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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复活(中)〔俄〕列夫. 托尔斯泰-第7部分

小说: 复活(中)〔俄〕列夫. 托尔斯泰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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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留朵夫转过身来,指给他看一座正在动工修建的大厦。“您瞧,他们在盖一座多阔气的大楼。”他说,那副神气好象他也是这座房子的股东,因此洋洋得意。那座房子确实很大,式样别致,结构复杂。 坚固的脚手架用粗大的松木搭成,再用铁钩扣紧,围着正在兴建的大楼,一道板墙把它同街道隔开。 溅满石灰浆的工人,象蚂蚁似的在脚手架上来来往往,有的在砌墙,有的在劈砖头,有的在把沉甸甸的砖斗和泥桶提上去,然后把空斗和空桶放下来。一个衣着讲究的胖老爷,大概是建筑师吧,站在脚手架旁,指手划脚地对一个毕恭毕敬地听着的弗拉基米尔籍包工头说着什么。 有些载满货物的大车从门里进来,有些空车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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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里出去,驶过建筑师和包工头身边。“做工的人也好,迫使他们做工的人也好,这样过日子是他们公认的。 尽管工人们的妻子怀了孕,不能胜任的重活还得在家里做;他们的孩子戴着碎布小圆帽,在濒临饿死前象小老头似的露出苦笑,乱蹬着细腿;他们自己还得为一个愚蠢无用的人,一个掠夺他们并迫使他们破产的人建造这么一座愚蠢无用的宫殿。”聂赫留朵夫瞧着这座房子,心里想。“是的,盖这样的房子真是荒唐。”他不禁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怎么会荒唐呢?”马车夫生气地说,“老百姓靠它吃饭,它可不说荒唐!”

    “要知道这工作是没有意义的。”

    “既然人家在盖,那就是有意义的。”马车夫反驳说,“老百姓有饭吃了。”

    聂赫留朵夫不说话了,特别是因为车轮辘辘作响,说话很费力。在离监狱不远的地方,马车从石子路拐到驿道上,谈话就方便了。 马车夫又同聂赫留朵夫聊起来。“今年怎么有这么多乡下人涌进城里来。”他说着从驭座上转过身,给聂赫留朵夫指指一伙从农村来的工人。 他们背着锯子、斧子、短皮袄和口袋迎面走来。“这比往年多吗?”聂赫留朵夫问。“多得多啦!

    今年到处都挤满人,简直要命。 老板把乡下人丢来扔去,简直象刨花一样。 人到处都挤满了。“

    “为什么这样多呢?”

    “人越来越多,没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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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怎么会越来越多呢?为什么他们不肯待在乡下?”

    “待在乡下没活干。 没有土地呀。”

    聂赫留朵夫好象一个负伤未愈的人,觉得别人总是有意把他的伤疤碰痛,其实那是因为碰到痛的地方才有这样的感觉。“难道到处都是这样吗?”他暗想,并询问马车夫,他们村子里土地有多少,他自己家里有多少土地,为什么他待在城里。“老爷,我们乡下的地,每人平均只有一俄亩。 我们家里有三口人的地。”马车夫兴致勃勃地讲起来。“我家里有父亲,一个兄弟,还有一个兄弟当兵去了。 他们在地里干活,可是活不多,一会儿就完了。 所以我那个弟弟也想到莫斯科来。”

    “你们不能租地来种吗?”

    “如今租不着地了?原来的地主老爷都把家产吃尽卖光了。商人们把地死死抓在手里。从他们手里你租不上土地,他们都自己经营。 我们那里来了一个法国人,他把我们老东家的地全买下,自己经营。 他不肯出租土地,你也毫无办法。”

    “那是个什么样的法国人?”

    “一个叫杜弗尔的法国人,您也许听说过。他曾经在大剧院里给演员做假发。 那是个好买卖,他发了财。 他把我们女东家的地产全买下了。 如今我们只好任他摆布。 他想怎样欺侮我们就怎样欺侮我们。谢谢天老爷,他本人还是挺好的。可他娶的那个俄国老婆是一只雌老虎,但愿上帝保佑别让我碰上她。 她搜刮起老百姓,可凶了……喏,监狱到了。 您在哪儿下?在大门口吗?我看他们是不让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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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聂赫留朵夫在监狱大门口拉了铃。 他不知道玛丝洛娃今天情绪怎样,又想到她和她同监的人都对他保守着什么秘密,不禁心神不定,精神紧张。 他向出来开门的看守说明要见玛丝洛娃。 看守回去打听了一下,告诉他玛丝洛娃现在在医院里。聂赫留朵夫去了医院。医院看门的是个和善的小老头,立刻放他进去,问明他要见什么人,就把他领到儿科病房。一个浑身散发着石炭酸味的青年医生,在走廊里接见聂赫留朵夫,严厉地问他有什么事。这位医生对囚犯非常同情,因此经常同监狱当局,甚至同主任医生发生冲突。 他唯恐聂赫留朵夫提出什么违章要求,就表示他对任何人一视同仁,还装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这里没有女病人,这里是儿科病房。”青年医生说。“我知道,不过这里有个是从监狱里调来担任助理护士的女人。”

    “对,这样的女人这儿有两个。 您究竟有什么事?”

    “其中有个叫玛丝洛娃的,我同她是熟人。”聂赫留朵夫说,“我想见见她,我为她的案子要到彼得堡去上诉。 我想把这东西交给她。里面只有一张照片。”聂赫留朵夫从口袋里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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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一个信封,说。“行,这个可以。”医生态度缓和下来说,接着吩咐一个系白围裙的老太婆把助理护士玛丝洛娃叫来。 “您坐在这儿吗?到候诊室去也行。”

    “谢谢您。”聂赫留朵夫说,趁医生态度好转,就向他打听玛丝洛娃在医院里工作得好不好。“还不错,要是考虑到她过去的生活经历,应该是很好的了。”医生说。“喏,她来了。”

    老太婆从一扇门里走出来,后面跟着玛丝洛娃。 玛丝洛娃穿着一件条纹连衣裙,外面系着白围裙,头上扎着一块三角巾,盖住了头发。她一看见聂赫留朵夫,脸刷地红起来,迟疑不决地站住,然后皱起眉头,垂下眼睛,踏着走廊里的长地毯快步向他走来。 她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本想不同他握手,但后来还是向他伸出了手,她的脸涨得越发红了。 自从上次他们谈话时她发了脾气又道了歉以后,聂赫留朵夫还没有见到过她。 他料想她今天的心情同上次一样。 但今天她完全不同,一种新的表情在脸上出现了:拘谨,羞怯,而且聂赫留朵夫觉得她对他很反感。 他对她说的话同刚才对医生说的话一样,他告诉她他将去彼得堡,并且把装着他从巴诺伏带来的照片的信封交给她。“这是我在巴诺伏找到的很旧的一张照片,说不定您会喜欢的。 拿去吧!”

    她扬起黑眉毛,用她那双斜睨的眼睛惊奇地瞅了瞅他,仿佛在问这给她做什么。 然后默默地接过信封,把它插在围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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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的姨妈我在那里看到了。”聂赫留朵夫说。“看到了。”她冷冷地说。“您在这怎么样?”聂赫留朵夫问。“没什么,挺好。”她说。“辛苦吗?”

    “不,不算什么。 可我还没有过习惯。”

    “我很替您高兴。 与那边相比要好一些。”

    “‘那边’指什么地方?”她问,顿时脸上泛起了红晕。“那边就是监狱呀?”聂赫留朵夫赶快回答。“好什么呀?”她问。“我想这里的人比那边的人好些。”

    “那边好人多得很。”她说。“明肖夫母子的事我奔走过了,但愿他们能得到释放。”

    聂赫留朵夫说。“但愿上帝保佑,那老太婆人真好。”她说,再次表示她对那个老太婆的看法,接着微微一笑。“我今天就去彼得堡。您的案子很快就会受理。我希望能撤销原判。”

    “撤销也好,不撤销也好,如今对我都一样。”她说。“为什么说都一样?”

    “不为什么。”她说,并用询问的眼光瞅了一下他的脸。聂赫留朵夫把她这句话和这个眼光理解为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坚持他的决定,还是接受了她的拒绝而改变了主意。“我不知道为什么对您都一样。”他说。“不过对我来说,您无罪释放也好,不释放也好,倒真的都一样。 不管情况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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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样,我都将照我说过的话去做。“他坚决地说。她抬起头来。 那双斜睨的黑眼睛既象瞅着他的脸,又象瞅着别的地方。 她整个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神采。 不过她嘴里所说的同她眼睛所说的截然不同。”您何必说这种话呢!“她说。”我说这话是要让您明白我的心意。“

    “这事您已经说得够多了,用不着再说了。”她好容易忍住笑说。病房里不知怎的喧闹起来。 传来孩子的哭声。“他们好象在叫我。”她不安地回头望望说。“好吧,那么再见了。”他说。她假装没有看见他伸出来的手,没有跟他握手就转过身,想把她得意的神气竭力掩饰起来,沿着走廊的长地毯快步走去。“她身上起了什么变化?她在想些什么?她有什么感受?

    是她要考验我,或是真的不能原谅我?她是无法把她的思想和感受说出来,还是不愿说?她的心肠变软了,还是仍怀恨在心?“聂赫留朵夫问自己,却怎么也回答不出来。 他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她变了,她的心灵里发生了重大变化。 这个变化不仅使他同她联结起来,而且使他同促成这变化的上帝联结起来。 这样的联结使他欢欣鼓舞,温暖充满心间。玛丝洛娃回到放有八张童床的病房里,听从护士的吩咐开始铺床。 她铺床单的时候腰弯得太低,脚底一滑,差点儿跌倒。 脖子上扎着绷带的一个男孩,正在休息,看见她差点儿跌跤,笑起来。 玛丝洛娃也忍不住,在床边一坐,发出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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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亮而富有感染性的笑声,几个孩子被逗得哈哈大笑。 护士生气地对她嚷道:“笑什么?

    你以为你还在原来那种地方吗!

    快把饭拿来。“

    玛丝洛娃不作声了,拿起食具到护士吩咐她的地方去,但当她同那个扎着绷带、被护士禁止笑的男孩相互看了一眼之后,又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天白天,当房间里没有人时,玛丝洛娃几次从信封里取出照片,快速欣赏一下。 晚上下班以后,她回到同另一个助理护士合住的房间里,又从信封里把照片取出来,含情脉脉地一动不动仔细察看着照片上的那几个人、他们的服装、阳台的台阶、灌木丛,以及灌木丛前面他的脸、她的脸和两位姑妈的脸,看了很长时间。 她看着这张发黄的褪色照片,怎么也看不够,特别是对她自己,对她那张额上鬈发飘飞的年轻美丽的脸看得出了神。 她看得这样专心致志,连那个跟她同住的助理护士走进屋子,她都没有发觉。“这是什么?是他给你的吗?”身体肥胖、心地善良的助理护士弯下腰来看了看照片,问道。“这难道是你吗?”

    “不是我又是谁?”玛丝洛娃笑吟吟地瞧着同伴的脸说。“那么这是谁?就是他?这是他母亲吗?”

    “是姑妈。 你难道看不出来?”玛丝洛娃问。“怎么看得出来?一辈子也认不出来。 整个模样都变了。我看离现在都有十年了吧!”

    “不是几年,是隔了一辈子。”玛丝洛娃说完。 她的活泼样儿突然消失了。脸色变得阴郁,眉毛之间一条皱纹凹进去。“怎么样,那边的生活一定很轻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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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轻松。”玛丝洛娃闭上眼睛,摇摇头说。“服苦役都比那儿强。”

    “那怎么会?”

    “就是这样。从晚上八点钟忙到早晨四点钟。天天这样。”

    “那为什么不抛下这种生活呢?”

    “抛是想抛的,可是办不到。 说这些做什么!”玛丝洛娃说着,霍地站起来,拿起照片往抽屉里一扔,愤怒的眼泪好容易忍住,砰地一声带上门,跑到走廊里。 刚才她瞧着照片,觉得自己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迷迷糊糊地想起着她当年是多么幸福,现在要是同他在一起又将是多么幸福。 同伴的话使她想起她目前的处境,那边的生活也使她想起来了。 ——那种痛苦的生活,她当时只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却不让自己去深入思量。 现在她才清楚地想起那些痛苦的夜晚,特别是谢肉节的夜晚,等待那个答应替她赎身的大学生的她。 她想起那天她穿着一件酒迹斑斑的袒胸红绸连衣裙,蓬乱的头发上系着一个大红蝴蝶结,精疲力尽,喝得醉醺醺的,直到深夜两时才把客人们送走。 趁跳舞间歇,她在那个瘦得皮包骨头、满脸粉刺的给小提琴伴奏的弹钢琴女人旁边坐下,把自己的悲惨遭遇向她诉说。弹钢琴女人也诉说她处境的不幸,很想改变环境。 这当儿,克拉拉也走到她们跟前。 她们三人立刻决定抛弃这种生活。 她们以为这个夜晚已经过去,刚要走散,忽然听见有几个喝醉酒的客人在前厅喧闹。 小提琴手又拉起前奏曲,女钢琴师也使劲又敲着琴键,弹奏卡德里尔舞曲第一节,用的是一首欢乐的俄罗斯歌曲。一个穿燕尾服、系白领带的矮小男人,满头大汗,酒气醺天,打着饱嗝,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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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一把搂住她的腰。 到弹第二节时,他连燕尾服也脱掉。 另外一个留大胡子的胖子,也穿着燕尾服(他们刚从一个舞会上出来)

    ,搂住了克拉拉的腰。他们旋转,跳舞,叫嚷,喝酒,闹了好一阵……就这样,年复一年,一年又一年过着同样的日子。一个人怎么能不变!

    归根结蒂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对他的旧恨顿时又涌上心头。 她真想把他痛骂一顿。 她后悔今天错过机会没有对他说:她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她决不受他欺骗,不让他在精神上利用她,就象从前在肉体上利用她那样,也不让他借她来显示他的宽宏大量。她又是责备他,又是怜惜自己。 她很想喝点酒来浇灭心头的怒火。 要是她此刻在监狱里,她就会不遵守诺言,喝起酒来。在这里要喝酒,除了找医士,没有别的办法,可是她害怕医士,因为他老是纠缠她。现在她厌恶同男人来往。她在走廊长凳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小屋子里,没有答理同伴的话,而为自己饱经沧桑的身世哭了好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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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赫留朵夫在彼得堡有三件事要办:向枢密院提出上诉,要求重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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