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艺录-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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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弊,曰肿胀,曰水盅,曰肉感”,又云:“文章宁可粗硬,不可有女气而软弱。”维威斯的议论要算西洋文评里顶精辟的人化说了,他说:“文章者,心灵以及全人之影象也。人品本诸身与心;文品本诸文字及意义。文字有音与形,故文章有体格。字句精炼,音节弘亮,结构充实,则文之体高而大。文字琐碎,音枙薄,词紧促而不舒,则文之体卑且侏。体格而外,文章更有面貌:文之简赅者,其貌圆而润,文之详实者,其貌方以刚。文章亦有肉,有血,有骨。词藻太富,则文多肉;繁而无当,则文多血。文章又有液:字妥句适,理壮,辞顺,则文之液也。用字过省,且无比兴譬喻,音节细弱,结构庸俗,则文枯瘦;无血无肉,干皮包散骨,如囊貯石而已。”班琼生也有类似的见解:“文字如人,有身体,面貌,皮肤包裹。繁词曲譬,理不胜词,曰多肉之文;词不该理,曰多筋骨之文;音谐字妥,则文有血液。”华茨华斯云:“世人以文章为思想之衣服,实则文章乃思想之肉身坐现。”卡莱尔云:“世人谓文字乃思想之外衣,不知文字是思想之皮肉,比喻则其筋络。有瘦硬之文,有憔悴穷饿无生气之文,有康健而不免中风危险之文”。佛罗贝论文云:“思想与形式分开,全无意义。譬如物体,去其颜色形模,所余不过一场空。思想之为思想,端赖文笔耳。”又云:“文章不特为思想之生命,抑且为思想之血液。”这几个例子够举一反三了。
在我们讨论这几个例子以前,我们先要注意,它们在西洋文评里,不过是偶然的比喻,信手拈来,随意放下,并未沁透西洋文人的意识,成为普遍的假设和专门的术语。记牢了这一点,我们然后研究,上面所举第三类例子,跟中国文评的人化,有什么差异,我们分四层来讲。
第一,此类例子大多把文章来比人体,只是一种显喻;我们该注意到“如人体”的“如”字,“于文亦然”的“然”字。顶多也不过隐比,算不得人跟文的化合;我们只要把郎吉纳斯跟刘勰比较,便见分晓。在此类西洋文评里,人体跟文章还是二元的,虽然是平行的二元。在我们的文评里,文跟人无分彼此,混同一气,达到《庄子·齐物论》所谓“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的境界。从比喻的“比”字,望文生义,我们便推想得出平行的二元性;在拉丁文里,比喻唤作translatio,就是我们现在所谓翻译,更明白地流露出被比较的两桩事物的对抗。超越对称的比喻以达到兼融的化合,当然是文艺创造最妙的境界,诗人心理方面天然的辩证法这种心理状态,经波德来雅再三描摹之后,已成为文艺心理的普遍常识,我们不必更事申说。刘勰《文心雕龙·比兴篇》论诗人“蠲物圆览”,那个“圆”字,体会得精当无比。人化文评是“圆览”;人化比喻单是“左顾右盼”。所以,在西洋语文里,借人体机能来评骘文艺,仅有逻辑上所谓偏指的意义,没有全举的意义,仅有形容词的功用,没有名词的功用,换句话说,只是比喻的词藻,算不上鉴赏的范畴。在西洋语文里,我们习惯上只说“一种或这种多肌肉的文章”,不说“一切文章的肌肉”,只说“一种或这种多筋的文章”,不说“一切文章的筋”,除非我们硬要做譬喻,不顾公认的仂语。并且,在我们的文评里,人化的术语多少是中立的,不大有估定价值的意义,可以用来赞美——譬如说“骨重神寒”,也可以用来谴责——譬如说“骨弛肌懈”;而在西方文评里,这种人体比喻形容词本身就是一种估价,从上面维威斯、班琼生的话里,我们一看就知道,他们说文章多骨多肉,就等于说文章不好,同样,现代西洋人说文章多肌肉多筋,就等于说文章好。换句话说,他们用到fleshy,bony(多肉的,多骨的)等等,都是指文章的变态说,不是指文章的常态说,不仅说文章有肉有骨,还说文章肉肥如豕或骨瘦如豺②,不但是存在判断,并且是价值判断,是善恶美丑的批评,不是有无是非的描写。维威斯、班琼生所谓体貌,倒是有中立性的,此点我们下文再讲。大多数西洋谈艺者以文比人,都偏重病态、变态,例如郎吉纳斯所谓肿胀,昆铁灵所谓水盅肉感。西洋文评里人体比喻本身就是偏重的形容词,难于更加形容,所以西洋作者说到多骨或多肉而止,更无下文;我们的人化术语只是中立的名词,所以我们还可添上种种形容衬托,精微地描画出文章风韵,譬如有“瘦硬通神”的清骨,有“严家饿隶”的穷骨,有轻而浮薄的贱骨,有轻而超妙的“自是君身有仙骨”。以西洋人体譬喻的文评,比了中国人化文评,恰像西洋相人书比了中国《麻衣相法》,一般的粗浅简陋。中国论文跟中国相面风鉴有极密切而一向被忽略的关系。西洋以文比人是估价,我们再举一个例证。我们上文说过,西塞罗论美有男女算不得人化。昆铁灵论文有丈夫气女子态,当然跟姚鼐所谓阳刚之文阴柔之文的分别相接近了;然而我们要注意姚鼐着眼在文章种类的差异,昆铁灵只注意到文章价值的高下。昆铁灵全不明白丈夫气和女子态可以“异曲同工”,他只知道丈夫气是好文章,女子态是坏文章。我们所谓阴柔阳刚是平等相对的文章风格,昆铁灵便有点重男轻女了。进一步说,昆铁灵只认为丈夫气是文章的常态,他所谓女子气并非指女子的本色,倒是指男人的变相;他只知道须眉丈夫不该有巾帼气,他不知道巾帼女子原该有巾帼气,雄媳妇与雌老公一样的讨人厌——也许我错了,雌老公该讨得雄媳妇的喜欢的!西洋人论文有男女,不是中立的分类,而是偏袒的判断,佛罗贝的话表示得极明白,他说:“我只喜欢男性的文句;像拉马丁那种女性的文句,我是不爱的。”
第二,除却比喻的二元以外,第三类例子里还潜伏着一个二元,思想或内容与文笔或外表的二元。华茨华斯那句话,当然有所指。华茨华斯所深恶痛绝的特莱登和朴伯都把衣服来比过文章;例如特莱登云:“文词之于思想,如裙裤之于人身,乃遮羞之衣服也”,朴伯亦有句云:“理以文为衣,勿须绣鞶帨。”华茨华斯、卡莱尔、佛罗贝的说法当然比特莱登、朴伯高明,但是我们该注意,他们这是把思想跟文章对举的:假使文章是肉身,那末思想便是投胎的灵魂,假使文章是皮肉,那末思想便是骨血。灵魂跟肉体自然比衣服跟身体,来得关系密切,不过仍旧是两个平行的单位。刘勰、颜之推的话,比此说深微得多。刘勰、颜之推认为文章一名词在概念上包括“理致”和“气调”,“情志”和“词采”,内容和外表;而在华茨华斯等人的文章概念里,他们所谓文章只指我们所谓“词采”或外表,只能粘贴着思想或内容,并不跟思想或内容融贯一片,所以他们把文章和文字二名往往无别的使用。用逻辑成语来说,刘勰等人所谓“文章是思想的表现”,是一个分析判断,而华茨华斯等人所谓“文章是思想的表现”是一个综合判断;刘勰把一个单位分成几个,华茨华斯要把两个单位合成一个。因此,我们悟到我们所谓文章血脉或文章皮骨,跟西洋人所谓“文章乃思想之血”或“文章乃思想之皮肉”,全不相同。譬如我们说:“学杜得其皮”,我们并非说杜甫诗的风格只是皮毛,杜甫忠君爱国的思想怀抱才是骨髓;我们是说杜甫诗的风格本身就分皮毛和骨髓,李空同学杜仅得其皮,陈后山学杜便得其髓。西洋人在皮毛或肉体的文章风格以外,更立骨髓或精神的文章思想为标准;所以西洋文评所谓spirit,切不可望文生义,以为等于我们所谓神魄。spir it一字跟letter相对,譬如说《失乐园》一诗字面上(in tetter)虽说赞助上帝,而真精神(inspirit)却是主张个人主义,同情于魔鬼;所谓精神完全是指文章思想或意义方面的事,而我们所谓“神采奕奕”、“神韵盎然”,一望而知是指的文章风格。这种细密的差分,我们不能粗心浮气,忽略过去。
第三,维威斯、班琼生的议论,是极难得的成片段的西洋人化文评,论多肉的文章一节尤可与刘勰所谓“瘠义肥词”参观。但是此类议论毕竟没有达到中国人化文评的境界。他们只注意到文章有体貌骨肉,不知道文章还有神韵气魄。他们所谓人不过是睡着或晕倒的人,不是有表情,有动作的活人;鉴赏家会告诉我们,活人的美跟塑像的美有一大分别,塑像只有姿,没有态,只有面首,欠缺活动变化的表情;活人的表情好比生命的沸水上面的花泡,而塑像的表情便仿佛水冻成冰,又板又冷。这种意见对于活人们不免恭维太过,因为一大半活人等于泥塑木雕,然而也有它的道理。表情是性情品格、身世修养在体貌上的流露,说它是外貌,却又映射着内心,譬如风骚女人的花眼,强盗的杀相;假使体貌算是外表,性格算是内容,那末表情就抵内外词意融通一贯的文章风格。《孟子·尽心章》云:“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者,晬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离娄章》云:“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齣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瘦哉!”这是相面的天经地义,也就是我们人化文评的原则。我们把论文当作看人,便无须像西洋人把文章割裂成内容外表。我们论人论文所谓气息凡俗,神清韵淡,都是从风度或风格上看出来。西洋论文,有了人体模型,还缺乏心灵生命。随便举个中国例子罢,唐顺之《记李方叔论文语》云:“文章之无韵,譬之壮夫,其躯干枙然,骨张气盛,而神色昏梦,言动凡浊,则庸俗鄙人而已。”你看,他就跳出骨肉肥瘦等范围了。维威斯、班琼生、卡莱尔只知道文如人有强弱之分,尚未悟到文如人有雅俗之别,我们的文化文评便见得周密了。
第四,我们还有几个小点,要分别清楚。我们所谓气,并非西洋文评里的atmosphere。我们所指是气息,西洋人所指是气压。气压是笼罩在事物外的背景,譬如说哈代的小说气压沉闷;气息是流动在人身内的节奏,譬如说六朝人文讲究“潜气内转”。气压是物理界的譬喻,气息是生命界的譬喻;一个是外察,一个是内省。孟子所说充塞天地的浩然之气,也是从内散外,并非由外聚内,所以他说“以直养而无害”。西洋文评偶然用气息,只是极粗浅带谴责性的形容词,不是单独中立的名词,譬如说气促的文章。又如德昆西所谓“力的文学”的“力”,也不可跟中国文评所谓力相提并论。德昆西明说“力”是文学跟非文学的区别;我们认为力是阴柔文学与阳刚文学的分别。并且,德昆西所谓“力”,就等于抒情,还偏重内容方面,我们所谓力纯粹是风格方面的一种特质。还有,德昆西的“力”,明是物理界的譬喻,所以他把船帆和船桨做象征;《文心雕龙》的现成比喻“蔚彼风力,严兹骨鲠”,德昆西竟未想到。一切物理界名词,也许都根据生理现象来,不过,何以德昆西未能近取诸身,从本源上立喻?这种偏重外察而忽略内省,跟西方自然科学的发达,有无关系?西洋文评里的Vigor一字,略当我们所谓力;不过,Vigor是带赞美性的笼统字,既非中立,并且把我们所谓气力神骨种种属性都混沌地包括在内。这也足证明,西洋谈艺者稍有人化的趋向,只是没有推演精密,发达完备。
这种人化文评,我们认为是无可非难的。一切艺术鉴赏根本就是移情作用③,譬如西洋人唤文艺鉴赏力为taste,就是从味觉和触觉上推类的名词。人化文评不过是移情作用发达到最高点的产物。其实一切科学、文学、哲学、人生观、宇宙观的概念,无不根源着移情作用。我们对于世界的认识,不过是一种比喻的,象征的,像煞有介事的诗意的认识。用一个粗浅的比喻,好像小孩子要看镜子的光明,却在光明里发现了自己。人类最初把自己沁透了世界,把心钻进了物,建设了范畴概念;这许多概念慢慢地变硬变定,失掉本来的人性,仿佛鱼化了石。到自然科学发达,思想家把初民的认识方法翻了过来,把物来统制心,把鱼化石的科学概念来压塞养鱼的活水。从我们研究思想史的人看来,移情作用跟泛客观,行为主义跟唯心论,只是一个波浪的起伏,一个原则的变化。因为人化文评只是移情作用,而移情作用是一切文艺欣赏的原则,所以西洋人偶尔也有人化文评的气息,像我们所举第三类的例子,正好像中国古代虽没有完备的形式逻辑,而中国大思想家对于西洋人所讲究的偏全异同问题,也时参妙悟。西洋人讲文章,到佛罗贝要算得头儿脑儿尖儿顶儿,而佛罗贝也最多人化文评的片言只语,譬如他说:“拉马丁的作品里从来没有那种肌肉突出的老句”,又说:“孟德斯鸠的文章紧实如运动家的双头肌肉”,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
人化文评在理论上有何好处呢?要解答这个问题,我们先得知道人体在美学上有何地位。黑格尔(Hegel)曾按照内容或精神与外表或形式的关系把艺术分为三类,第二类古典式的艺术,是表里心物最凑拍的和谐,一种精神的具体化;这种表里神体的调融,在艺术里就是雕刻,在自然现象里就是人体,这不是跟我们上文所说人体化文评的一元性,拍得上么?章实斋《文史通义·文德篇》云:“古人所言,皆兼本末,包内外,犹合道德文章而一之,未尝就文词之中言其有才有学有识犹有文之德也”,这是人化文评打通内容外表的好注脚。我们因此悟到中国古代谈艺者往往看上去是讲内容,其实是注重外表,譬如载道问题。自然注重内容并不就是载道,不过有许多认为道与内容是一是二,我们此地无暇详说,只能就本文有关系处,略加分析。照我们看,载道在历史上有两种相反的意义:(一)为载道而反对文艺,(二)为文艺而主张载道。第一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