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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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容易存活于朦胧夜色;也许月光是精神病(梦婆的第一义)和神明(梦婆的第二义)天然的诱因。一个特别喜欢月光的人,一个特别愿意凝视月光或者在月光下独行的人,行止如诗如梦,已经徘徊在几间俗世的边缘,具有了心智超常的趋向。
这样说来,一切精神病院,应以月光为最大的病毒。
同理,一切神学院,一切超越科学的绝对信仰和洞悟,都应以月光为最高启示。
乡气
我对希大杆子知之甚少。无法知道这个人来自何方,是何种身分,为何移居此地,甚至无法知道他的姓名——“希”字不大像是一个姓。有人提到他下巴塌,双眼皮,与其他人长得不一样。关于这些特征的重要性,我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
综合我听到的各种传说,他大约是在三十年代进村的,在这里住了十多年,或者二十多年,或更长的一些时间。他带来了一位老人,帮他煮煮饭,照看几只鸟笼。
他讲话“打乡气”,就是有外地口音,不大让人听得懂。比如“碘酊”。又比如“看”可代替“视”:“玩”,可代替“耍”;还有“碱”,言指肥皂,也一直在这里流行,后来影响到周围方圆很广的地方。
从这些词来推测,他是一个当时读了新学的人,至少有一定的化学知识。据说他喜欢吃蛇,那么把他想象成一个爱吃蛇的广东人,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他给马桥人留下的印象很复杂。有人说他好,说他刚来时,出示一些洋药洋布洋火,换谷米吃,价钱比较公道,尤其是碰到有人拿蛇来换,更是喜笑颜开,价钱上好打商量。他还可以诊病,甚至可以给妇女接生。本地郎中们曾经对他大举声讨,说他不过是妖术惑人,连阴阳八卦都不通的,还拿什么诊病?连棋盘蛇那样毒的东西都敢吃,心肝岂有不毒之理?不过,这些话后来不攻自破。张家坊的一个妇人难产,痛得在地上打滚,牛喊马叫,叫得郎中没了主意,村里人也惊了手脚,结果是她的舅舅出面作主,取来一把菜刀在阶石上磨了磨,要给她破肚子。
菜刀已经架在肚子上了,幸好希大杆子赶到,大喝一声,骇得操刀的住了手。
他不慌不忙,喝了茶,洗了手,把闲人全部喝出屋外。一个多时辰以后,屋里有啼哭声了,他又不慌不忙地出来喝茶。众人进去一看,娃崽已经接生出来,产妇居然平安。
问他是怎么搞的,他的话太打乡气,没有什么人能听懂。
娃崽后来长得很好,能说话能满地乱跑的时候,还被父母逼着,上门给希大杆子叩了几个响头。希大杆子似乎也比较喜欢娃崽,常常同他说话,同一起来玩耍的其他娃崽说话。渐渐的,娃崽们讲话也有些打乡气,还说蛇肉好吃,吵着要父母给他们抓蛇。
马桥人从不吃蛇。在他们看来,蛇是天下最毒之虫,蛇肉必定损失人的忠厚,对希大杆子可以生喝蛇血、生吞蛇胆,更是惊惧无比,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总觉得是村子里的不祥之兆。他们纷纷禁止娃崽再去希家玩耍,主要是怕希大杆子用蛇内把他们教坏。他们威胁娃崽,看见姓希的了么?他是卖娃崽的,说不定哪天就把你们装在麻袋里背到街上去卖了——你没看见他房里有好多麻袋么?
娃崽们想了一想,没有什么麻袋的印象,但看到大人们认真的脸色,也不大敢往希家去了,最多只是邀成一伙,远远地看一看。看见姓希的热情招手,谁也不敢上前去。
因为姓希的接生有术,村里人终究没有一把火烧了他的房子,把他家老少两个赶出村。但他们对希家一直好感不起来。人们都看不起他的懒,他腿上一层密密的汗毛,就是懒的证明。也不能容忍他的奢侈:居然给笼子的一些鸟喂鸡蛋,喂肉片。
更不可接受他的一脸阴青:冷淡而且傲慢,对长辈也是没有一点恭敬的,从来不懂得让座,更不敬烟敬茶。动不动就要呵责来客,要是对方听不懂他的话,他就冷笑一声,咕咕哝哝做自己的事去了。从他那凶凶的脸色来看,他莫不是在打乡气咒人?
他以为别人听不懂就可以口臭?他使“乡气”这个词有了确切的体现——不仅仅是言的问题,确实是一股气,一种冷冽生硬之气,一种搅得生活惶惶不安的戾气。他使“乡气”这个本就有些刺耳的词,更加有了贬义的沉重,常常从咬牙切齿的一些嘴里迸出。至于是否殃及后来的外来者,是否暗暗影响到马桥人对一切外来者的态度,并非不成为问题。
土改反霸工作组进村的时候,打听这里是否有地主恶霸。老百姓当时有些害怕,吞吞吐吐,甚至一见到工作组的人就关门。最后,工作组杀了龙家滩一个最大的恶霸,提着他的脑袋游乡,到处当当当地敲锣让人们来看,群众见了血,这才把门都打开,一个个摩拳擦掌。很多男人找到工作组,首先就提到了希大杆子。
“他有什么罪行?”
“剥削,好吃懒做,自己从不育菜。”
“还有呢?”
“他戴着洋锁,嘀嗒嘀嗒叫的。”
“是怀表吧?怀表是浮财。还有呢?”
“他吃毒蛇,你看无聊不无聊?”
“吃蛇不说明什么问题。最重要的是看他有没有山,有没有田,我们要把住这个政策界限。”
“他有田呵,有,怎么没有!”
“在哪里?”
男人们就含糊了,说你们去查吧,肯定会查出来的。
“什么地方?”
男人们有的指东边,有的指西南边。
工作组去查了,发现希其实并没有田,也没有山,除了几箱鸟,家里空空荡荡的,怀表也没有了,据说送了龙家坪一个相好。这样的人是不能划成地主恶霸的,不可当敌人对待。工作组的结论,使本地的男人们都急了,说什么也不依。他们眼睛红红地憋了半天,说彭世恩(龙家湾的一个大恶霸)杀得,为什么他就杀不得?
他比彭世恩拐得多,拐到哪里去了!彭世恩哪有他那样拐?把自己的老子当孙子!
说到老子做孙子的事,工作组还是没有听明白。调查了好几天,才摸出一个事情的大致轮廓:有一段时间,一个惊人的消息在马桥暗暗流传,说姓希的其实已经活了一百多岁,吃了西洋长生药丹,所以至今身强体壮满面红光。跟着他来的那个老人,根本不是他爹,而是他的孙子,不服家教,顽劣成性,不肯服食西洋宝丹,才成了现在这一条老丝瓜。有些人听说这事,惊讶之余对姓希的刮目相看,怯怯地上门去打听。希家老头一口乡气更重,没有一句话让人听得清楚。希大杆子也不愿意多谈,碰到追问不舍的人,对方恭维够了,纠缠够了,才勉勉强强地含糊一下,说他也记不得自己到底活过有多久,反正朝中皇帝换了几个,他是见多不怪了。说着,他要老人去睡觉、旁人听得真真切切,他没对老人叫爹,而是叫“狗仔”,完全是差遣晚辈的口气。
马桥人对长生药丹不可能都不动心。有人带上银钱,带上酒肉,到姓希的面前求宝。他们有时还得送上婆娘,因为姓希的说人的体质不一样,丹药也就不能一样,有的男人元阳太虚,得取女人的“三峰”——也就是口液、乳汁以及阴精入丹,才可以集阴补阳,取得药效。当然,做这种事是很复杂的,很有讲究的,他最不愿意做这种事。有时候是求药者三番五次还是做不好,送来的三峰根本作不得用,他却不过人家的苦苦央求,才勉为其难,救苦救难,上门代劳,带着人家的女人关紧房门放下帐子,搞得床板吱吱嘎嘎的很不平静。他做这样的事很费精神,一般来说要收取更多的银钱。
这种事越来越多了之后,当事人互相通风透底,首先是当事的女人们红着脸渐生疑心,接着男人们也铁青着脸,只是不好发作。就是在工作组进山前不久,有一个娃崽在母亲的派遣下,去希某那里探明秘密。娃崽回来报告。只要外人不在场,姓希的就把那个老人叫作爹!
这就是说,姓希的一直让他老爹在众人面前装孙子,他根本没有活一百多岁,也根本没有什么长生药!
“骗子。”工作组长听明白了,点点头。
另一位干部说,“他骗了你们多少钱,多少谷,多少妇女,欢迎你们揭发,我们要同他算帐。”
汉子们怒不可遏,但支支吾吾,不愿意把事情说得太详细。工作组理解他们的难处,考虑来考虑去,最后想了个办法,让一个读书人咬咬笔杆子,总结出希大杆子道德品质败坏勾结地主恶霸资助土匪武装反对土地改革非法经商等等十来条罪状,终于将他定为反动地痞,一索子捆了起来。
“你说,你到底有没有长生药?”
“没有,没有。”希大杆子在工作组面前一身哆嗦,傲气一扫而光,鼻涕都骇得流出来了。
“你卖给他们的是什么?”
“阿……阿斯匹林。”
“你为什么这样不老实?”
“我……我……站在反动的立场上,道德品质败坏,勾结地主恶霸……”他把工作组定的罪行一一背诵,一个字也不错。
“你明白呵?”
“我读书过目不忘,雕虫小技,雕虫小技。”
“胡说!这是你自己的罪行,你必须老老实实承认。”
“我承认,我承认。”
工作组把他押送县里。一个民兵负责押解,走到路上不知吃了什么东西,先是呕吐黄水,最后呕吐绿水黑水,吐得两眼翻白,不省人事。希大杆子跪在地上为他做人工呼吸,又找来一桶清水为他灌洗肠胃,待他稳定了一些,把他一口气背到了县城,连人带枪一起交给了政府。当然也把自己交了上去。据说事后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逃跑?他说跑不得跑不得,我要脱胎换骨,跳出粪坑,为人民服务。
他在押解路上的守法表现受到了注意,政府判刑时,给他少判了两年,然后送某农场劳改。也有人说,上述说法有误,他根本没有服刑,被县里一个首长看中,保他出狱,让他发挥一技之长,去某矿山行医。有人在县城里的茶馆里还曾看见他喝茶。他已去了长发,剪一个平头,说话竟然一点也不打乡气了。他谈天说地到了得意的时候,忍不住私下向人吹嘘,自己当年为了争取进步,亡押解路上把一个民兵先毒翻,再救活,一举给自己减了两年刑。云云。
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属实。
“他的老爹很快就死了。他们在马桥的乡气也消失了,只留下了”碘酊“、”
碱“这样几个孤零零的词,让多年后的我感到惊讶。当然,他在马桥至少还留下了三个儿子,三只他特有的那种塌下巴,将成为我以后一些词条里的人物,承担马桥以后的故事。
月口
田是母的,是雌性,于是田埂的流水缺口就叫作“月口”。人有月水,即普通话里的月经,那么回也就有月口,没有什么奇怪。
根据田里禾苗的需要,随时调节水流,把各个月口及时堵上或挖开,是看水人的任务。一般是老人充当这个角色。肩着一把锄头,独自在引城里游转,有时在深夜也会播下断断续续的脚步声,每一声都特别的清晰和光洁精密,像一只一只闪亮的石块,留在不眠人的夜里。
月口处总有水流冲出的小水坑,沙底,有时还有小鱼花子逆着水乱窜,提供了收二时人们洗刷什么的方便。女人们如果不愿去远远的江里,路过这里时总要洗净锄头或镰刀,顺便洗净手脚,洗去脸上的泥点和汗渍,洗出了一张张鲜润的脸以及明亮的眼睛,朝有炊烟的傍晚走去。她们走过周口后就像变了个人。她们的容光在一整天的劳累中锈蚀了,只有在归家的途中,流水淙淙的月日才能把容光突然镀亮。
马桥弓
马桥的全称是“马桥弓”。弓指村寨,但包括村寨的土地,显然是传统的一种面积单位。一弓就是方圆一矢之地。马桥弓约有四十来户人家,还有十几头牛以及猪狗鸡鸭,偎着大小两沟窄长的水田。这个村子的四至是:东接双龙弓的田土,可遥望罗江。北向天子岭的起伏山脉,与岔子沟以天子岭上的水流走向为据,骑岭分界。西邻张家坊。南通龙家滩,并有小道与六十年代建成的长(沙)岳(阳)公路连接,如果坐汽车去县城,就得走这条路线。从马桥的弓头到弓尾,得走上一个多时辰,这不能不使人惊讶:古人是何等的伟大雄武,可以一箭射出这么大一片地方?
一代一代下来,莫非人的个头越长越小?
马桥弓据说原来也叫妈桥弓,但除了一张旧契据上有过这样的写法,没有更多的证据。把它当作前人一时讹写的结果,也是可以的。进人现代以后,记录比较清楚的建制沿革大致是:1956年以前叫马桥村,属天子乡;1956年至1958年叫马桥组,属东风合作社;1958年叫十二生产队,属长乐人民公社(大社);1959年至1979年叫马桥生产队,属天子人民公社(小社);1979年以后,人民公社撤销,马桥村随天子乡的一部分并人双龙乡至今。
马桥的人大多姓马,大致分作上下两村,也就是上下两弓。9上弓以前富人多一些,马姓也多。这样的情况并不太常见。相反,这附近张家坊的人姓李,龙家滩的人姓彭,村名和姓氏并不统一,曾经让我奇怪。我粗略地统计,这种情况在这个县大概占总数的一半以上。
据《平绥厅志》记载:马桥弓在清朝乾隆初期曾经昌盛一时,当时号称马桥府,人口达千余之众,有城墙环合,碉堡四立,防卫十分坚固,流匪从来无法攻破。乾隆五十八年,马桥府有名叫马三宝者,在一亲戚家吃酒席时突然发癫,称自己是老娘与一条神犬配的种,真命天子转世,实为莲花大祖,要建立莲花国。当下有他的三个本家马由礼、马老岩、马老瓜也一齐发起癫来,披头散发,呼大喊地,拥立马三宝为王,传旨册封马三保其妻吴氏为后,册封马三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