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艺录-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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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录》读本(一七)练字
(1)
(黄庭坚)《荆南签判向和卿用予六言见惠次韵奉酬》第三首:“安排一字有神。”天社注:“前辈诗曰:吟安一个字。”按卢延让《苦吟》云①:“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又《全唐诗》载无名氏句云②:“一个字未稳,数宵心不闲。”前者“行布”,句在篇中也;此之“安排”,字在句内也。《文心雕龙·练字》篇曰:“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避重免复,卑无高论。《风骨》篇曰:“捶字坚而难移”,则可为安稳之的诠矣。昌黎《纪梦》曰:“壮非少者哦七言,六字常语一字难”,其亦谓一字之难安稳欤(参观《管锥编》1217页)。夫曰“安排”,曰“安”,曰“稳”,则“难”不尽在于字面之选择新警,而复在于句中之位置贴适,俾此一字与句中乃至篇中他字相处无间,相得益彰。倘用某字,固足以见巧出奇,而入句不能适馆如归,却似生客闯座,或金屑入眼,于是乎虽爱必捐,别求朋合。盖非就字以选字,乃就章句而选字。儒贝尔③有妙语曰:“欲用一佳字,须先为之妥觅位置处。”正斯之谓。
江西派中人侈说炼字,如范元实言“句法以一字为工”④,方虚谷言“句眼”⑤,皆主好句须好字。其说易堕一边。山谷言“安排一字”,乃示字而出位失所,虽好非宝,以其不成好句也。足矫末派之偏宕矣。宋次道《春明退朝录》卷上记宋子京曰⑥:“人之属文,自〔有〕稳当字,第初思之未至也。”强行父《唐子西文录》曰⑦:“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作诗自有稳当字,第思之未至也。”《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九曰⑧:“苏子由有一段⑨,论人做文章,自有合用底字,只是下不著。”又如郑齐叔云⑩:做文字自有稳底字,只是人思量不着。横渠云⑾:发明道理,惟命字难。要之做文字,下字实是难。因改谢表曰:“作文自有稳字,古之能文者,才用便用着这样字,如今不免去搜索修改。”钱澄之尤有味乎言之⑿。《田间文集》卷八《诗说赠魏丹石》曰:“造句心欲细而句欲苦,是以贵苦吟。情事必求其真,词义必期其确,而所争只在一字之间。此一字确矣而不典,典矣而不显,显矣而不响,皆非吾之所许也。贾浪仙云⒀:‘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髭。’”又同卷《陈官仪诗说》曰:“见三唐近体诗,设词造句,洵是良工心苦。未有不由苦吟而得者也。句工只有一字之间,此一字无他奇,恰好而已。所谓一字者,现成在此,然非读书穷理,求此一字终不可得。盖理不彻则语不能入情,学不富则词不能给意,若是乎一字恰好之难也。”异域评文,心契理符。如古罗马佛朗图谆谆教人搜索妥当之字,无他字可以易之者。古天竺论师以卧榻之安适,喻一字之稳当。不容同义字取替。法国布瓦洛⒁有句云:“一字安排深得力”。近世福楼拜倡言行文首务⒂,以一字状难写之境,如在目前;字无取乎诡异也,惟其是耳;属词构句,韵谐节雅。即援布瓦洛之句为己张目。复云:“意义确切之字必亦为声音和美之字”。盖策勋于一字者,初非只字偏善,孤标翘出,而须安排具美,配合协同。一字得力,正缘一字得所也。兹字状物如睹,非仅义切,并须音和;与钱澄之所谓:“必显,必确,必响”,方得为一字之安而恰好,宁非造车合辙哉。澄之谈艺殊精,识力在并世同宗牧斋之上,此即尝鼎之一脔。然窃自笑食马肝未为知味耳。又按《文心雕龙·练字》已标“重出”、“同字相犯”为“近世”文“忌”,唐以来五七言近体诗更斤斤于避一字复用。进而忌一篇中用事同出一处。如王骥德《曲律》卷三《论用事》第二十一云⒃:“用得古人成语恰好,亦是快事,然只许单用一句。要双句须别处另寻一句对之。”吴天章雯《莲洋集》⒄卷六《斐然纳姬》:“清秋谁和杜秋诗,寂寞樊川恼髩丝。漫言春到花盈树,遥看阴成子满枝”,翁覃溪批⒅:“三用小杜事,于章法似可商。”方植之《昭昧詹言》⒆卷一谓“用事忌出一处、一书”,举“荆凡”对“臧谷”为例。法国古典主义祖师马雷伯评诗⒇,力戒同字重出之弊;并时作者亦颇化于其说。晚近福楼拜尤惨淡经营,刻意不犯同字,而复深叹斯事之苦;不啻作法自困,景附者却不乏其人。后来邓南遮(21)大言哗众,至谓一字在三页后重出,便刺渠耳。《雕龙》所拈“练字”禁忌,西方古今诗文作者固戚戚有同心焉,并扬搉之。(326—329页) ①卢延让:唐代作家。
②《全唐诗》:清康熙敕编,由彭定求等人编成,九百卷。
③儒贝尔:十八、九世纪法国伦理学家。
④范元实:宋代作家范仲温字。撰有《潜溪诗眼》。
⑤方虚谷:元代作家方回号。编《瀛奎律髓》四十九卷。
⑥宋次道:宋代作家宋敏求字。撰有《春明退潮录》三卷。宋子京:宋作家宋祁字。
⑦强行父:宋作家强幼安字。撰有《唐子西文录》一卷。
⑧《朱子语类》:宋朱熹语录,门生黎靖德辑,一百四十卷。
⑨苏子由:宋苏辙字。
⑩郑齐叔:朱熹的学生。
⑾横渠:张载,宋理学家。郿县横渠镇人,世称横渠先生。
⑿钱澄之:清代作家,本名钱秉镫。撰有《田间集》十卷。
⒀贾浪仙:唐代诗人贾岛字。
⒁布瓦洛:十七、八世纪法国文学批评家、作家。
⒂福楼拜:十九世纪法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
⒃王骥德:明作曲家,有《曲律》四卷。
⒄《莲洋集》:清吴雯撰,二十卷。
⒅翁覃溪:清翁方纲号。
⒆《昭昧詹言》:清方东树(字植之)撰,十卷,又续八卷,续录二卷。
⒇马雷伯:十六、七世纪法国诗人。
(21)邓南遮: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期,意大利诗人、小说家、剧作家。
这一则从设词造句避免重复的角度讲炼字。黄庭坚诗云:“安排一字有神”,卢延让诗云:“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刘勰《风骨篇》讲“捶字坚而难移”,韩愈诗云吟七言“六字常语一字难”。《管锥编》1217页讲陆云《与兄平原(陆机)书》一八:“‘彻’与‘察’皆不与‘日’韵,思惟不可得,愿赐此一字。”所强调的都是字在句内要安排妥贴,而不全在于选字是否新警。因为无论作文写诗,不能就字选字,而是要就全句,甚至全篇选字。儒贝尔说,为佳字“妥觅位置”也是这番意思。江西诗派中的一些人讲炼字,强调的多是就字选字,如范仲温说:“以一字为工”,方回说“句眼”等,皆主张“好句须好字”,而没有讲句子在篇中的安排,仅仅讲字在句中的安排。刘勰在《练字篇》说“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这“一字”便是强幼安“思之未至”的“稳当字”,也就是朱熹说的“只是下不着”的“合用底字”,朱熹的学生也觉得“稳底字”“思量不着”,张载也讲下字实难,可见选字之难。钱秉镫说唐近体诗设词造句佳者,皆“由苦吟而得”,认为“句工只有一字之间,此一字无他奇,恰好而已”,但是,此一字“非读书穷理”“终不可得”。钱氏贵苦吟,追求情事真,词义确,要求“此一字”必典、必显、必响,认为只有理必彻,学必富,才能使语入情,使词合意。
可见,刘勰所谓“难移”之字,强幼安所谓“稳当字”,朱熹所谓“合用底字”,钱秉镫所谓“恰好”的字,古罗马佛朗图教人搜索“无他字可以易之”的字,几乎是同一个意思,要求诗文讲究一个字的安排,稳当到“不容同义字取替”的程度。
刘勰在《文心雕龙·练字》篇中还指出“重出”、“同字相犯”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忌,唐以后的五七言近体也忌一字复用,甚至忌用事同出一处,一直到清代,翁方纲评吴雯用事,四句诗“清秋谁和杜秋诗,寂寞樊川恼髩丝。漫言春到花盈树,遥看阴成子满枝。”第一句“杜秋诗”,指杜牧作的《杜秋娘》诗;第二句“樊川”指杜牧,“恼髩丝”指杜牧“髩丝禅榻畔”句;第四句“阴成子满枝”,用杜牧“绿叶成阴子满枝”句。其中一二四三句用杜牧事,并将此提高到章法上看待,十分严格。方东树引诗:“已知臧谷为同失,未审荆凡定孰存。”上句用《庄子·骈拇》,记臧(奴隶)与谷(孩子)二人牧羊,臧挟策读书,谷赌博,二人皆亡羊。下句用《庄子·田子方》:“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这是说,凡君说,凡国的灭亡,不能使我灭亡,我还存在。那末楚国的存在,不能使存在的楚王永远存在下去,即楚国虽在,楚王也会死去。即凡未尝亡,楚未尝存。这里的凡指凡君还活着,这里的楚,指楚王还要死的。这两句诗,都用《庄子》典故,方东树认为不可。西方谈艺者马雷伯评诗,福楼拜写作,均讲究“不犯同字”,可见,中外古今诗文作家在炼字问题上,意见是相同的。
(2)
(黄庭坚)《赠高子勉》第三首:“拾遗句中有眼,彭泽意在无弦。”天社注:“谓老杜之诗,眼在句中,如彭泽之琴,意在弦外也。”按《后山诗注》卷六《答魏衍、黄预勉子作诗》①:“句中有眼黄别驾”②,天社注:“鲁直自评元祐间字云:‘字中有笔,犹禅家句中有眼’;又六言诗云:‘拾遗句中有眼’。”即指赠高子勉此首③。《瀛奎律髓》卷四山谷《送舅氏野夫之宣州》④,方虚谷批:“明、簇、丰、卧,诗眼也。后山谓‘句中有眼黄别驾’,是也。”犹后山之以山谷赞少陵者,回施于山谷。南宋虞寿老《尊白堂集》⑤卷二《赠潘接伴》云:“句中有眼人谁识,弦上无声我独知”;独不畏人知其全袭山谷句耶。眼为神候心枢(参观《管锥编》714又791页),《维摩诘所说经·佛国品》第一宝积以偈颂佛⑥,僧肇注至曰⑦:“五情百骸,目最为长。”盖亦古来通论。释典遂以眼目喻要旨妙道⑧,如释智昭汇集宗门语句、古德唱说成编⑨,命名曰《人天眼目》。徐文长《青藤书屋文集》⑩卷十八《论中》之五曰:“何谓眼。如人体然,百体相率似肤毛,臣妾辈相似也。至眸子则豁然,朗而异,突以警。文贵眼者,此也。故诗有诗眼,而禅句中有禅眼”云云。山谷曰:“拾遗句中有眼”,意谓杜诗妙处,耐人讨索探求。而宗派中人如参禅之死在句下⑾,摭华逐末,误认独具句眼为不外近体对仗炼字。甚矣其短视隘见也。贺子翼《诗筏》⑿,讥宋人“穿凿一二字,指为古人诗眼,乃死眼而非活眼”,有以哉。如吕居仁《童蒙诗训》记潘邠老言⒀:“七言诗第五字要响,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翻、失是响字。五言诗第三字要响,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浮、落是响字。所谓响者,致力处也。”张子韶《横浦心传录》卷上记闻居仁论诗⒁,“每句中须有一两字响,响字乃妙指。如‘身轻一鸟过’、‘飞燕受风斜’,过、受皆句中响字”。《老学庵笔记》卷五记曾致尧评李虚己诗曰“工”而“恨哑”⒂,虚己渐悟其法,以授晏元献⒃,元献以授二宋⒄,后遂失传;“然江西诗人每谓五言第三字、七言第五字要响,亦此意也。”观潘、吕论“响”所举似,非主字音之浮声抑切响,乃主字义之为全句警策⒅,能使其余四字六字借重增光者,与曾氏戒“哑”之意,未必尽同。《竹庄诗话》卷一引《漫斋语录》⒆:“五字诗以第三字为句眼,七字诗以第五字为句眼。古人炼字,只于句眼上炼。”则是潘吕之说矣。方虚谷尤以此明诏大号,贺黄公《载酒园诗话》卷一嗤其《律髓》标举句眼之妄⒇,以荆公五律为例,八句有“六只眼睛,未免太多”,盖“人生好眼只须两只,何必尽作大悲相”。纪晓岚《律髓刊误》更详驳虚谷(21)。窃观《冷斋夜话》(22)卷五引荆公“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与黄昏”,“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东坡“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红烛照新妆”,“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而记山谷语曰:“此皆谓之句中眼。学者不知此妙语,韵终不胜。”夫荆公两联中“转”、“分”、“护”、“排”、“送”五字,尚可当漫斋、虚谷所言句眼;然多在七言诗中第三字,第五字之“将”,殊不见致力。若东坡四句,绝非以一字见警策者。《容斋续笔》卷八记山谷诗(23):“归燕略无三月事,高蝉正用一枝鸣”,“用”字初曰“抱”,又改曰“占”,曰“在”,曰“带”,曰“要”,至“用”字乃定,今本则作“残蝉正占”。则所炼又在第四字(此联见《山谷外集补》卷三《登南禅寺怀裴仲谋》,“正”作“犹”)。故山谷言“句中限”,初不同而亦不限于派中人所言“句眼”,章章可识矣。《律髓》卷十四少陵《晓望》,虚谷批:“五六以坼、隐、清、闻为眼”;晓岚批:“冯云:‘寻常觅佳句,五字自然有一字用力处;虚谷每言诗眼,殊愦愦。假如‘池塘生春草’句,句眼在何字耶。’”“池塘”句与山谷所称东坡四句,足相辅佐。范元实著书,名《潜溪诗眼》(24),泛论诗事,尚未乖山谷语意。伪书《云仙杂记》卷三(25)、卷八引《锺嵘句眼》(卷五、卷六引《续锺嵘句眼》),片言只语,指归难究。然南朝锺记室拾取北宋黄别驾牙后慧,洵如顾欢所嘲(26):“吕尚盗陈恒之齐(27),刘季窃王莽之汉”已。(329—331页)
《老学庵笔记》载曾致尧教李虚已以“响字”诀,可与方回《瀛奎律髓》中评语合观。《律髓》卷四二选虚己《次韵和汝南秀才游净土见寄》侍,方评亦记致尧授以诗诀事,申言曰:“予谓此数语诗家大机括也。工而哑,不如不必工而响。潘邠老以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