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编零-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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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历史总得懂文献,在文献上作作基本功,一般大学生对原材料既看不懂,也不必看,只“随风转”下去。指定抄什么名专家的作品或考古报告,就已足够作“接班人”有余。长处是多善于望风承旨的搞什么“人”,却极少能懂得必需读什么书才能尽责。日子实在太容易混了,因此,上面人还另请调外面不少美工协助,改陈了三四年④,进展可极小,重点只是抓标题上的观点,而对文物的认识,水平却极低。有搞分段这部分是我们前院那位“大专家”作的孽,训练出来的。因为一个馆归他领导业务廿年,他本人至今写个文物卡片廿个字还不知道应当如何措辞!这种人居然在唯一国家历史博物馆领导业务廿年,自己倒退休了,却留下廿卅个业务骨干命定的在作接班人。再加上新安排的外来的五处长,五副处长,五主任,五副主任,五科长,五副科长,再加五秘书,形成的多级制,大多数新来的长,却对文物毫无基本知识,来“抓思想”,“抓政治”,“抓……”。用忙不过来的各种会不断的开下去,要解决什么说不明白,能解决什么也就可想而知!
这还只不过是二百干部一个小机关情形。至于大如二表哥厂子,听说加了上千新人,每天交通车上下班,必有许多人挂在车外让车带来回。生产却下降到真正可怕程度。因为来的多是干部,只能坐办公室,开会,却不能干活,也无兴趣学习干活的!
……得之佩廿一来信,说今天下午可以到京,昨天向红红一说,使得她兴奋到无以复加。过会会奶奶和红红必将去车站接她。她在信上不告车次,说免得我去接她,事实上这么一来,倒把红红急坏了,可能全个下午将在车站里等着!天气正转好,我们大致将可在星期天去颐和园照些全家福的相寄给你。我一天永远在忙工作,搞了大几十个小专题,将交叉的去分门别类积累图资料,总的完成后,便是劳动文化史一个骨架。今年七十三四,还能有充沛热情和精力并充满信心的来搞工作,和文学所里人居多在彷徨无措中被动的强迫学儒法斗争文件,情形不同十分显明。所以由于条件不怎么好,没有足够的图书,住处又那么窄,工作似乎还能从容不迫的在进展。搞的服装资料第一试点本,今年得抄出说明廿五万字,补图三五百,补图事幸得王予同志为热心拍照,问题不大。只是尽这两个月时间内抄出新的样本,或相当吃重,若能即时完成,明年或可付樱这还只是本工作十分之一!全部完成得用图八千,说明约七十万字,我还满有信心能吃得下。此外小专题只要工作能力保持到目下水平,也肯定能陆续完成。从我学习经验得来的结论,人必然还有极大的潜力(工作能量,记忆力能量,会通理解)可逐渐发掘出来,在短短数年中,完成过去人意想不到的工作量,而且还达到新的深度。但在一种无知无能的沓泄领导中,也会把每个人的头脑变成木木的,呆呆的,以混日子而生而死。除外在影响外,也还有自己,是心怀远志来做人,景当家作主”的责任,还是一个“混”,抓小利,争小权,占小便宜,所有聪明才智都放在这些小处上,终其一生?这是人生的两极,多数人在近代社会教育培养下,最容易学会阿谀、逢迎、贪污、无能,和运动中学来的新的政治世故,很容易接受身边“现实”,用个“新现实主义”处理一切也消耗自己一生。所以国家令人忧心处,还不只是目前,最大痛苦也许还在将来。只是这个必然出现的将来,从现在种种,已大略看得出一个轮廓。
大学教改已试行了二年。搞这个的都还不明白目的何在。
教改若只从眼下一尺的远近的政治效果作前提,所得的悲剧效果,是显明不过的。若能从国家以后十年五十年发展去注意,去设想,必将有不少看法,和目前要求冲突矛盾,令人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一提出,不是刘少奇路线,就是苏修路线。正因为有许多事,只知注意眼前,不明白国家在发展的需要,目下即已受过去廿年教学马虎的影响,技术人材的极端缺乏。二表哥说,来北京和美国人打交道,新买了些机器,必选些人去美国学使用方法,也没有人可胜任。末后厂中却派了个五十岁老工程师去美,学掌握新铣床的技术,事实上一个三级工已足够!
目前看来,批评家和有思想水平的干部已太多,而扎扎实实的工作人员研究人员还大大不够。工作困难是必然的,但有了“为人民服务”的决心和认识,将永远不灰心的活下去,工作下去,学习下去。做一个普通一兵很不容易,可是必需做。
之佩回时必可得知更多事情。
从文
十月廿四
【注释
①指当时的“评法批儒”运动。
②作者的孙女沈红,当时只有九岁。
③指沈从文的连襟、博学的周有光先生。
④指大幅度改变博物馆的陈列,以符合“文革”的新观点。
剧变前夕
(1976年8月于苏州)
小弟、之佩:
……
得大从北京消息,所有受震出毛病七千所房子,都将于十月节前抢修完好。小羊宜宾住处山墙若修好,一行四人仍回北京,还是比较合理。若北方到九月还不解除警报,南方长江边却已宣告无事,到时我和妈妈也许过南京四舅舅处暂住,我则利用在中山门里的博物馆图书进行工作,倒也是一种办法……我一失去东堂子①工作生活习惯,饮食睡眠习惯都大大改变,夜里总是在翻腾中半睡半醒的,白天却在上午补睡,也不像能持久。因在北京近年来都是工作到夜十二点以后才睡,上午五点半前后即起。一个上午至少可以在大书桌边整整消磨六到七小时,虽这事摸摸,那书翻翻,说不出什么具体成绩,可是总不离本业。体力充分消耗,转羊宜宾吃饭时,逐渐升级,总是一大碗,一会会即下肚。回去稍躺一会,再来翻翻写写,或来个把熟人商量商量工作,日子过得虽平板,却较有条理。一成习惯,体力精神都显明十分正常,比不少熟人都健康多多。这次一动,可把秩序全打乱了。
体力即不易维持,主要是吃喝变动大,起居变动也大。而且是无书可读。所以最正常的打算,还是九月可望回京。不得已,才会去南京。
……并候双好。
从文
八月廿日上午
一、务必要把身体弄好,这是唯一我们担心的事。也是你们对我和妈妈最大的支持。
二、有关工作,以目前总形势计,只有多做事少说话为得计。因为有些方面下降,是一种社会组织种种必然的趋势,随同社会发展,在可见的日子内还要使人感到痛苦是必然的,无可避免的,也即决不是某一部门有三几人正义感可望挽回颓势。肯定还要经过些更大的痛苦才会好转。越知道问题多的人,越“沉默”,即明白“趋势”之不是一人或三数人可以点滴补救。
要对这个有更深的认识和理会,才能作到多做事,少说话,内中有极深远意义。多做有益于人的事,少说无补于事的空话。
但是应当相信,任何恶趋势都是会扭转的,惟决不会在目下可以希望。
三、我这卅年能维持下去,工作信心未丧失,体力情绪也比不少熟人还健康,主要也像是从总的方面学会了最妥的自处之道,即用个“社会主义公民”的资格严格律己。凡事先想国家和公家,再考虑自己,所以永远不至于灰心丧气。即所学本业,也不是什么一帆风顺或得天独厚,其所以取得与人不大相同的进展,就只是不断努力结果,也即多做少说结果。任何当权的要人,都有理由在不得意时即消沉,只有真正明白“公民”的责任的人,才能在任何情形下,都十分认真的照国家所需要的去尽职。
【注释
①作者东堂子胡同住处,“文革”中被压缩剩一间。他从干校回京几年,一人在这里工作和居住,每天一次到约两里外小羊宜宾胡同,和夫人一起吃顿饭,并带回另外两餐。
给程流金一家①
(1976年10月于苏州)
流金、宗蔻小妹:
………
这信写了好几天,因为被亲友拉去看了一回桂花。太湖边真正够得上叫“果园乡”的窑上的桂花。正当摘花时,有千百男女老幼正在忙到摘桂花。一个山接一个山,在阶段整齐的花树下工作,估计能及时摘下的,还不会到十分之二三,其余都不可免随同一夜小雨而重归泥土。桂花栽得并不太密,可是在盛开中多已把压得弯弯的树枝挡住行路人,无法通过。
真是一生奇观。另外又看了一回角直保圣寺的泥塑,大约是五代时作品,水即近宋式,非唐式法。天气好,在小市镇上吃得也很好……这么几天中,北京传来的新消息,和苏州市几条大街上的反映,对这次初初听来如“突然”,其实却是“必然”的新问题,把我们所想象的几几乎在一夜之间便变成事实。使得每个成年人都像年轻了十岁。我们的国家或许正应合了《易经》上提到的“否极泰来”。把我在前信中为小妹等设想的明天,一下子全改变了。倒反而不免重新感到一点“杞忧”,就是更新的明天,要把青年问题由国家来处理得更合理一些。恐怕还要有些周折,折腾,甚至于还不免要受某种封建意识形成的习惯所影响,所干扰,走几年弯路,使年青人在希望中把青春送走。所以有些事,比如学习,有待于自己来解决的,看来还不少。旧的障碍去了,新的随之而来的“看不惯”,“受不了”,使人消极因素,还是要培养“破藩决篱”的“干劲”和“冲劲”,才能加速促进社会合理化的进展。北京熟人来信说:“新的明天对于你的工作会感到需要,是明确的。”可是我自己却以为第三回改业,也因之提出了“更有必要”的证据,能照所拟想的做去,可用时间虽不怎么多,可做的事或更配合得上明天的需要。这只看看今天对青年的“学习对象”的提法,也可看出,“于无路处走出路来”这句话,尽管出于鲁迅之口,是不会特别提出鼓励青年一代真正大胆走去的。
这些日子,在上海或北京,能接触到的,感觉到的,必十分多,盼能把无忌讳的琐琐小事告告。苏州地方似乎也是“四人帮”向南京进行捣乱时一个据点。但是活动的方式,将受到一定制约,不会比上海某一区还花样多些。习历史的大致都可从历史的进展中,早就看得出一个规律,即丑角佞幸,即或在任何新社会里,总还有的是种种机会向上爬,成为“宠幸”和“弄臣”,赫然不可一世。且因“投鼠忌器”,听之为所欲为,使人缄口结舌,同陷于无可奈何情形下。可是这些丑角,却迫不及待的,在为人造陷阱时,预先为自己也作成了更多的陷坑。又自信极深,以为如何如何,即可趁机会做更多的坏事,同时也是极其愚蠢的事情。但冰山一倒,终不免弄得惊惶失措,自招毁灭。“四人帮”的恶行,前后恰恰个历史规律却又在中国出现过一次。我们不仅由今可以会古,亦可以由古可以鉴今。社会尽管变得异常迅速而剧烈,这个规律还是值得好好学习。特别是从当前推测“明天”,如何改造人思想,仅仅学习主席革命理论在中国的发展过程,还不容易真正触着许多人的灵魂中的封建意识的残余。
似乎同时还要把学习如何做人,还要把一些乍看来早已过时,一作具体分析,却还特别有用的做一个现代公民所需要的基本原则,牢牢记住不放,学得深而又懂得透,他才可望对于某种巧佞幸进之徒的虚伪诡诈,不择手段的投机取巧的种种坏人坏点子,能有“鉴别力”和“免疫性”,国家的明天,才会真正有个崭新的面貌出现,使下一代青年活得更庄严也更合理,而不至于成为阴险狡诈的丑角,把一切待发扬的有益于国家社会的长处,在重重挫折中毁去。下而至于使得八亿人民都不知如何是好,上而直到使得政治局中几个主要成员,党和国家的最高负责人,各因有所忌讳,除在会议上相见外,平时竟不敢作一般性过从。若不能从这种现实的形成,取得一点教育,十分谨慎认真,对于“城狐社鼠”可作隐蔽保护的根本原因,有所认识,而作出更大的努力,加以合理的制约,则到另一时,还难免会出现这种历史性的重复。更何况以目下而言,所谓几个特别突出的大知识分子,就早已学会采用儒家中“礼为尊亲讳,力避犯逆鳞”的心术,和近代政术中的巧佞相结合,用来维持他个人的名位。而且形成的趋势或影响,甚至于比几个彰名显著的小人还具有持久的恶影响。一方面鼓励到封建意识的抬头,另一面也为“四人帮”的小细胞作成培养候补人的温床。按照近代政治的“现实”习惯,总是把“焦头烂额”的人尊为座上客,而不在意“曲突徙薪”的建议,加以深入分析和考虑。也可说因此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的本来特征——长处和弱点的认识,都还缺少应有理解。重视或轻视,都易过分,难得恰到好处。因此比较老实正派的,反而不如长于巧佞逢迎的吃香,受重视,有出路。只担心知识分子捣乱不合作,却乐于知识分子的逢迎捧场,也因之过去在蒋介石时代“献九鼎”的名流,和在宋美龄身边作“顾问”的人们,都成为吃得开的“不倒翁”、“×××”。而十分本分贴着国家需要默默低头做事的人,反而觉得硬生生的不好对付,不易制伏,别有用心。今后是不是还有些不同认识?恐得有一二年时间才会看得出。
并候长幼佳好。
从文十九日
【注释
①程流金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无从驯服的斑马①
我今年已活过了八十岁,同时代的熟人,只剩下很少几位了。从名分上说,我已经很像个“知识分子”。就事实上说,可还算不得正统派认可的“知识分子”。因为进入大城市前后虽已整整六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