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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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府佣人如此之多,此辈是否均有职事?周瑞之妻告诉刘老老说:“我们男的(只指周瑞)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了时带着小爷们出门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第六回)可知每一佣人,职事无不空闲。所以林之孝与贾琏闲谈,就趁势说:
人口太众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的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使四个的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第七十二回)
但是排场惯了,岂能将就省俭。谚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确非虚语。有些人以乱花钱尤其花公家的钱为“大手笔”,才可重用,真是奇怪的想法。
丫头不但有月钱而已,她们所用的头油、脂粉、香纸,再加上各处笤箒、簸箕、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据平儿说:“这几宗虽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多银子。”(第五十六回)
至于上头的人,由贾母而至姨娘们,月钱多少?据凤姐向王夫人报告,赵姨娘周姨娘月钱人各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第三十六回)。又据凤姐对李纨说:
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两银子,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里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有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大官中的。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第四十五回)
由凤姐这几句话,可知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每月人各月钱二十两。李纨因为守寡,又有一位孤儿,所以月钱也是每月二十两。凤姐说“比我们多两倍子”,此句是接在“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之下,而所谓“多两倍”,意义不甚明了,凤姐月钱若是每月五两,则只能说多一倍。要是多两倍,则凤姐月钱当为三两三钱强。然此只供她们杂用,至于吃的、穿的一切均由公中供给(第四十五回)。至于迎春等许多姊妹,据探春说:“咱们一月已有了二两月银,丫头们又另有月钱。”探春又说:“咱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又是二两。”(第五十六回)这批上头姑娘们及丫头们的头油脂粉等等,是由买办整批买下,凡需要的,可向买办领取。此中舞弊极大,兹抄录平儿与探春、李纨的谈话如次:
平儿笑道:“……如今我冷眼看着,各屋里我们的姐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竟有了一半子。我就疑惑,不是买办脱了空,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探春、李纨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里弄些来,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依然还得现买。就用二两银子,另叫别人的奶妈子的弟兄儿子买来,方才使得。要使官中的人去,依然是那一样的,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平儿便笑道:“买办买的是那东西,别人买了好的来,买办的也不依他,又说他使坏心,要夺他的买办。所以他们宁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要是姑娘们使了奶妈子们,他们也就不敢说闲话了。”(第五十六回)
不但此也,买办舞弊,帐房也随之舞弊。探春说:“这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指帐房)就得半分,这是每常的旧规,人所共知的。”(第五十六回)岂但帐房,过去人士要谒见显贵,须馈其司阍,使为传达,贾府的门子就有这个外财可得。例如柳五儿之母到她哥哥家中,走时,她嫂子送了一包茯苓霜,说道:“这是你哥哥昨日在门上该班儿,谁知这五日的班儿,一个外财没发,只有昨日有广东的官儿来拜,送了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余外给了门上人一篓作门礼,你哥哥分了这些。”(第六十回)这是题外的话,不再多赘。总之,贾府婢多仆冗,安得不穷?此事凤姐知之,她对平儿说:“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有大小事儿,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俭省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也抱怨克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第五十五回)甚至黛玉也知之,她对宝玉说:“咱们也太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他们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第六十二回)宝钗也劝王夫人省俭,她说:“此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省的就减省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家当日也是这样零落不成?”(第七十八回)
收入不敷支出,年年有赤字预算,贾家尤其荣府穷了,而“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而如冷子兴之言(第二回),结果只有典当,以救燃眉之急。贾蓉笑向贾珍道:“前儿我听见二婶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又是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第五十三回)其实,贾蓉之言并不是道听途说,荣府确有典当之事。贾琏见鸳鸯与平儿坐在房里闲谈,便乘机向鸳鸯说:
这两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租,统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二三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的好:“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月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第七十二回)
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了!”凤姐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回问道:“他可应准了?”贾琏笑道:“虽未应准,却有几分成了。”(同上)此外还有好数次典当之事,或确是因穷而当,因穷而卖,或则故意在人前典当,以打发宫中太监之打秋风(第七十二回)。贾府太过奢靡,终至典当以救急。周瑞媳妇报告凤姐说,外面还有歌儿呢,说是:“宁国府,荣国府,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总是一场空。”(第八十三回)
贾赦只知淫乐,“不管理家事”(第二回),当然不知家计的困难。贾政“不惯于俗务”(第十六回),“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第四回),故亦不知亏空已久。到了抄家之后,才连连叹气想道:“不但库上无银,而且尚有亏空。这几年竟是虚名在外,只恨我自己为什么胡涂若此!”(第一百六回)他叫现在府内当差的男人进来,问起历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干进来,该用若干出去。那管总的家人将近年支用簿子呈上。贾政看时,近年东庄地租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加了十倍。急得跺脚道:“岂知好几年头里,已经‘寅年用了卯年’的……我如今要省俭起来,已是迟了。”(第一百六回)过了数天,贾母问贾政:“咱们西府里的银库和东省地土,你知道还剩了多少?”贾政只有据实报告,贾母急得眼泪直淌,说道:“怎么着?咱们家到了这个田地了么?……据你说起来,咱们竟一两年就不能支了?”(第一百七回)及至散了余资之后,她还说:“那知道家运一败直到这样!若说外头好看,里头空虚,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气,养移体’,一时下不了台就是了。如今借此正好收敛。”(第一百七回)
在贾府破产之时,“那些家奴见主家势败,也便趁此弄鬼,并将东庄租税也就指名借用些”(第一百六回)。观历史所载,凡朝代将次颠覆之时,均有此种现象,上自中央大员,下至地方小吏,上焉者持禄固位,多务因循,下焉者知国运之不长,又急急于营私舞弊,为身后之计,岂独贾府的奴才而已。
第5节 贾府子弟的堕落(1)
自贾演、贾源立下军勋,前者封为宁国公,后者封为荣国公之后,传到从玉旁之名的,已有四代。虽然上一代从文旁的,尚有宁府的贾敬,荣府的贾赦及贾政。贾敬中过进士(第十三回),他“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他心上”(第二回)。当其长孙媳妇(秦可卿)死时,他“自以为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第十三回),糊涂如此,便将世袭的官让给贾珍去做。荣府的贾赦袭了官,冷子兴虽说:“为人平静中和,也不管理家事。”(第二回)其实,贾赦不管家事,确是事实,而其为人,则有寡人之疾,一是好色。贾赦要娶鸳鸯为妾,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他对鸳鸯之兄金文翔说:
我说给你,叫你女人和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来,以后谁敢收他?这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外边聘个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了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要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第四十六回)
威胁不成,“只得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久费了五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里”(第四十七回)。二是好货,贾赦把贾琏打的动不得,据平儿告诉宝钗说:
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几把旧扇子,回家来,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来。谁知就有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叫做石头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拿出这扇子来略瞧了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得的,全是湘妃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回来告诉了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要扇子先要我的命!”……谁知那雨村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法子,讹他拖欠官银……把这扇子抄了来,做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了?”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的人家倾家败产,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呢。……过了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所以都凑在一处……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第四十八回)
贾赦为人如此,虽袭了官,荣府家务却交贾琏去办。总之,宁荣两府管理家事的,都是玉字辈的人。此辈距离祖宗创业,已历四代。他们长于官邸之中,入则在丫鬟之手,出则唯幕宾清客。丫鬟是奴婢,幕宾清客则为师友。奴婢以伺喜怒为贤,师友若亦爱憎主人之所爱憎,则为逢迎。他们看到贾府势力,自不免依阿附顺。贾府子弟沉沦富贵,骄侈无忌,由玉字辈管理家务,求其保全先绪,已经不易,更何能望其绍承祖业,大振家声。冷子兴说:“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养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第二回)确实不错。固然荣府尚有一位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第二回),但他是荣府次房,“素性潇洒,不以俗事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第四回)。他听了冯紫英谈到贾雨村说道:“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兵部尚书,为着一件事降了三级,如今又要升了。”冯紫英道:“人世的荣枯,仕途的得失,终属难定。”贾政道:“就是甄家……一会儿抄了原籍的家财……不知他近况若何,心中也着实惦记着。”贾赦道:“咱们家是再没有事的。”冯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你们家自老太太起,至于少爷们,没有一个刁钻刻薄的。”贾政道:“虽无刁钻刻薄的,却没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税,那里当得起?”贾赦道:“咱们不用说这些话,大家吃酒罢。”(第九十二回)贾政尚有知己之明,贾赦不听逆耳之言,由此可以知道。
我研究贾府子弟所以一代不如一代,到了草字辈,如贾蓉、贾蔷、贾芹等便变成败家之子。考其原因,乃由于贾府不甚注重子弟的教育。宝玉上学之时,家塾只请一位同宗贾代儒。代儒年龄已老,何能严格管教许多学童?贾政虽知代儒学问中平,只因他是本家中有年纪,且有点学问的人,还弹压得住这些小孩子们,不至以颟顸了事(第八十一回)。吾观代儒在贾府中的地位,未必比赖大、林之孝等为高。王夫之说:“学政唯宋为得,师儒皆州县礼聘,而不系职于有司……督学官一以宾礼接见,不与察计之列。”(《噩梦》)顾炎武说:“汉世之于三老,命之以秩,颁之以禄……当日为三老者多忠信老成之士也。上之人所以礼之者甚优,是以人知自好,而贤才亦往往出于其间。新城三老董公遮说汉王,为义帝发丧,而遂以收天下。壶关三老茂上书,明戾太子之冤,史册炳然,为万世所称道。”(《日知录》卷八《乡亭之职》)哪里有同后代那样,中小学校长见到督学官,鞠躬如也;一听县长来校参观,又引率全校师生站在门口欢迎并欢送。师道尊严已经扫地,所谓尊师重道更不必谈了。代儒之在贾府,固然没有如斯下贱,但他因事告假,就将学中之事,交给长孙贾瑞管理。以贾府子弟之多,又兼有亲戚的子侄附学,“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而代课的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助着薛蟠(他“假说来上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修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