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荒年-谈歌-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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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家村陷进了惶惶不宁的气氛中,人们感觉到一种比饥饿更吓人的事情就要来临
了。
1994年的春节,我面对着一桌丰盛的年饭,把这段故事对女儿说了。女儿睁
大眼睛,问我: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么我真不敢相信全世界任何一个民族,
在饥饿的死亡线上,能够如此理性冷静。您讲的是真的吗?
我艰难地苦笑笑:是真的,的确是真的,你的姥姥就是在那年饿死的。
女儿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真的是在编造一个神话。或者,她真的
不相信曾经存在过这样一段历史。女儿笑着说:我看过一部反映那个年代的中篇
小说,那篇小说里的主要人物可是带着愤怒的感情,带着红了眼的老百姓去砸了
粮库的。这篇小说还获了奖的。
我摇摇头:我也读过那部名噪一时的小说,但我总不肯相信作家写的那就是
真实的生活,至少在苍山县里就没有发生过那种事件。也绝不会发生那种事件的。
女儿笑了:您别是把记忆中的东西艺术化了啊。您看看当代的中国人,就会
知道您记忆中的是否真实了。昨天下了一场大雪,您见过有扫雪的吗?您这些年
见过有扫雪的吗?这就是中国人啊。
女儿挑衅的目光盯着我、我哑然。的确,我已经记不清了,从什么时候,这
个城市没有人扫雪了。每年下雪之后,都要出几起交通事故。市委大楼门前,雪
仍旧堆得厚厚的,人们连各人自扫门前雪这句最为保守的格言也忘记得干干净净
了。
女儿看我怔怔的,就嘲笑着问我:既然那个年代那样饥饿,为什么人们竟能
够自甘潦倒,聊以自毙呢?为什么竟没有人破门人户,抢劫造反呢?他们分明感
受到了生命的威胁,却竟没有互相残害。真是还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吗?
我点头说:基本上是这样的。
女儿感慨地说,那个年代的人真是老实啊。如果现在赶上一个饥饿的年代,
人们还会那样吗?
我看看她:你说呢?
女儿一脸惶然:说不定,我也要加入打砸抢的行列呢。至少要把银行抢了。
我呆呆地,我的心疼了一下子,我看着女儿那张平静的脸,我知道女儿说的
是真话。一句非常恐怖的真话。
我再也无心吃饭了、转身去看窗外工窗外一片白茫茫,路上的雪还没有化。
太阳光在雪地上波快地跳舞。果然是没有人扫雪,听说已经出了好几起交通事故
了。昨天晚报上讲,一个出租汽车司机被人杀了,尸体被埋在了雪地里。丈夫对
我讲这件事的时候,口气谈淡的,好像在说一件小孩子的游戏。我开始恐怖雪,
皑皑白雪中竟掩埋着黑暗的凶杀。一种精神的民族的凶杀?
的确,对于这样一个年代,对于那些人物,我一直不敢动笔,以致于现在我
坐在书桌前,口忆这一段历史的时候,我竟怀疑我是否真的在那样一个时候生活
过。我该怎样写那个年代、那些人物?好像真是很难的。那一个年代那些无恨无
侮饿死的人们,能否代表中国?在当今热闹的现实景观中,我这样一个回忆,显
得那样苍白,而且有毛病。那一场饥饿,像一场风一样,早就刮得无影无踪了,
却让我保持着惊恐的记忆。那一个没有诗情的年代,却让我终生高山仰止。
我今天重提这一段历史,不仅仅是回忆那一场恐怖的饥饿,我是重新破那个
年代中那种镇定、自若的精神秩序所震撼。我们竟是在一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的时尚中安详地度过了那场可怕的灾难。不要总是指责那一个年代吧。不要总是
对那一个年代的中国百姓简单地理解为愚不可及吧。或者说,那一个年代有着过
多的悲剧和锗误,但是它竟是充满了神圣的原则和伟大的人格。以致使我们每每
回忆起,总感觉像是敲打一块钢板,叮当作响,激越雄浑。
退一万步讲,我们恼怒那个经常充满了错误和悲剧的年代,但我们总不应该
倒污水似的连同盆中那洁净的婴儿一同泼掉。我们应该珍惜自己的历史,我们应
该珍憎那种洁净,我们应该纪念那个物质绝对危机,而精神竟绝对灿烂的年代,
换句话说,我们的确不应该把那一个人格灿烂的年代,错误地看成精神愚昧的年
代啊。
或者那一个年代的精神原则,本身太高傲了、这使得它与我们现实中活得有
滋有味的人们之间产生了悲哀的隔阂。因为那个年代的精神几乎是处在了极致,
超越了我们今天能够合理想象的界限,对于只重视现实而不在乎历史的当代中国
人,断定它只是野史传说而不予置信,从而渐渐忘记了它是一个重要的关于中国
曾经是怎样活着的例证了。或者说,匆忙的当代国人,早已经被利益驱动搞得焦
头烂额,已经丧失了体会它的心境和教养了。
我可怜的女儿啊。
1993年的春节,我一夜无眠,我想了很多。这也许就是我这篇文章的最初冲
动吧。
志河带上那些粮食去公社自首了。公社被惊呆了。当下就用麻绳捆了志河,
又派人到粮库找到嘴里被堵了破布,被捆成一团的大水,一并解押到县里去了。
县公安局就把志河和大水拘押起来,连忙向县委汇报。
县委方书记听到汇报,惊呆了。那是一个公社的种子粮啊,竟敢有人这么胆
大妄为,而且还是一个村党支部书记带头干的。反了反了。
方书记是大伯的老部下,当他听到是大伯的堂弟犯的案子时,很是为难地给
地区挂了一个电话。大怕接了电话,听得呆呆的,电话里好半天没有声响。方书
记颤颤地问:秦书记,您看这事……
大伯猛地火了:这还用请示我吗?这是反革命事件。懂吗,反革命。大伯把
电话摔了。
方书记放下电话,叹了口气,就对通讯员说:你把秦志河叫到我这里来。通
讯员就去公安局带志河来见方书记。
两眼没有了一点光彩的志河被押进方书记的办公室。彼此都认识而且熟悉。
方书记点点头坐着没动,浮肿的双腿已经很难使他站着说话了。他指指椅子:坐
吧。
志河一脸惭愧之色:方书记?我……我真是昏了头啊。说罢,就垂下头,傻
傻地坐在椅子上,再无一句话了。
方书记闷了一会儿,就问了问村里的情况,特别问了问死人的情况。志河一
一说了。方书记不时点点头,最后看看表,就喊通讯员进来带志河回公安局。
志河站起身,闷闷地问了一句:这事我哥知道了吧?
方书记点点头。
志河又问:他说什么了?
方书记哀下脸,没有回答。对通讯员挥挥手。
志河低下头,转身要走,门就开了,就听到有人颤颤地喊了一声:志河。
志河口头看,见是大娘走进来,哀哀地看着他。
志河怔住了,干干地叫了一声:大嫂……头就低下去。
方书记跟大嫂点点头,吃力地站起身,走了出去。通讯员就站在了门口。屋
里只剩下了大娘和志河。大娘叹口气:我刚刚听说了,你怎么会做下这等事啊。
志河低下头:我实在不忍看乡亲们饿死啊。
大娘说:你也不是在党一天半天了,现在什么形势啊,修正主义掐我们的脖
子,老天爷闹自然灾害,毛主席都不吃肉了,我们还不能饿几顿饭吗?挺一挺就
过去了吗,总不会比咱们打鬼子那年月难过吧?可你怎么能……
志河垂泪道:大嫂。我已经知道做下错事了,现在悔得肠子疼哩。我对不住
村里的乡亲,做下这等坏了村子名声的事情。把这事刻在村前的石碑上吧,让后
人知道,饿死也不能去偷啊。就呆呆地转过脸去,看着窗子,有一只苍蝇软软地
趴在上面飞不动了。
大娘叹道:志河,你何上是丢了村里的脸面啊,你糊涂啊,你是丢了共产党
的脸面啊。
志河身子一颤,呆呆地看着大娘。
大娘看看志河:你还有什么话要讲的,家里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嘛?
志河就湿了眼:日后就靠给大嫂你了。
大娘点点头,怨怨地看了志河一眼,就低头出来了。
志河回了县公安局的看守所。
案子就报到了地区、批示很快就下来了。开除志河的党籍。移交到法院。过
了一个月,就判了志河的死刑,报省高院核准。
枪毙志河的那天,几个公社的人都拥到路边看热闹。人们在传说着一个可怕
的故事,燕家村的支部书记砸了国家的粮库,共产党里边出了坏蛋。
老百姓们拥挤在路上,朝着志河指指点点,有人恶恶地骂着。还有,人恨恨
朝志河吐唾沫。以致开道的警车不得不几次停下来,驱散着人们。
没有开公判大会,原来是要开的。后来方书记说了一句活:乡亲们都饿得走
不动了,再弄到一起开会,在冷天里冻着,怕是要死人的,于是,就没有开会。
燕家村没有几个人去看,他们头低着,觉得志河实在是给燕家村丢了人,燕
家村的乡亲们日后怎样出去见人啊。有几个老太太那天就在燕子庙前跪下了,饶
着香,嘴里喃喃着,似乎是在替坏蛋志河赎着什么罪孽。
燕家村陷浸在一片深深的羞臊之中,他们感觉他们的荣誉一下子被志河毁掉
了。悲哀啊。
我没有去看志河,大娘不让我去,我至今后悔,我至今猜想,那天志河一定
会在囚车上四下找燕家村的乡亲们。志河一定不放心燕家村的乡亲们的。而燕家
村却没有一个去送送他。
枪毙志河那天,村外的太子山上,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一直目送着志河
上了刑场。看着志河在山下的河坡上跪下,被一颗子弹结束了生命,又看着我大
娘带了几个村里人去替死去的志河收尸。
那人就是我三伯。
志河在看守所里省下了十几块菜饼子和两块玉米饼子。两块玉米饼子是志河
临刑前的最后晚餐。公安局的人按照志河刑前嘱咐,给大娘送了去,说是志河让
大娘带回燕家村给孩子们吃的。大娘就带回了村子,就让我们几个孩子欢天喜地
不知滋味地吃了个净光。我们哪里知道,我们是吃的志河的上路饭啊。志河是空
着肚子走上刑场的啊。
1960年至1961年的两度荒年里,全县共出过三起偷窃事件。除去燕家村这一
件村干部偷窃粮库的事件,还有一件石家村的一个叫贺二虎的偷了生产队的几斤
红薯干,被判刑五年。再一件是县城的售货员监守自盗,半夜值班时,偷吃了商
店的饼于,大概一共吃了十几斤,他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第二天被上班的职工
发现,他已经躺在地上不能动,肚子像一个皮球一样鼓鼓的,他是胀死的,任何
一个世界中,都有杂质的,但不能代表这一个年代的人们的精神。至少,我想志
河也是没有划出这个精神目的。在那个饥饿作为第一特征的年代,这几起偷窃事
件,实在是不值得一提的了。
近年来,苍山县偷窃成风,于是,防盗们成了抢手的产品。燕家村占河的儿
子做防盗门成了大富。去年我回苍山县采访,参观了占河家的铁合会工厂。那一
个宽大的院子里,堆满了一律涂着血红色防锈漆的防盗门,上边还画着秦叔宝尉
迟恭的神像。占河的儿媳告诉我,他们家已经开始设计装有防盗电子系统带音乐
门铃的防盗门了,现在已经有了不少订户。我问她价钱是不是很贵?她狡滑地笑
笑说:当然很贵的,因为还要装非常豪华的进口锁。我问:真的有人买?她告诉
我,这东西现在很走俏,苍山县共有十几家这样的工厂,没有不嫌钱的,很受一
些有钱人的欢迎。她让我在报上给他们吹一吹。就算做广告了。我点头答应了。
我回到报社,没有写这篇稿子,我想了很多。在那个荒年里,我们是无论如
何也不会想到防盗门这个东西的。那真是一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年代啊。那
些精致结实的防盗门,能说明什么呢?
我不能不提及另一个数字。今年,苍山县工农业总产值,达到建国后的历史
最好水平,而这个水平的背后,是全县偷盗成风,仅燕家村,就有二十余人因偷
盗被逮捕。1993年,全县出现刑事案件两千一百多件。其中盗窃案一千三百起,
包括入室抢劫杀人案37起。我从这些数字的背后,看到苍山县于民当代的精神面
貌。他们变得硬实了,凶悍了,骄横了,他们不要任何制约了,他们重新选择了
一种行为准则,他们一个个横眉立目,带刀上路,大步疾行。
我实在是无话可说了。
燕家村似乎一下子被泄了元气,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志河的事情,够燕家
村人脸红几辈子的了。村头的那块石碑,不知道被谁涂上了一层黑黑。耻辱深深
地击中了燕家村人的心脏。燕家村的人在饥饿面前的镇定,已经做到了极致,村
头的这一块石碑,为燕家村的历史提供了约定俗成的生命前提,没有这一个前提,
燕家村便无以构成,燕家村便无以自存。而志河这个孽障,竟然背弃了这一个生
命的前提,砸碎了燕家村的生命的公理,精神的基石,他恶恶地向燕家村的心脏
狠狠扎了一刀啊。燕家村人的心里在滴血,这是比饥饿更加让人难以承受的事情
啊。
志河死后,志河一家再也没有出过门,任谁去喊,也不开门。后来,大娘让
人送去一些用树叶子做成的饭团子,送到他家门口,却也不见他家人出来取。半
个月后,大伯回来,让人砸开了他家的门,就见志河的媳妇和三个孩子都死在炕
上了,是活活饿死的,他们是默默地死去的。即没有一点点表演的意识,也没有
一点点抱怨的情绪。他们死得是那样透彻。
1988年,我回到S县采访,见到了县里著名的乡镇企业家日二喜。田二喜也
是燕家村人,他盛情款待了我。酒席间,提到了那个可怕的荒年,田二喜向我说
了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情。
那年志河弄回了粮食,他们也被喊了去,田二喜的父亲田成杰不敢相信,志
河肯把粮食分给他们这样的地主分子。那时田二喜才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