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荒年-谈歌-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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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还要在碑前给以杖责,以警百生。如此说,这座石碑又是燕家村人自设公堂
的地方了。据老人们传说,燕家村百年间的记载中,从未发生过偷窃的事情。
1958年村上修水渠,要拆去这座庙。那年毛主席来县里视察,说这座庙是一
个古迹,要保护。人们就不敢再拆了。县里还拨了专款修整了一下。到文化大革
命,这座庙被从城里赶宋的红卫兵给拆了。拆下的砖头,被村里人弄回去或垒了
圈或砌了鸡窝。“文革”后,乡里几次提议重修燕王寺,可是县上没有钱,只好
作罢。前年,燕家村里的几家富户,私下核计重修燕王寺。于是,村里的大户纷
纷解囊捐款。其中包括大伯的两个儿子。于是,重金从城内请来了几个高级工艺
美术师,先画图,再设计修改,反反复复弄了小一年的光景,才定下稿子。然后
就从城内请来包工队,叮叮当当干了三个多月,一座华丽的寺庙重新盖了起来。
听说竣工那天,县里的干部们都来剪彩,还请了县里的剧团来唱了两天大戏。唱
的是《二进宫》、《捉放曹》什么的。寺庙前还立了一块石碑,本来说要重新刻
写上燕家村的村约的,可是村中竟无一个人能背下那凡百字的村约了。石碑就显
得有些大而无当了。上边就只好刻写了捐资修庙人的名单,大伯的两个孙子显显
赫赫地写在了前面。
当时,村里也给我写了信,让我回去助兴。我因为到外地采访就没有回去。
过了些日子,我口去看了看,燕王庙真是成了苍山县的一景,首先方圆百里前来
烧香许愿的就摩肩接踵,庙前庙后都是集市了,叫卖声轰轰乱响。县委宣传部的
李部长陪着我,笑道:这叫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啊。现在乡里发展经济,这也是
一个好办法。我笑笑,没有说话。李部长就挺于的。就扯我去乡里喝酒。
那场酒喝得昏天黑地,李部长喝得烂醉如泥。大怕的两个孙子一劲猛灌县公
安局的一个副局长,请他放一个什么人出来。我没听清楚。好像是那个人是燕家
村现任党支部书记的儿子,因为偷了什么被抓起来了。那个副局长一口答应。于
是,又是乱喝一气。
我觉得没趣,就走出来。又来到燕王庙。时值黄昏,集市已然散了。燕王庙
前只有两个老者在打扫卫生。尘土飞扬。庙前的那块碑在飞扬的尘上中,显得脏
兮兮的,还有一些好像是鼻涕之类的浑浊的粘液被人涂抹在上边,显得十分尴尬。
我久久站立在这座华丽堂皇的寺庙前,暮色已经涌上来,我的视野里袭来一
阵阵凄凉,我的心也随之一分分地下沉,我感觉我在咀嚼一种文化的苦涩。田野
里寂静无声,暮色中的村庄浮动着一片浑浊的哀切。我终于明白,岂只是那座石
碑没有了,我记忆中的那座古寺也确确实实不存在了。现在我看到的,只是一个
现代人精心装饰的仿本。
那场大饥饿来得的确太突然了。
我随袁娘回到老家的这一年,县里几乎是绝收。先是大旱,地裂得像小孩子
嘴,张张着。太阳烤上去,滋滋地冒烟。紧接着是一场蝗灾。据说旱灾蝗灾已经
像风一样呼呼地刮遍了北方几个省份。
这一年,公社的食堂还没有解散,但也已经是冷锅冷灶了。大跃进那股狂热
已经降到冰点。
真像是一场有噩梦,田野里什么也不长,老天爷不下一场雨,只有村东那几
十亩地种上了地瓜,半死不活的地爪秧,跟四类分子一样的表情。四面的山上和
沟里,已经见不到绿色,凡是可以果腹的东西,统统被人们用作了代食品。
我每天要走五里路,去公社办的小学校去上课。我那年上小学三年级了,至
今记得我们的老师是一个面色黄黄的年轻女教师,姓苗。她天天给我们讲课,晕
倒在课堂上好几回,每天都空出两三节课的样子,苗老师带着我们去田野里挖野
菜,因为全公社已经因误食有毒的野菜,死了很多人了,所以只能让教师带着去
挖,才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我记得有种叫作“月儿”的野菜,名字十分
好听,毒性却十分厉害,人吃下去后三两个时辰,浑身奇痒,就出现豆粒大的紫
水泡,抓破了之后,身上就溃烂,无药可医。人死之后,骨头都是黑色的,可见
奇毒无比。我的两个同学,都是眼睁睁地被“月儿”毒死的。当野菜被人们挖光
的时候,我们便去跟老师捋树叶,最好吃的是榆树叶,还有杨树叶和柳叶,要用
水浸上几个日夜,去掉那种苦涩的味道,再稍稍放上一点面,上锅去蒸。树叶很
快就吃光了,就吃树皮。树皮中最好的是榆树皮,扒下来,晒干,放到碾盘上碾
成粉状,掺上野菜,就算作是上好的食品了。还有杨树皮,柳树皮,味道就差多
了。很快,学校里的小树林里的树皮都被剥光了,月光下,就像一群赤身裸体的
人站在那里,有时猫头鹰就在那白光光的树林中哀哀地叫上一夜,听得人心颤颤
的。这种感觉我至今还有,我从不养猫,我不知道猫与猫头鹰是否是一类,但我
怕猫,很伯。尤其是怕听猫叫。
苗老师常常给我们讲述共产主义的远景。我至今记得这样几句:共产主义就
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每天每顿吃苹果,每天每顿吃鸡蛋。我记得每次听苗老
师讲这些美丽而又幸福的远景时,我的口水便悄悄淌下来。
村里已经听不到鸡鸣狗叫,也看不到炊烟。生活似乎已经没有了生气,只剩
下了难捱的日子、天天都有饿死的人被拖出村去,埋在村东面的坟地里。人们整
日都是傻傻的表情,两眼灰蒙蒙的;空空洞洞,木了一样,没有了哭声,或者人
们已经没有力气哭。整个村子陷入一种死静。
三伯终日闲在屋里写他的书,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三伯原来是一个挺大
的干部。
父亲一共兄弟五人,父亲排行老五。因为我的爷爷与村中的举人有仇,爷爷
被举人害死,于是,父亲五兄弟都参加了红军。二怕和四伯先后都在战争中牺牲
了。
三伯进城后,在北方一个城市当了市委书记。三伯很能干的,据说他可以三
天三夜不睡,可以一口气处理上百件案子,且不出差错。现仍健在的一位中央领
导同志当时就夸奖三伯,说他非百里之才。三伯本可以升到更高官位,可惜他被
一个战友带累得断送了前程。
这个战友名叫曹双。曹双当时是那个城市的副书记兼公安局长。我曾听三怕
说曹双是个独眼龙,那只眼睛被日本人的刺刀捅瞎了。曹双爱喝酒,爱说下流话,
爱发火。解放那几年工作十分出色,镇压反革命,惩治不法资本家,干得挺带劲,
很受市民们的欢迎。曹双还好色。据说,当时市委有几个女干部都跟他有染。如
果曹双是一个一般的干部,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是一个有着很大权力的市委领导,
于是,这一个天下男人几乎共有的毛病,就给他带来了危险。
曹双先是看上了一个姓于的中学女教员,他是到下面视察工作时,发现了于
教员长得漂亮,就动了心,就指名要于老师到他的办公室当秘书。那个于老师就
神神气气地到曹双的办公室上班了。三怕知道了,不同意,三伯说那个于老师过
去是个交际花,在日伪时期有劣迹。三伯就把于老师调了回去。理由是教育部门
缺人。曹双不高兴,说三伯不支持他的工作。曹双资历比三怕老,不怕三伯。三
伯这一回却发了火:老曹,你是有家室的人,市委几个女的已经让你给搞得乱了
套,你还要怎样搞?曹双只好悻悻地作罢。
市里有个名角,叫边彩玉,唱青衣的,唱得绝好。曹双喜欢得不行,每每边
彩玉演出,曹双都要去捧场。有些戏迷就看出了名堂,私下说曹书记要栽倒在边
彩玉的脚下了。果然就出了事。
那天,曹双吃了酒,就带着警卫员去听戏。戏散了,曹双就上台跟演员们握
手,还邀边彩玉到公安局去演一个夜场。边彩玉就去了。
到了公安局,天已经很深了。边彩玉唱了一出折子戏,就要回去,曹双就让
别人先走,要留下边彩玉谈谈话。边彩玉陪笑说:今天太晚了,曹书记要休息啊。
曹双就黑下脸来:我找你谈工作,晚什么晚。边彩玉就不敢再说,就跟曹双到了
一问办公室,曹双进了门就笑,你要是不想谈就不谈了吧,你再给老曹我唱一段
吧。边彩玉就唱了一段。唱着唱着,曹双的酒劲就涌上来,就扑过去抱住了边彩
玉,边彩玉吓得喊起来。曹双就更来了劲,笑道:别叫别叫。就按住边彩玉脱衣
服。值班的副局长就闯过来,劝开了曹双,边彩玉已经让曹双扒得只剩下内衣了。
曹双正在兴头上,破口大骂副局长:你给老子滚出去。副局长给边彩玉递一个眼
色,边彩玉抓过衣服跑了。曹双的好事就没有做成。第二天,曹双的酒醒了,就
有点后悔,让警卫员去给边彩玉道歉。警卫员去了口来说,坏了,边彩玉罢演了。
就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城内的艺人们为此事表示出极大的愤怒。共产党刚刚
进城就这样了,跟国民党还有什么两样啊。就有人给边彩玉出主意,不能这样就
算了,告!
就告到三伯那里,三伯就让曹双写检查,让他公开向边彩玉道歉。曹双自知
理亏,就到边彩王那里去道歉。本来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算了。可是有人背后给
边彩玉出主意,让她继续往省里告。于是,边彩玉就不见曹双,往省里告了曹双。
到底是谁给边彩玉出的主意,这件事一直到了“文革时抖落出来,边彩玉的
后台就是当时的副书记。因为平日曹双跋扈得很,在市里除了三伯之外,谁也不
放在眼里,据说各个市领导都挨过他的骂。那个副书记是个知识分子,脸皮很薄,
曾让曹双骂过几回。曹双说过就完了,副书记却记在了心里。抓住这件事情做开
了文章,给边彩玉出了许多欲置曹双于死地的办法。所以说,边彩玉的事件,跟
当时的政治斗争联系在一起,就带有了阴谋的色彩。
省里派来了人,调查曹双的事情。问过之后,也认为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就
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省里的同志和三怕一同找过边彩玉几次,请她接受
曹双的道歉。但是,边彩玉不依不饶。
三伯火了,对着边彩玉嚷开了:又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莫非还要把老曹的脑
袋掀给你才解恨吗?省里的同志也认为边彩玉有些过分了。边彩玉就有些吃不住
劲了,就表示不再告了。省里也准备给曹双党内处分。事情就要结束。
谁知这时候又出来个姓于的女人告曹双。这个女人就是曹双要调来当秘书的
那个中学教师。”这个女人告状说曹双强奸过她。
平地一声雷,省里的同志和三伯一下子都懵了。
三伯就去找曹双,问他是否有过此事。
曹双涨红着脸,闷下头不讲话。
三伯大怒,把桌子拍得山响:老曹,咱们都是提着脑袋干了几十年的人,大
丈夫敢做敢当,你到底怎么那娘们了?
曹双咬牙切齿道:操他娘,老子让人涮了。她那回找我睡觉,我意志不坚定,
就跟这个臭娘们睡了,现在又来咬我。算我倒霉。随组织上怎么处理吧,我已经
犯到了这份上,就没得话说了。
三怕恨得跺脚:老曹啊老曹,你怎么这么糊涂,这种人最难办了。你好好想
想,莫要给自己头上扣屎盆哟。
三伯就有指点曹双赖账的意思。三伯后来说,他当时已经感觉有人在这个女
人身后当孔明,否则一个那样的女人是绝不敢宋告曹双的。而且这种事情,只要
一方咬住牙不认,谁也没有办法的。不幸的是,曹双是一个热血汉子,不肯当缩
头乌龟。这就把他自己逼上了绝路。曹双眼一瞪:我老曹敢做敢当。没得改口。
三怕一阵头晕,张张口,再也无话可说。
省里的同志就认为案情重大,不敢再保护曹双,就把情况带回省里去了。
没过几天,省公安厅就来了人,抓了曹双。曹双不是一般干部,案子就报到
了中央,据说就报到了主席那里,毛主席批了四个字:杀一儆百。
三伯不知道这事情已经惊动了中央,听说曹双判了死刑,大吃一惊,曹双毕
竟是南征北战的老干部。跟边彩玉没有做成事实,跟那个女教师纯属乱搞,双方
自愿,强奸从何谈起。三伯就上书到省里,替曹双喊冤。
三怕哪里知道,省里也正在调查他的材料。那个副书记早就写好了材料递上
去了,说曹双是在三怕的纵容下才无法无天的。三伯很快就被省里来人宣布停职
了。
一位副省长亲自来到A城,监斩曹双。
这期间,曹双被判死刑的消息就传开了。A城的市民就惊呆了。人们纷纷上
书,要求保释曹双。这就是A城建国初期“万民上书保市长事件”的来龙去脉。
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手持着近万名市民签名的折子,我到市委招待所,求
见那位副省长,说曹双为A城做了不少好事,还年轻,请求让他戴罪立功。几个
老人就齐齐地给副省长跪下了。这一跪就惊天动地。副省长泪就往下淌、颤巍巍
伸手扶起几个老者,叹道:共产党不能让共产党给毁了啊。
箭在弦上,已不可逆转。
经省委研究,执行曹双秘密进行,不开公判大会。公费安葬。子女由国家抚
养到参加工作的年龄。
枪毙曹双的头一天,副省长代表省长来看曹双。副省长递给曹双一支烟:省
长让我来看看你,问你还有什么事情?
曹双闷闷地抽烟,最后把烟屈捻死,抬头道:请告诉首长,我没有什么事,
我曹双给组织丢人了。该杀的。只是,秦市长不该吃我的牵累。
副省长道:老秦的问题你不要管了。
曹双停了一刻:我能喊几句口号吗?
副省长想了想:不行。
曹双就落了泪:请告诉战友们,莫学我曹双。
逼省长道:省委已经发了通报,让大家记住你的教训。
曹双点头道:那就好,那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