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艺录-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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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江集》卷五引刘元辉《读坡诗》云①:“诗不宗风雅,其诗未足多。气如存笃厚,词岂涉讥呵。饶舌空吾悔,吹毛奈汝何。为言同道者,未许学东坡。”遗山薄江西派,而评东坡语则与江西派议论全同。遗山既谓坡诗不能近古而尽雅,故论山谷亦曰:“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不作西江社里人。”山谷学杜,人所共知;山谷学义山,则朱少章弁《风月堂诗话》卷下始亲切言之②,所谓:“山谷以昆体工夫,到老杜浑成地步。”少章《诗话》为羁金时所作;遗山敬事之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四十已引此语而驳之③,谓昆体工夫与老杜境界,“如东食西宿,不可相兼”,足见朱书当时流传北方。《中州集》卷十亦选有少章诗④,《小传》并曰:“有《风月堂诗话》行于世。”则遗山作此绝时,意中必有少章语在;施注漫不之省,乃引后山学山谷语以注第三句。少章《诗话》以后,持此论者不乏。许觊《彦周诗话》以义山、山谷并举⑤,谓学二家,“可去浅易鄙陋之病。”《瀛奎律髓》卷廿一山谷《咏雪》七律批云⑥:“山谷之奇,有昆体之变,而不袭其组织。其巧者如作谜然,疏疏密密一联,亦雪谜也”;《桐江集》卷四《跋许万松诗》云:“山谷诗本老杜,骨法有庾开府,有李玉溪,有元次山。⑦”即贬斥山谷如张戒,其《岁寒堂诗话》卷上论诗之“有邪思”者⑧,亦举山谷以继义山,谓其“韵度矜持,冶容太甚”。(152—153页) ①《桐江集》八卷,元代方回撰。
②朱少章:宋朱弁字,有《风月堂诗话》二卷。
③王若虚:金人,有《滹南遗老集》四十五卷。
④《中州集》:十卷,金元好问编。
⑤许觊:字彦周,宋人,有《彦周诗话》一卷。
⑥《瀛奎律髓》:四十九卷,元代方回编。
⑦庾开府:庾信在北周,官开府仪同三司,人称庾开府。李玉溪:李商隐,号玉溪生。元次山:元结字。
⑧张戒:宋人,有《岁寒堂诗话》二卷。
这一则,主要论黄庭坚诗,讲到对黄诗的一种评价。先从论苏轼诗谈起,引了方回在《桐江集》卷五里引刘元辉的诗,这首诗批评苏轼诗,涉于讥呵,吹毛求疵,不厚道,不要学苏轼这种作风。再讲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金入洪炉不厌频,精真那计受纤尘。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即认为苏轼门下倘真有忠臣,岂肯让苏轼诗百态新呢?即认为苏诗的“百态新”,“不能近古而尽雅”。所以元好问评黄庭坚诗:“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即认为在古雅方面不像杜甫,在精纯方面全失李商隐,这是不满意黄庭坚诗的失去古雅精纯。但又说:“论诗宁下涪翁拜,不作西江社里人。”论诗宁可向黄庭坚拜,即认为黄庭坚诗还可取,江西派诗更不如了。这里认为黄庭坚诗跟杜甫、李商隐的诗不同。但钱先生在《宋诗选注·黄庭坚》篇里说:“他是‘江西诗社宗派’的开创人,生前跟苏轼齐名,死后给他的徒子法孙推崇为杜甫的继承者。”所以钱先生说:“山谷学杜,人所共知。”钱先生又引朱弁说:“山谷以昆体工夫,到老杜浑成地步。”又称王若虚驳这话,认为昆体工夫与老杜境界不同,不可相兼。钱先生认为元好问“苏门果有忠臣在”,含有批评朱弁的话的意思,即黄庭坚不能真正学习杜甫与李商隐,所以不能纠正苏诗的不足处。因此认为施注引后山学山谷语来作注为不合。按施国祁注第三句说:“无己(陈后山)云:鲁直(黄庭坚)长于诗词,秦(观)晁(无咎)长于议论,文潜(张耒)云:长公(苏轼)波涛万顷海,少公(苏辙)峭拔千寻麓,黄君(庭坚)萧萧日下鹤,陈子(师道)峭峭霜中竹,秦(观)文伞鍪嫣依睿耍ㄎ蘧蹋┞坩酷勺咧橛瘛D酥瞬鸥饔兴ぃ渌彰挪荒芗嫒病!闭飧鲎⑺邓臻畔氯烁饔懈鞯某ごΓ荒芗姹杆臻母髦殖ごΑG壬衔飧鲎⒉环显梦适脑猓梦适桥浪帐荒芙哦⊙牛哉飧鲎⑷欢酝贰
钱先生又对朱弁讲的“山谷以昆体工夫,到老杜浑成地步”的看法,认为也有持此论的。如许觊《彦周诗话》说:“作诗浅易鄙陋之气不除,大可恶。客问何从去之,仆曰:‘熟读唐李义山诗与本朝黄鲁直诗而深思焉,则去也。’”即把李商隐与黄庭坚相提并论,即“山谷以昆体工夫”的意思。又引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一黄庭坚《咏雪呈吴广平公》:“春寒晴碧去飞雪,忽忆江清水见沙。夜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风回共作婆娑舞,天巧能开顷刻花。政使尽情寒至骨,不妨桃李用年华。”方回评:“山谷之奇,有昆体之变而不袭其组织。其巧者如作谜然。此一联(夜听一联)亦雪谜也,学者未可遽非之。下一联‘婆娑舞’、‘顷刻花’则妙矣。”这里即认为“有昆体之变”,即用昆体工夫加以变化,即不点明雪,写出疏疏密密的声音,整整斜斜的下雪形态,即认为这样写为昆体工夫。方回又说:“山谷诗本老杜,骨法有庾开府,有李玉溪,有元次山。”这里说的骨法,即刘勰《文心雕龙·风骨》里讲的“骨”:“沉吟铺辞,莫先于骨”,“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骨法指用辞说,有庾信、李商隐、元结。用辞有庾信、李商隐,当指清新、绮丽说的;有元结,当指劲健说的。绮丽当指张戒说的:“冶容太甚”。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元好问为什么说“论诗宁下涪翁拜”,即宁可拜黄庭坚呢?钱先生在《宋诗选注·黄庭坚》里又说:“他(黄庭坚)说:‘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在他的许多关于诗文的议论里,这一段话最起影响,最足以解释他自己的风格。”这段话里提出“真能陶冶万物”,这是创造,在创造出意象后再用陈言来表达。元好问的宁可拜涪翁,当由于他的“真能陶冶万物”的缘故吧。
《谈艺录》读本(一六)论杨万里、陆游诗
尝试论之。以入画之景作画,宜诗之事赋诗,如铺锦增华,事半而功则倍,虽然非拓境宇、启出林手也。诚斋放翁,正当以此轩轾之。人所曾言,我善言之,放翁之与古为新也;人所未言,我能言之,诚斋之化生为熟也。放翁善写景,而诚斋擅写生。放翁如画图之工笔;诚斋则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鸢飞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眼明手捷,踵矢蹑风,此诚斋之所独也。放翁万首,传诵人间,而诚斋诸集孤行天壤数百年,几乎索解人不得。放翁《谢王子林》曰:“我不如诚斋,此论天下同”;又《理梦中作意》曰:“诗到无人爱处工”。放翁之不如诚斋,正以太工巧耳。放翁为曾文清弟子,赵仲白《题茶山集》所谓“灯传”者;见《江湖后集》八①。顾茶山诗搓枒清快,实与诚斋为近,七言律绝尤往往可乱楮叶,视剑南工饬湿润之体,大勿类。岂师法之渊源,固不若土风之鼓荡耶。《后村诗话》②谓“古人好对仗,被放翁使尽”。放翁比偶组运之妙,冠冕两宋。《四六话》论隶事③,有“伐山语、伐材语”之别;放翁诗中,美具难并,然亦不无蹈袭之嫌者。《困学纪闻》卷十八即举其本朱新仲、叶少蕴两联④,殆翁《九月一日夜读诗稿走笔作歌》所谓“残余未免从人乞”者欤。譬如《寓驿舍》云:“九万里中鲲自化,一千年外鹤仍归”;而按《东轩笔录》卷三载丁晋公移道州诗曰⑤:“九万里鹏容出海,一千年鹤许归辽”;《皇朝类苑》载晋公自崖召还寄友人诗,“容”作“重”,“辽”作“巢”。《五灯会元》卷十六载佛印比语亦曰⑥:“九万里鹏从海出,一千年鹤远天归。”《望永阜陵》云:“宁知齿豁头童后,更遇天崩地陷时”;而按陈简斋《雨中对酒》曰⑦:“天翻地覆伤春色,齿豁头童祝圣时”。《春近山中即事》云:“人事自殊平日乐,梅花宁减故时香”;而按陈后山《次韵李节推九日登南山》曰⑧:“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只作去年香”。(118—119页) ①曾文清:曾几谥,号茶山居士,有《茶山集》八卷。赵仲白:赵庚夫字。《江湖后集》:二十四卷,宋陈起编。
②《后村诗话》:有前集、后集、续集、新集共十四集,宋刘克庄撰。
③《四六话》二卷,宋王铚撰。
④《困学纪闻》:二十卷,宋王应麟撰。朱新仲:朱翌字。叶少蕴:叶梦得字。
⑤《东轩笔录》:十五卷,宋魏泰撰。丁晋公:宋丁谓,封晋国公。
⑥《五灯会元》:二十卷,宋僧普济撰。佛印:宋僧了元号。
⑦陈简斋:宋陈与义号,有《简斋集》十六卷。
⑧陈后山:陈师道别号,有《后山集》二十四卷。
这一则讲陆游的诗,主要讲他的七律。这里把他跟杨万里比。陆游“铺锦增华”,在锦上添华,把别人已写过的景物再加以美化,所以事半功倍。杨万里从生活中去捕捉诗料,是开拓新的题材意境,善于写生。从生活中体会到诗意,立刻抓住,写入诗中,像拍快镜,一放松就失落了。就这一点说,陆游不如杨万里,钱先生又提到陆游的老师曾几。钱先生在《宋诗选注》里谈到曾几时说:“尤其是一部分近体诗,活泼不费力,已经做了杨万里的先声。”钱先生选了曾几的《三衢道中》:“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这样的诗就成了杨万里的先声。
这里又讲到陆游七律中的对仗,认为有“伐山语、伐材语”之别。顾炎武《日知录》里讲到铸钱,一种是融冶铜器来铸钱,一种是开山采铜来铸钱,前者近伐材语,后者近伐山语。这里又引了陆游摹仿丁谓、陈与义、陈师道的三联诗句。这三联,孤立起来看是好的,但跟他摹仿的原来联句对照起来看,终不免“残余未免从人乞”了。
《谈艺录》读本(一七)论赵孟钍
松雪诗浏亮雅适,惜肌理太松,时作枵响①。七古略学东坡,乃坚致可诵。若世所传称,则其七律,刻意为雄浑健拔之体,上不足继陈简斋、元遗山,下已开明之前后七子②。而笔性本柔婉,每流露于不自觉,强绕指柔作百炼刚,每令人见其矜情作态,有如骆驼无角,奋迅两耳,亦如龙女参禅③,欲证男果。规摹痕迹,宛在未除,多袭成语,似儿童摹帖。如《见章得一诗因次其韵》一首,起语生吞贾至《春思》绝句,“草色青青柳色黄”云云。结语活剥李商隐春光绝句,“日日春光斗日光”云云。倘亦有会于二作之神味相通,遂为撮合耶。一题之中,一首之内,字多复出,至有两字于一首中三见者。此王敬美《艺圃撷余》所谓“古人所不忌,而今人以为病”,正不可借口沈云卿、王摩诘辈以自文④。《云溪友议》⑤卷中记唐宣宗与李藩等论考试进士诗,已以一字重用为言,是唐人未尝不认此为近体诗忌也。宋元间名家惟张文潜《柯山集》中七律最多此病⑥,且有韵脚复出。松雪相较,稍善于彼。然唱叹开阖,是一作手。前则米颠《宝晋英光集》诗⑦,举止生硬;后则董香光《容台集》诗⑧,庸芜无足观。惟松雪画书诗三绝,真如骖之靳矣。元人之画,最重遗貌求神,以简逸为主;元人之诗,却多描头画角,惟细润是归,转类画中之工笔。松雪常云:“今人作画,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吾所画似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佩文斋书画谱》卷十六引⑨。与其诗境绝不侔。匹似《松雪斋集》卷五《东城》绝句云:“野店桃花红粉姿,陌头杨柳绿烟丝。不因送客东城去,过却春光总不知。”机杼全同贡性之《涌金门外见柳》诗⑩;“涌金门外柳垂金,三日不来成绿阴。折取一枝入城去,使人知道已春深。”而赵诗设彩纤秾,贡诗着语简逸,皎然可辨,几见松雪之放笔直干耶。东坡所谓“诗画一律”,其然岂然。按详见拙作《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吾乡倪云林自言⑾:”作画逸笔草草”,而《清秘阁集》中诗皆秀细,亦其一例。陶宗仪《辍耕录》卷九记松雪言⑿:“作诗虚字殊不佳,中两联填满方好”;戚辅之《佩楚轩客谈》、陆友仁《砚北杂志》亦著是说⒀,并皆载松雪言:“使唐以下事便不古。”明七子议论肇端于此。与方虚谷之论七律贵用虚字⒁,适相反背。是以《桐江续集》中道子昂,无虑二十余次,皆只以书画推之,只字不及其诗篇。盖一则沿宋之波,一则缵唐之绪,家法本径庭耳。(95—96页) ①松雪:赵孟钭肿影海潘裳┑廊恕W小端裳┱肥怼d粒呵宄骼省
②陈简斋、元遗山:陈与义、元好问号。两人诗雄浑健拔。明前后七子:明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七人称前七子,李攀龙、王世贞为首的七人称后七子。他们主张诗必盛唐,文必秦汉,学雄健古雅的诗文。
③龙女参禅:娑竭罗龙王女,八岁,领悟佛法,现成佛之相。见《法华经》十二《提婆达多品》。
④王敬美:王世懋字,有《艺圃撷余》一卷。沈云卿、王摩诘:唐诗人沈佺期、王维。一首诗中有复出字。
⑤《云溪友议》:唐范摅撰,三卷。
⑥张文潜:张耒字,号柯山,有《宛丘集》七十六卷。
⑦米颠:宋米芾,字元章,为文奇险,妙于书法,画山水人物,因行为脱俗,人称米颠。有《宝晋英光集》八卷。宝晋是芾斋名,英光是芾堂名。
⑧董香光:明董其昌字,有《容台文集》九卷,《诗集》四卷。
⑨《佩文斋书画谱》,清康熙帝御定,一百卷。
⑩贡性之:元诗人,有《南湖集》七卷。
⑾倪云林:倪瓒号,画居逸品,有《清秘阁集》十二卷。
⑿陶宗仪:明学者,有《辍耕录》三十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