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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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儒,却不曾有一点儿进益”),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结果,就发生了顽童大闹书房之事,难怪李贵(宝玉奶姆的儿子)道:“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代儒)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你行事。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呢?……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是,所以这些兄弟不听。”(第九回)
宝玉入学时候,情形如此,我想贾珍、贾琏幼时读书,也必相差不远。冷子兴说:“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那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人。”(第二回)赖嬷嬷(赖大的母亲)也说:“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只是着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第四十五回)
前已述过贾赦好色兼好货之事。他买了一个十七岁女孩来,名唤嫣红,收在屋里(第四十七回),又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鬟,名唤秋桐,赏给贾琏为妾。贾琏“素昔见贾赦姬妾丫鬟最多,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今日天缘凑巧,竟把秋桐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投漆,燕尔新婚,连日那里拆得开”(第六十九回)。我想贾赦与贾琏,犹如贾珍与贾蓉,名为父子,实则无异酒色朋友。
第6节 贾府子弟的堕落(2)
宝玉神游太虚境之时,看了金陵十二钗正册,最后一图,其判云:“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第五回)贾府子侄种种不正行为多开始于宁府,我们姑不提宝玉梦作云雨之事,是在宁府(第五回)。宝玉会秦钟,后来似有龙阳之嗜,也在宁府(第七回、第九回、第十五回)。贾瑞遇到凤姐而起淫心,是在贾敬寿辰开夜宴之时(第十一回、第十二回)。贾琏偷娶尤二姐,是因贾敬归天,出殡未葬,而贾蓉包藏祸心,极力怂恿(第六十四回、第六十五回)。这种丑事无不发生于宁府。其最不堪的,如开赌场、玩男妓等等无一不由宁府作俑。兹只举一例为证,读者若不厌烦,试将《红楼梦》原文摘要如次:
贾珍近因居丧(贾敬一心想做神仙,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卒至烧胀而殁,见第六十三回),不得游玩,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的法子,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几位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立了罚约,赌个利物……命贾蓉做局家。……贾珍志不在此,再过几日,便渐次以歇肩养力为由,晚间或抹骨牌,赌个酒东儿,至后渐次至钱。……竟一日一日的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大赌起来。……近日邢夫人的胞弟邢德全(人们都叫他傻大舅)也酷好如此,所以也在其中;又有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爷)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见此岂不快乐?……
且说尤氏潜至窗外偷看。其中有两个陪酒的小幺儿,都打扮的粉妆锦饰。今日薛蟠又掷输了,正没好气,幸而后手里渐渐翻过来了,除了冲帐的,反赢了好些,心中自是兴头起来。贾珍道:“且打住,吃了东西再来。”因问:“那两处怎么样?”此时打天九赶老羊的未清,先摆下一桌,贾珍陪着吃。薛蟠兴头了,便搂着一个小幺儿喝酒,又命将酒去敬傻大舅。
傻大舅输家,没心肠,喝了两碗,便有些醉意,嗔着陪酒的小幺儿只赶赢家不理输家了,因骂道:“你们这起兔崽子,真是没良心的忘八羔子!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你们不沾?只不过这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这样三六九等儿的了。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求着我的事了?”众人见他带酒,那些输家不便言语,只抿着嘴儿笑。那些赢家忙说:“大舅骂的很是。这些小狗攮的们都是这个风俗儿。”因笑道:“还不给舅太爷斟酒呢!”
两个小孩子都是演就的圈套,忙都跪下奉酒,扶着傻大舅的腿,一面撒娇儿,说道:“你老人家别生气,看着我们两个小孩子罢。我们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的就亲近。你老人家不信,回来大大的下一注,赢了,白瞧瞧我们两个是什么光景儿!”说的众人都笑了。这傻大舅掌不住也笑了,一面伸手接过酒来,一面说道:“我要不看着你们两个素日怪可怜见儿的,我这一脚,把你们的小蛋黄子踢出来。”说着,把腿一抬。两个孩子趁势儿爬起来,越发撒娇撒痴,拿着洒花绢子,托了傻大舅的手,把那钟酒灌在傻大舅嘴里。
傻大舅哈哈的笑着,一扬脖儿,把一钟酒都干了,因拧了那孩子的脸一下儿,笑说道:“我这会子看着又怪心疼的了!”(第七十五回)
这一幕写得妙极,也写得下流极。此种下流作风当然传染到贾府年轻的一辈。薛蟠生日前一天,请宝玉吃便饭。问宝玉打算送什么礼物,宝玉说,唯有写一张字,或画一张画。
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了。昨儿我看人家一本春宫儿,画的着实好……看落的款,原来是什么‘庚黄’的。真好的了不得!”宝玉听说,心下猜疑……想了半天……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将手一撒给他看,道:“可是这两个字罢?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第二十六回)
我为什么把这一段文字抄下?此时宝玉年龄大约不及十六岁,以如斯年龄的小孩而竟知道唐寅所画的春宫,无乃太过聪明。今人多谓现在小孩早熟,哪知贾府子弟比现今小孩还要早熟。今人常主张小孩应授以“性教育”,哪知贾府子弟关于性教育,还能依王阳明学说,知行合一。傻大姐在大观园内拾到的妖精打架图画(第七十三回),安知不是宝玉叫小厮茗烟在外面买来,不慎丢在地上呢?因为宝玉曾经看到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干那妖精打架的事(第十九回)。
薛蟠过生之后,越数日,神武将军冯唐公子冯紫英请宝玉、薛蟠到他家里吃便饭,陪坐的有唱小旦的蒋玉函,又有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宝玉见蒋玉函“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乃交换礼物(第二十八回),由此可知当时官家子弟大率是膏粱轻薄之徒。
宝玉深居简出,尚且如此,则贾蓉、贾蔷、贾芹等更不必说了。尤二姐未嫁贾琏以前,其风度不似大家出身的姑娘,贾蓉对她,言语及举动亦不像世家子弟(第六十三回以下)。贾蔷每日“斗鸡走狗、赏花阅柳”(第九回)。他与龄官,一方千般体贴,一方万般柔情,竟令宝玉“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第三十六回)。至于贾芹,简直是下流的轻薄子。凤姐派他在水月庵照管杂务,而他竟把清净的尼姑庵改造为肮脏的妓女院,而致荣府门上贴张“大字报”,上面写着:
“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好声名。
贾政看了,气的头昏目晕,一方叫人去唤贾琏出来,告以水月庵之事,同时叫赖大到水月庵去,把那些女尼姑女道士一齐拉回来。赖大到了水月庵,果然看见贾芹同那些女孩子们饮酒作乐。赖大押着贾芹等回到荣府,此时贾政已赴衙门上班。贾琏因为贾芹平素常在一处玩笑,乃拉着赖大,央他:“护庇护庇罢,只说芹哥儿是在家里找了来的。……明日你求老爷,也不用问那些女孩子了。竟是叫了媒人来,领了去一卖完事。……”赖大想来,闹也无益,且名声不好,也就应了(第九十三回),“晚上贾政回来,贾琏、赖大回明贾政。贾政本是省事的人,听了也便撂开手了”(第九十四回)。一场有关荣府名誉的风波,就这样马马虎虎地结束。
吾研究贾芹之事能够敷衍下去,不外三种原因:
一是贾政派贾琏会同赖大查办,然而贾琏与贾芹“平素常在一处玩笑”,查办的人与被查办的人不但素有交情,而且共同游玩,当然要同顾炎武所说:“情亲而弊生,望轻而法玩。”(《日知录》卷九《部刺史》)何况贾琏平日行止又和贾芹差不了多少,叫他查办贾芹淫乱之事,何能尽职而不敷衍了事?
二是赖大有闹大了,“名声不好”的顾虑,即家丑不欲外扬之意。那知丑而扬之,其丑自消;丑而欲盖,其丑弥彰。家事如此,国事亦然。那一个国家没有不肖的官吏,其所以不会辱及国誉者,盖有司自行检举,法院依法制裁,国有纪律,不但可以警戒官吏,且可以培养平民守法之心。赖大出身于奴才,其有如斯观念,固不足怪。
三是贾政“本是省事的人”。吾人以为齐家犹如治国,有的事可以省,有的事万不可省。摆场面是愈省愈好的,整风纪,则省事只有长乱导奸。宋代李觏有一首诗:“喜闻吉事怕闻凶,天下人心处处同,乍出山来言语拙,莫将刺字谒王公。”贾政早就知道贾家子侄“没有德行才情”(第九十二回),而乃不加教训,只以省事为务,就是出于“喜闻吉事怕闻凶”的心理。
第7节 贾母在贾府中的地位(1)
我们不必讨论父权社会以前,是否尚有母权社会。换言之,在原始社会,女权是否比男权大些,我们无须研究。吾国古代大率是外事由男主之,内事由女主之。即《易经·家人卦》所说:“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亦即《礼记》所说:“男不主内,女不主外。”(《礼记注疏》卷二十七《内则》)“男子居外,女子居内。”(同上卷二十八《内则》)此乃分工合作之意,本来没有平等不平等的意思。依《红楼梦》所述,家庭之内,女权似比男权为大。吾国于美国二百年建国纪念之时,送了一个大铜牌,内刻《礼运》中“大同”一段,美国人见中有“男有分,女有归”之句,谓其是男女不平等之语,拒绝放在公园之内。吾未见译文如何,其实,外国男女平权思想也不过开始于十九世纪之末,而男女不平等的现象,在文字上尚留有遗迹。英语之man,德语之Mann,法语之homme,均有两个意义,一指人类,二指男人。如是,则人类之中似不包括女人,换言之,女人乃不视为人类了。这比之“男有分,女有归”,到底那一方更不平等?
题外之言,到此为止。宁荣两府传到文旁辈,尤其玉旁辈,已经忘记祖宗九死一生,创业之艰难。他们自幼生长于富贵之家,不知守成亦非易。宁府的贾敬“一心想做神仙”,因之,把官让给其子贾珍(第二回)。贾珍乃纨袴公子,只知花天酒地,就由其妻尤氏管理家事。在荣府,贾赦居长,“不管理家事”(第二回),其弟政“不惯于俗务”(第十六回),家务就由贾赦之子琏去管。但贾琏和贾珍一样,都是酒色之徒,“不喜正务”(第二回),于是家事就由琏妻凤姐管理。总而言之,宁荣两府管家的权均落在妇女手上(尤氏及凤姐)。依吾国古礼,男人不管内事,则宁荣两府内事由妇女去管,似无反于吾国古代传统的礼教。我于《红楼梦》中,总觉得妇女甚有权力。
在贾府妇女之中,贾母年龄最长,其辈份亦最高,宁府的贾敬,辈份尚低她一级。因之,宁荣两府主子尤其管理荣府家务的凤姐常看贾母眼色,依贾母之意行事。贾母年龄已老,其常在贾母身边的,是丫头鸳鸯。她不但伺候贾母,且能先意承志,代尽子道。据贾母说:
我的事情,他(鸳鸯)还想着一点子。该要的,他就要了来;该添什么,他就趁空儿告诉他们添了。鸳鸯再不这么着……里头外头,大的小的,那里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还是天天盘算,和他们要东要西去?……我凡做事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我有了这么个人,就是媳妇孙子媳妇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第四十七回)
即鸳鸯之于贾母,无异于汉代的内朝官,其权力可与尚书令比拟。所以办事的人要知道贾母的意思,不能不向鸳鸯打听。贾母为凤姐攒金庆寿,托宁府尤氏办理,尤氏“便走到鸳鸯房中,和鸳鸯商议,只听鸳鸯的主意行事,何以讨贾母喜欢”(第四十三回)。李纨说:
老太太屋里要没鸳鸯姑娘,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他现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的那些穿带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况且他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上好话儿,还倒不倚势欺人的。(第三十九回)
惜春听了,笑道:“老太太昨日还说呢,他比我们还强呢!”大凡老年人都喜欢热闹,贾珍说:“老祖宗是爱热闹的。”(第十一回)凤姐生日,贾母发起攒金庆寿(第四十三回);宝钗生日,贾母便自己捐资二十两银子,唤凤姐去备酒席(第二十二回);探春初结海棠社,赏桂花,吃螃蟹,史湘云作东,贾母一请就到,且说:“倒是他有兴头,须要扰他这雅兴。”(第三十八回)芦雪亭即景咏诗,未请贾母,诗方咏罢,贾母竟然冒雪来凑热闹(第五十回)。过年过节固不必说,每年十一月初一日,依老规矩,也办消寒会,喝酒说笑。有一年,宝玉以为贾母忘了,哪知贾母对此高兴的事,绝不会忘,且叫宝玉不用上学(第九十二回)。贾母喜欢刘老老,就是因为刘老老能凑趣,任由凤姐、鸳鸯拿她取笑,绝不之恼。贾母在大观园内晓翠堂开宴,特叫刘老老入坐,刘老老装傻装狂,说些呆话,引起“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及至鸳鸯行酒令,而用骨牌副。所谓骨牌副,即取骨牌三张而能成为一副的,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第一张,次说第二张,再说第三张,合成这一副的名字。例如鸳鸯对贾母所说,一张是天,一张是五合六,一张是六合一,合起来,成为五个六,这叫做巧六,成为一副。其对薛姨妈所说,一张是五六,一张又是五六,一张是二五,即三张牌三头相同,均有五,除去五,其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