。第一回合刚过,哪知第二回合对方就变招了,简直是神来之笔,精妙绝伦。立群的思维从混乱中被棋拉扯了回来,他仔细思考着如何来应对他车全起的变招,拼命地想搅乱局面,寻觅战机,可是局面就是变得越来越平淡,平淡得让人不敢越雷池半步。长时间心智的消磨,让他有种恹恹的感觉,不得不靠频频的起身抽烟,如厕,洗手来调节自己疲惫的精神。最后演变下去果真是和棋。和棋属立群输。
后来有一次立群看央视五套的象棋讲座,是重播。里面讲到了《迈等越伦》这个残局,讲座上说该局原本的确是和棋。解放前,满族棋手那健庭在第七回合作了改进,即为红胜。解放后,女子大师王岚岚又发掘出第二回合黑方的变招,所以仍为和棋,几番修订就更为精妙和精确了。而立群在和车全起对弈时,所了解的却是最不精确的下法。他推算了一下首播的日期,那一天他刚到奇阳,哪里有地方看电视。车全起看过那期象棋讲座后,一定算准了立群没看过。
回到家乡,立群全然没有了离家时的豪气。在荣西路的那头下车,抬头便可看见家里的阳台,母亲的衣服悬在空中,滴着水。立群心里抽痛,驻足了片刻,然后带着旅途的尘埃连同一身臭皮囊,转身而去。消失在视线纷乱的街头。
在黄卫保家住四五天后,立群终于回了家。他喊了一声妈,没人答应。便推开母亲卧室的门。
母亲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出去。声音很弱,像夜风穿过秋叶的缝隙。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妈,怎么了。
出,出去。母亲转过头,她不停往下掉的眼泪就像钝了的刀子,在立群心尖上一刀刀地锯来锯去。我没有你这样的败家子。说完从枕头底下摸出了张纸,扔在地上,是字据的复印件。立群想起了客厅里的烟头。很明显,这几天,车全起来过。
早知道当时生了你就该一屁股把你坐死哟,留着也是败家。养你还不如养猪,大学,大学也考不起。别人家的孩子你这么大了都知道往家搬钱。你就把钱往外头搬,连房子都输了。看以后怎么办,你怎么不拿把刀把我杀了啊。
母亲越说越激昂,如同贫下中农的控诉,一会儿只见她像只触了电的猫从床上弹起。将立群拖到父亲照片面前,立群站着不动,两人推推送送像是在跳舞。母亲要他跪下,硬要他在照片前跪下。立群还是站着不动,只是看着照片。
立群再也不愿多看这个男人一眼。立群想不通相片里的男人为他们家做过什么。母亲身体不好,他管过吗。母亲每天痴心地擦拭照片上的灰尘他知道吗。立群没有父亲,他的父亲是一张纸。但只要他一犯错,母亲就用这张纸片压他。
立群猛地伸出手。镜框被搞在地上,碎了,照片掉出来。
他愣住了,他的本意是把镜框反扣在桌子上。母亲也愣住了,停止了唠叨,她蹲下来拾起相片,一块一块地把父亲眉毛、嘴唇和衣领上的玻璃碎片抹去,然后呆呆地望着父亲,嘴巴一张一翕。立群看到她鬓角的白发轻舞飞扬,像是追逐海岸的浪花。母亲扇他一耳光,接着眼泪就流了下来。立群歪着头,看到客厅地上的几个烟蒂。身旁父亲躲在镜框里表情端庄。
多年后立群和卫保女友做爱时,那女人也用耳光扇他,使他一下子记起了母亲的这个耳光。母亲力气好小,打在脸上一点也不觉痛。
街上的风真冷,立群却感到燥热难挡。偶尔飘了几滴雨,落进脖子,在背上歪歪扭扭地滑落,被古谱的绸带吞噬。立群整了整衣领,再把双手插入敞开的夹克兜里,嘴里叼着烟,两眼望天,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从城东走到城西,又从城西走到城东。像只瘦狗。他用仅有的一点儿钱在东茅岭买了瓶劣质酒。
街上霓虹闪烁。立群两只手无聊地搭在马路中的栏杆上,身子也靠在上面边抽烟边喝酒。一辆辆小车从身前身后飞驰而过。心想,落到这步,还不如来辆车撞死算了。他长长地吐了口烟,脑子堆满了胡乱念头。最后,想到了古谱。对啊,那局《渊深海阔》还没解出来呢。等老子破了最后那个残局,棋力肯定大长一截,别说一所房子,就是十所一百所房子也赚得来。想到古谱,立群感觉浑身是劲。
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古谱,一股冷意从脚底窜至脑门。古谱不见了!
一声车鸣让立群抬起头,与此同时,他隐约看到古谱正挂在马路对面的树枝上。等他定睛看时,结果什么也没有。立群不放心,把手伸进衣服,古谱的确不在!又看了一眼前面,没错,古谱就在那边!昏暗的路灯洒在玄色绸带上,像两条蛇,左右摇摆的古谱仿佛正冲他招手。
于是,他翻过栏杆,穿过马路。他刚走到那边时,背后轰的一声,一台的士正好撞在他伏着的地方,栏杆都弯曲了。好悬啊。立群摸了一下胸口,却又碰到了古谱。再看那根树枝,原来上面挂着块破布。
立群被古谱搞糊涂了。硬起散发酒气的脑壳在树上撞了两撞,终于清醒了点。心想,刚才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看来就算自己想死,也他妈的死不了。多亏了这宝贝古谱啊。
他猛地吸了口烟,像甩手榴弹一样把酒瓶甩向马路。浑身是血的的士司机正好爬出来。把他吓跑了。
母亲要立群把相册拿给她。她翻开相册,在一堆人的合影前停下来。照片固定着那个时代的气质,精神饱满,目光朴实。立群看到了父亲,很年轻,昂首挺胸站在中间。母亲指着父亲身边的一个精瘦的人说,这个人是你父亲生前的部下,叫贾爱国,现在奇阳市法院工作,房子的事你去跟他打个招呼,他应该没什么说头的。
人家会买这个账吗,立群说。
母亲用鼻孔一笑。哼,他以前来拍马屁送礼时,你爸把他当小学生教育呢。母亲说这话的表情完全沉浸在昔日的美好中。接着她犹豫了一下,把手上的手表摘下来说,这是你父亲当年的手表,你把这个给贾爱国,他就知道的。
再次来到十里青山半入城的奇阳,立群几经打听,原来贾爱国五年前便调到了民政局。终于在奇阳大酒店门口堵到了贾爱国。
贾爱国领着立群在酒店的一间包房里坐下,他手上有一个硕大的戒子,很是惹火。他抚摸着手表,戒指在手表周围窜上窜下,就像一只黄鼠狼围着老老实实的丑小鸭,即危险又奢侈。贾爱国把表递给立群说,岁月不饶人呐,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当年我在只有你这么大的时候,是你父亲的秘书。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抽了只烟出来。贾爱国又说,你父亲那个时候年轻有为,29岁就当了县长,提拔干部,很少有像他那样任人唯贤,忘我工作,没有一个像他那样不顾家庭的。本来前途无量,谁想文革爆发了,他成分不好,你爷爷是国民党大员,加之你父亲又写过一些言辞过激的文章。贾爱国吸了口烟,摇着圆溜溜脑袋继续说,后来,在牛棚里他受不了毒打和摧残,唉,后来他就投井自尽了。那个时候,你还在腹中呢。接着说,你房子被整的事情我现在清楚了,我跟你说,先不忙起诉,总之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立群高兴的连忙说谢谢谢谢。可是贾爱国话锋一转,只是你立了字据在人家手里有些麻烦呐。立群说,那怎么办,我妈说只要我们家跟你打个招呼,你总会有办法的。
贾爱国说,这样吧,叔叔帮你去活动活动。
立群听了很高兴,差点把他当皮球抱起来,向空中抛几下。贾爱国继续说,只是去活动的,得用些钱。
要多少。
三千来块嘛。
立群心里一沉,心想,只要房子能回来,三千就三千吧。便把身上剩下的一千给了他,又说,贾叔叔,身上就这些了,余下的我马上回家凑了拿过来。
贾爱国和蔼地一笑,没关系,把钱汇到我账号上就是了,到时候办妥了我打电话喊你来,用不着跑来跑去,家里也要人照顾嘛。说完,他抄了一个账号给立群。
回到家里,立群想到哪里弄两千块钱呢,他打量了一下家具,家用电器只有电视机和吊扇,都值不了几个钱。立群苦想了一上午,急得不行。
下午,立群去了荣西路那家废品收购站,带那位小个子老板回家看货。奇怪的是,清书时居然没看到装古谱的盒子,怎么找也找不到。他赶紧摸了一下身上的古谱,还好,它还在,正贴着肉呢,只要它还在一切就好。
在四月和煦的春风里,立群骑着收购站的脚踏车,带着草帽,一车又一车地把书运向收购站。他看到院子那头的井高高耸立,旁开着烂漫的野花,一阵风吹来,它们仿佛在点头微笑。母亲站在阳台上,一言不发。
书一共卖了两千四百三十五块四角钱。收购站来给钱时硬要抹掉最后那四毛钱。母亲不肯:那些书好多是马县长当年在中央党校的教材哩,你知道么,到时候你当文物卖,便宜你了。
去给贾爱国汇钱时,发现账号上的名字叫罗梦莎,立群以为抄错了。又专门打了个电话过去,贾爱国说,没错,那是我,呃,干女儿的账号,等于就是我的,你放心,证明很快就要办好了。
立群在一家服装店打工有一阵子了。休息的时间他随手翻着晚报,第四版讲的是买码的事。举例说有个叫贾爱国的人,暗中搞地下六合彩,并挪用公款从事买码活动。事发后到处扯钱填补黑洞……
第二天吃过早饭,车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