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中)〔俄〕列夫. 托尔斯泰-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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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给农民等,都是不能实现的,都无法坚持,都脱离实际,都不自然,他应该象过去那样生活才是。坏的行为也确实没有,但有比坏行为坏得多的东西。 那就是引起种种坏行为的思想。 坏行为可以不再重犯,并为此感到后悔,但坏思想却经常产生坏行为。一种坏行为能为其他坏行为开路;而坏思想却会拖着人顺着那条路一直往下滑。早晨聂赫留朵夫在头脑里重温昨天的思想,不由得感到惊奇,自己怎么会有那些想法,哪怕只有一刹那。 不论他打算做的事是多么新奇,多么困难,他也知道,这样行动是他现在唯一的出路。他知道,恢复原来的生活是多么轻而易举,但那是死路一条。 他现在觉得,昨天的诱惑好比一个睡过头的人,已经不想再睡,却还要赖在床上,迷糊一会儿,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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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明知道,他该起床去做那些等着他去做的重要而快乐的事。今天是他在彼得堡逗留的最后一天。 他一早就到瓦西里耶夫岛去看望舒斯托娃。舒斯托娃住在二楼。聂赫留朵夫按照扫院子人的指点,找到后门,顺着陡直的楼梯上去,一脚踏进了闷热的食物味道很浓的厨房。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戴着眼镜,系着围裙,卷起袖子,站在炉子旁边,在一口热气腾腾的锅里搅拌什么东西。“您找谁?”她从眼镜架上边瞅着来客,厉声问。不等聂赫留朵夫报名,惊喜交集的神色在那女人脸上却出现了。“哦,公爵!”那女人用围裙擦擦手,惊叫起来。“您怎么走后楼梯呀?您是我们的恩人!我就是她的母亲。 本来他们会把我们的姑娘完全给毁掉的。是您救了我啊!”她说着抓住聂赫留朵夫的手,拚命吻着。“我昨天到您那儿去过。 是我妹妹特意要我去的。她就在这里。您跟我来,这边走,这边走。”
舒斯托娃的母亲说着,领聂赫留朵夫穿过一道狭门和一条黑暗的小过道,放下掖起的衣襟,理理头发说。“我妹妹叫柯尔尼洛娃,您大概听人说起过吧。”她在门口站住,轻声加了一句。“她被牵连到政治事件里去了。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
舒斯托娃的母亲打开一扇走廊门,把聂赫留朵夫领到一个小房间里。 房间里一张桌子,后面的长沙发上坐着一个身体丰满、个儿不高的姑娘,身穿一件条纹布上衣,一头淡黄的鬈发围着一张苍白的圆脸,相貌很象她的母亲。 她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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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男青年,腰弯得很低,穿一件绣花领子的俄国式衬衫,嘴唇上和下巴上都留着黑色的胡子。 他们两人谈得津津有味,直到聂赫留朵夫进门,才回过头来。“丽达,聂赫留朵夫公爵来了,他就是……”
脸色苍白的姑娘紧张地跳起来,把一绺从耳朵后面滑下来的头发撩回去,用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瞪着来客。“那么,你就是薇拉托我营救的那个危险女人吗?”聂赫留朵夫说,笑眯眯地向她伸出手来。“是的,我就是。”丽达说,露出一排漂亮的牙齿,象孩子般善良地笑了一笑。“我姨妈很想见见您呢。 姨妈!”她用婉转悦耳的声音对着门叫了一声。“薇拉因为您被捕心里很难过。”聂赫留朵夫说。“请坐,来这儿坐舒服些。”丽达指着青年刚才坐过的那把破沙发说。“这是我的表哥扎哈罗夫。”她发觉聂赫留朵夫打量着那青年,就说。那青年也象丽达一样和善地微笑着,同客人握手问好。等聂赫留朵夫在位子上坐下,他就搬过窗口一把椅子,坐在旁边。 从另一扇门里又进来一个浅黄头发的中学生,大约十六岁的样子,一声不响地坐到窗台上。“薇拉是我姨妈的好朋友,可以说不认识她。”丽达说。这时从隔壁房间里进来一个女人,生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聪明的脸,身穿白色短上衣,腰里束一条皮带。“您好,您特地跑到这儿来,真是太感谢了。”她在长沙发上挨着丽达坐下,说。“哦,我们的薇拉怎么样?您见到她了?她生活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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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抱怨。”聂赫留朵夫说,“她说她的自我感觉好得不能再好了。”
“唉,我的薇拉,我了解她。”姨妈笑着摇摇头说。“应该了解她。 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总是一心一意为别人,从来不替自己着想。”
“是的,她自己没有什么要求,她只为您的外甥女操心。她说,她难过的主要是您的外甥女无缘无故被捕了。”
“确实是这样。”姨妈说,“这事真糟糕!说实在的,她是替我受罪。”
“根本不是的,姨妈!”丽达说。“即使您没有委托我,那些文件我也会保管的。”
“这事我可知道得比你清楚。”姨妈说。“不瞒您说。”她又转身对聂赫留朵夫说,“这是因为有人托我暂时保管一些文件,我自己没有房子,就把那些文件送到她那儿。 不料当天晚上就来搜查,那些文件和她都被带走了。她一直关到现在,他们逼她说出这些文件是从谁手里拿来的。”
“我一直没有讲。”丽达慌忙说,神经质地撩一下头发,虽然那绺头发并不碍她的事。“我又没有说你讲出来。”姨妈反驳说。“他们逮捕了米丁,那也不是我把他供出来的。”丽达说,脸涨得通红,心神不宁地向四下里张望着。“这事你不用提了,丽达。”做母亲的说。“为什么不用提,我偏要讲。”丽达说着,已经收起笑容,但脸色还是通红,她不再撩头发,却把一绺头发缠在手指上,不住地往四下里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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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你一提到这事,不是出了岔子吗?”
“根本没有……您不要管,姨妈。 我一言未发,一直没吭声。 他两次审我,问到姨妈,问到米丁,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还对他声明,我什么话也不回答。 于是那个……彼得罗夫……”
“彼得罗夫是个暗探,是个宪兵,是个大混蛋。”姨妈插嘴给聂赫留朵夫解释说。“于是他。”丽达慌慌张张地继续说,“他便来说服我。 他说:‘不论您对我说什么,都不会损害什么人,正好相反……
您要是说出来,那么,那些也许是被我们冤枉的人就可以获得自由。‘哼,可我还是咬定不说。 于是他就说:’嗯,好吧,您不说就不说,但我说出来您也别否认。‘于是他就举出一个个名字来,也提到了米丁。“
“啊,你别讲了。”姨妈说。“哎,姨妈,您别打岔……”她不断地拉扯着她那绺头发,不断往四下里张望。“到了第二天,真是想不到,忽然有人敲墙头告诉我,米丁被捕了。 唉,我想这是我把他出卖了。 我难受极了,这要使我发疯了。”
“其实他被捕同你完全没有关系。”姨妈说。“可我当时不知道。我还以为是我把他出卖了。我从这边墙跟走到那边墙跟前,走过来,走过去,头脑难以安静。 总以为是我把他出卖了。 我躺下来睡觉,盖上被子,就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你把米丁出卖了,你把米丁出卖了,米丁是你出卖的。’我知道这是幻觉,可是又无法克制。 我想睡,睡不着;而不想又做不到。哦,这真是可怕!”丽达越说越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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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一绺头发缠在手指上,再把它松开,不住地往四下里张望。“丽达,你安静一下吧!”母亲说着碰碰她的肩膀。可是丽达已克制不住了。“这种事可怕就可怕在……”她又开口说,但没有说完就开始哭起来。她从沙发上跳起来,衣服在圈椅上钩了一下,从房间里冲了出去。 母亲跟着她跑出去。“统统绞死那些混蛋!”坐在窗台上的中学生说。“你说什么?”姨妈问。“我没说什么……只是随便说说。”中学生回答,抓起桌上的一支香烟,点上火,吸了起来。
二十六
“是啊,对年轻人来说这种单身牢房真是可怕。”姨妈摇摇头说着,也点上一支烟。“我看对谁都一样。”聂赫留朵夫说。“不,不是对谁都一样。”姨妈回答。“我听人家说,对真正的革命者来说,这是一种休息,一种疗养。 一个地下工作者总是生活动荡,缺衣少食,并且为自己、为别人、为事业提心吊胆,可是一旦被捕,就没事了,一切责任都可以卸下,你就坐下来休息吧。我听他们说,被捕时还高兴呢。不过,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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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罪的年轻人——象丽达那样没有罪的人总是首先被捕,——对这些人来说,第一次打击确实很沉重。 这倒不是因为你丧失了自由,受到粗暴的对待,伙食很差,空气很坏,等等,这种种苦难都无所谓。 苦难即使再加两倍,也可以忍受,难以忍受的是初次被捕时精神上所受到的打击。“
“难道您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我吗?
坐过两次牢。“姨妈凄苦而动人地笑着说。”我第一次被捕是无缘无故的。 那时有了一个孩子时,我才二十二岁,而且又怀孕了。我失去了自由,离开孩子,离开丈夫。这些事再痛苦,比起精神上的痛苦来,简直算不了一回事。 当时我觉得我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变成一样任人摆布的东西。我想同女儿告别,可是他们逼我坐上马车。 我问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他们说到了就会知道。 我问我犯了什么罪,他们不理我。 受过审问后,我被迫脱下自己的衣服,穿上编号的囚衣,又被押回走廊。他们打开牢门,把我推进牢房,再锁上门。他们走了,只留下一个掮枪的哨兵。他一声不响地走来走去,偶尔从门缝里张望一下,我感到难受极了。 当时有一件事使我特别惊讶,那就是审问的时候宪兵军官递给我一支烟。 可见他也懂得人是喜欢吸烟的。 可见他懂得人是喜欢自由和光明的,他亦懂得母亲爱孩子,孩子爱母亲。 那他们为什么冷酷地把我同我所珍爱的一切拆开,把我象一头野兽似的锁起来呢?一个人受到这样的待遇不可能不受到伤害。 一个人原来相信上帝和人,相信大家都应相亲相爱,但在经历了这一切以后就会丧失这种信念。 我不再相信人就是从那时起,心肠也变硬了。“她说完微微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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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达的母亲从丽达出去的那扇门进来,说丽达情绪不好,不来了。“唉,为什么要这样摧残一个年轻的生命?”姨妈说。“我特别难过的是我竟成了这件事的罪魁祸首。”
“上帝保佑,她呼吸呼吸乡下的空气会康复的。”做母亲的说,“我们要把她送到她父亲那儿去。”
“是啊,要不是您费了心,她会完全给毁了的。”姨妈说。“谢谢您。 我要同您见面,因为这有一封信要托您转交给薇拉。”她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信没有封口,您可以看看,或者把它撕掉,或者把它转交,总之,您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 信里并没有什么损害人的名誉的话。”她说。聂赫留朵夫接过信,答应把它转交,然后起身告辞。信他没看,把口封好,决定把它交给薇拉。
二十七
聂赫留朵夫逗留在彼得堡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解决教派信徒案。 他准备通过军队旧同事、宫廷侍从武官鲍加狄廖夫把状子呈交皇上。 他一早乘车来到鲍加狄廖夫家,碰到他还在吃早饭,但马上就要出门。 鲍加狄廖夫生得矮壮结实,体力过人,能空手扭弯马蹄铁。 他为人善良、诚实、直爽,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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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有点自由主义思想。 尽管他具有这些特点,但同宫廷关系密切,热爱皇上和皇族。 他还有一种惊人的本领,那就是生活在社会最上层,却只看好的一面,也不参与任何坏事和不正派活动。 他从来不指摘什么人,也不批评什么措施。 他总是要么声若洪钟地大胆说出他要说的话,要么保持沉默,同时纵声大笑。 他这样大声说笑倒不是装腔,而是出于他的性格。“啊,你来了,太好了。 你不吃点早饭吗?要不你就坐下来。 煎牛排挺不错。 我吃一顿饭的开头和收尾都得吃点扎实的东西。 哈,哈,哈!那么,你来喝点酒。”他指着一瓶红葡萄酒,大声说。“我一直在想你呢。 那个状子让我递上去。 当面呈交皇上,这没有问题。 不过我想,你最好还是先到托波罗夫那儿去一下。”
他一提到托波罗夫,聂赫留朵夫就皱了皱眉头。“这件事全得由他作主。不管怎样总归要去问他。说不定他当场就会满足你的要求。”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去一下。”
“那太好了。 嗯,彼得堡给你的印象怎么样?”鲍加狄廖夫大声说,“你说说,好吗?”
“我觉得我仿佛中了催眠术。”聂赫留朵夫说。“中了催眠术?”鲍加狄廖夫重复着他的话,呵呵大笑。“你不想吃,悉心尊便。”他用餐巾抹抹小胡子。“那么,你去找他吗?呃?要是他不干,那你就把状子交给我,我明天递上去。”他又大声说,接着,从桌旁站起来,画了一个很大的十字,显然象他擦嘴一样漫不经心,然后佩上军刀。“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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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了,我得走了。“
“我也要走了。”聂赫留朵夫,高兴地握了握鲍加狄廖夫强壮有力的大手说,象每次看到健康、朴实、生气勃勃的东西那样,他头脑里留下愉快的印象,在大门口同鲍加狄廖夫分了手。聂赫留朵夫虽然估计去一次不会有什么结果,还是听从鲍加狄廖夫的劝告,坐车去拜访那个能左右教派信徒案的人托波罗夫。托波罗夫所担任的职务,从其职责来说,本身就存在着矛盾,只有头脑迟钝和道德沦丧(托波罗夫正好具有这两种缺点)的人才看不出来。 这种矛盾就在于它的职责是不择手段——暴力也包括在内——维护和保卫教会,但按教义来说,教会是由上帝建立的,它绝不会被地狱之门和任何人力所动摇。 而这个由上帝创建并绝不会被任何力量所动摇的神的机构,却不得不由托波罗夫这类官僚所主管的机构来维护和保卫。 托波罗夫没有看到这种矛盾,或许是不愿看到。 因此他百倍警惕,唯恐有哪个天主教教士、耶稣教牧师或者教派信徒破坏地狱之门都无法征服的教会。 托波罗夫也象一切缺乏基本宗教感情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