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艺录-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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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切山谷用意。陆机《演连珠》末章云:“是以迅风陵雨,不谬晨禽之察;劲阴杀节,不凋寒木之心。”《文选》李善注:“冒霜雪而松柏不调。鸡善伺晨,虽阴晦而不辍其鸣。”《晋书·载记吕光传》载吕光遗杨轨书云:“陵霜不凋者,松柏也。临难不移者,君子也。何图松柏凋于微霜,而鸡鸣已于风雨。”又《晋书·桓彝等传》史臣曰:“况交霜雪于杪岁,晦风雨于将晨。”盖两事相俪久矣。曰“鸡鸣已”,曰“晦风雨”,皆以《风雨》末章为来历。山谷同时人曾子开《曲阜集》⑦卷四《次后山陈师道见寄韵》亦云:“松茂雪霜无改色,鸡鸣风雨不愆时。”与山谷此联渊源不二。山谷不明言松柏,而以菌作反衬耳。自注误以“狂”为“颠”,青神引文附和之,而未纠正,“自圣”乃《难经》五十九所谓“狂疾始发之候”,若夫“颠疾之作,患者意不乐,直视僵卧”,初不“自高贤,妄笑乐”。今世术语言“躁”与“郁”,略当“狂”与“颠”之别矣。(340页) ①子由:苏辙字,北宋散文家。
②《素问》:二十四卷,古医书。
③小杜:杜牧称小杜,别于杜甫称老杜。
④《难经》:二卷,扁鹊撰,古医书。
⑤郑笺:汉郑玄对《诗经》的注解。
⑥刘孝标:梁刘峻字。《辩命论》见《文选》。
⑦曾子开:宋曾肇字,有《曲阜集》四卷。
这一则讲注解要确切,要识得作者用典故的含意。这里引黄庭坚的两句诗及史容的注来作说明。黄庭坚诗:“风雨极知鸡自晓”,史容注:《国风》:“风雨凄凄,鸡鸣喈喈。”这样注也对,不过对“鸡自晓”不切。因此钱先生指出当注《诗·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所以要引这两句,是据《郑笺》说:“鸡犹守时而鸣,喻君子虽居乱世,不改变其节度。”即在引了这两句外,最好再引《郑笺》,提出“守时而鸣”来,这样就切合“鸡自晓”了。不仅这样,还点出“君子虽居乱世,不改变其节度”,即把黄庭坚这句诗的用意也点出来了。再说黄庭坚用这个典故,还有他用六朝文的意思在内,因此钱先生又引刘峻《辩命论》里的话,来说明作者这样说“鸡自晓”的用意。钱先生又结合“雪霜宁与菌争年”来考虑,联系作者引用六朝文,引出陆机《演连珠》来,点明“晨禽之察”,称鸡为晨禽,正结合“守时而鸣”。再用“寒木之心”来对,就指“冒霜雪而松柏不凋”,这就结合“雪霜宁与菌争年”了。陆机称“迅风陵雨”,即疾风暴雨,更夸张了。
又黄庭坚诗作“宁与菌争年”,即岂与菌争年。史容注:“《庄子·逍遥游》篇:‘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杜牧《题魏文贞》:‘蟪蛄宁与雪霜期,贤哲难教俗士知。’诗意谓松柏冒霜雪,岂与朝菌较修短耶?”史容这个注是好的,指出朝菌是朝生夕死,所以它不知道阴历的月初(朔)月底(晦)。蟪蛄过不了冬,所以不知春秋。它们都是生命短促的,所以是“小年”。史容的注,他只引“朝菌不知晦朔”,好像和原句的“雪霜”无关了,所以又引了“蟪蛄不知春秋”,但这句也没有点出“雪霜”来,所以又引了杜牧诗:“蟪蛄宁与雪霜期。”这样“雪霜”点出来了。但“雪霜”是结合“蟪蛄”来说的,不结合“朝菌”,所以史容在注里把“蟪蛄不知春秋”也引了,这是好的。但原诗用“雪霜”还有“冒霜雪而松柏不凋”的意思,即把鸡鸣不已与松柏不凋两事连用,由来已久,钱先生举出陆机《演连珠》、晋吕光遗杨轨书、《晋书》史臣曰,直到宋曾肇的诗,都把这两事联用,所以黄庭坚诗里用“雪霜”也有把这两事联用的意思在内。史容注没有指出这一点,没有点出作者用“雪霜”的用意,是不够的。又用“雪霜”本指“冒雪霜而松柏不凋”说,但原句不指松柏,却说“宁与菌争年”,钱先生指出:“山谷不明言松柏,而以菌作反衬耳。”用“雪霜”是指“冒霜雪而松柏不凋”,含有指松柏意,因此这里有松柏岂与茵争年意,用菌来反衬松柏的长年,这里运用修辞的反衬手法,史容没有指出来,又是不足处。最后,黄诗说的“自圣”,钱先生指出本于《难经》“狂疾始发之候”。即是狂疾的病,不是颠疾。又“颠疾之作,患者意不乐,直视僵卧,史容引作“自高贤,妄笑乐”都与“自圣”不合。指出史容注的错处。从这里看出钱先生对注解研究的深入与细致。
《谈艺录》读本(一一)理趣诗解
《鹤林玉露》卷八曰①:“杜少陵绝句云:‘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上两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两句见万物莫不适性。大抵古人好诗,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甚么用。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等句。只把做景物看,亦可不把做景物看。”魏鹤山《黄太史集序》曰②:“山谷晚岁诗,所得尤深。以草木文章,发帝机杼,按指《雨丝》诗。以花竹和气,验人安乐。”按指《斌老病起游东园》诗。明王鍪《震泽长语》卷下③《文章》门曰:“‘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人与物偕,有吾与点也之趣。‘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又若与物俱化。谓此翁不知道,殆未可也。”清尤侗《艮斋杂说》卷二亦曰:“杜诗云:‘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邵尧夫诗云:‘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④子美非知道者,何与尧夫之言若有合也。予为集一联云:‘水流云在,月到风来。’对此景象,可以目击道存矣。”(229页) ①《鹤林玉露》:十六卷,宋罗大经撰。
②魏鹤山:宋魏了翁,筑室白鹤山下,学者称鹤山先生。
③王鍪:有《震泽长语》二卷,分经诗、文章等。
④邵尧夫:邵雍字,宋理学家。
这一则讲理趣诗。如杜甫《绝句》,“或谓此诗与儿童之属对何异。余曰:不然。上两句见两问其非生意,下两句见万物莫不适性。于此而涵咏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鹤称玉露》)这里指出,对杜甫的《绝句》,看出其中含有道理,这个道理即“见两间(天地间)莫非生意,万物莫不适性”。这个道理含蓄在景物中,所以是理趣诗。又如杜甫《江亭》,借“水流”缓缓和“云在”,联系“心不竞”“意俱迟”,结合景物来表达心意。还如石曼卿《题章氏园亭》诗:“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从“禽对语”里悟出“乐意相关”,从“树交花”里悟出“生香不断”,这也是结合景物来说明情趣。再像“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写出作者对景物的感受,野色无边,水天一色。魏了翁讲黄庭坚的诗,称《雨丝》诗:“烟云杳霭合中稀,雾雨空蒙密更微。园客茧丝抽万绪,蛛蝥网面罩群飞。风光错综天经眼,草木文章帝杼机。原染朝霞成五色,为君王补坐朝衣。”这是用雨丝可以使草木开花,成为草木文章,代替天帝的杼机,转为君王的朝衣。这就是就景物发挥理论。又《斌老(黄斌老)病起游东园》:“主人心安乐,花竹有和气。时从物外赏,自瓮酒中味。”从花竹的和气里,体会人心的安乐。从景物中联系人的心情,像《论语·先进》里曾点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这是说,杜甫从自然景物中有体会,跟曾点的说法相似,曾点说得到孔子的赞许。宋理学家邵雍的“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对自然景物也有体会,说明跟杜甫的理趣诗有一致处。这里在形式上有两种:“迟日江山丽”一首只写景物的美好,跟“月到天心处”一致,不写作者的体会,作者的体会含蓄在诗中不写出来。一种是“水流心不竞”,作者的体会写出来了。
《谈艺录》读本(一二)理趣和理语解
(1)
常建之“潭影空人心”,少陵之“水流心不竞”,太白之“水与心俱闲”,均现心境于物态之中,即目有契,着语无多,可资“理趣”之例。香山《对小潭寄远上人》云:“小潭澄见底,闲客坐开襟。借问不流水,何如无念心。彼惟清且浅,此乃寂而深。是义谁能答,明朝问道林”;意亦相似,而涉唇吻,落思维,只是“理语”耳。(547页)
这一则讲“理趣”和“理语”的分别,常建《破山寺后禅院》:“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看到山光、潭影,体会到“悦鸟性”、“空人心”,即自然界的风光适于鸟类的生活,使人忘掉各种烦恼,这种道理,结合景物来写,写得比较含蓄。只说“悦鸟性”,不说适于鸟类的生活。只说“空人心”,不说使人忘掉各种烦恼。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李白的“水与心俱闲”,也都一样。看见水缓缓流,云停着不流走,就产生“心不竞”“意俱迟”的感觉。看到“水”的悠闲,产生悠闲的心意。这都是结合景物来透露一点心情,不讲道理,道理含蓄着不点明,所以是“理趣”。白居易的诗,写了景物,不是透露一点心情,是把道理都讲出来了,讲水的“清且浅”,比心的“寂而深”,把水的“不流”,比心的“无念”,这样一讲,就是“理语”而不是“理趣”了。
(2)
余尝细按沈氏著述①,乃知“理趣”之说,始发于乾隆三年为虞山释律然《息影斋诗钞》所撰序,按《归愚文钞》中未收。略曰:“诗贵有禅理禅趣,不贵有禅语。王右丞诗②:‘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韦苏州诗③:‘经声在深竹,高斋空掩扉’;‘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柳仪曹诗④:‘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山花落幽户,中有忘机客’。皆能悟入上乘。宋人精禅学者,孰如苏子瞻⑤;然赠三朵花云:‘两手欲遮瓶里雀,四条深怕井中蛇’。意尽句中,言外索然矣。”乾隆九年沈作《说诗晬语》⑥,卷下云:“杜诗:‘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俱入理趣。邵子则云:‘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以理语成诗矣。正右丞诗不用禅语,时得禅理。东坡则云:‘两手’云云。言外有余味耶。”乾隆二十二年冬选《国朝诗别裁》,《凡例》云:“诗不能离理,然贵有理趣,不贵下理语”云云,分剖明白,语意周匝。乾隆三十六年冬,纪晓岚批点《瀛奎律髓》⑦,卷四十七《释梵类》有卢纶、郑谷两作,纪批皆言:“诗宜参禅味,不宜作禅语”;与沈说同。随园故持别调,适见其未尝以虚心听、公心辩耳⑧。本归愚之例,推而稍广。则张说之之“澄江明月内,应是色成空”;《江中诵经》。太白之“花将色不染,心与水俱闲”;常建之“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朱湾之“水将空合色,云与我无心。”《九日登青山》。皆有当于理趣之目。而王摩诘之“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按归愚谓摩诘不用禅语,未确。如《寄胡居士》、《谒操禅师》、《游方丈寺》诸诗皆无当风雅,《愚公谷》三首更落魔道,几类皎然矣。孟浩然之“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刘中山之“法为因缘立,心从次第修”;一作香山诗。白香山之“言下忠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顾逋翁之“定中观有漏,言外证无声”;李嘉祐扩之“禅心起忍辱,梵语问多罗”;卢纶之“空门不易启,初地本无程”;曹松之“有为嫌假佛,无境是真机”;则只是理语而已。(223—224页) ①沈氏:沈德潜,字归愚。著有《说诗晬语》、《唐诗别裁》等书。
②王右丞:王维,字摩诘。官至尚书右丞。
③韦苏州:韦应物,曾做苏州刺史。
④柳仪曹:柳宗元,字子厚。
⑤苏子瞻:苏轼字。
⑥《说诗晬语》二卷,沈潜德论诗之作。
⑦纪晓岚:纪昀字。《瀛奎律髓》四十九卷,元代方回编,选唐宋五七言近体诗加批语。
⑧随园:袁枚《随园诗话》卷三:“或曰:‘诗无理语,予谓不然。’”见《谈艺录》222页。钱先生指出袁枚说的“理语”,只是格言,与“理趣”不同。
这则讲“理趣”,“理趣”与“理语”不同。理语是在诗中说理,是抽象的;“理趣”是通过形象来表达含蓄的道理,是趣味的,是诗的。钱先生考证沈德潜讲理趣之说,始于乾隆三年的一篇序文,指出“诗贵有禅理禅趣,不贵有禅语。”即诗贵有理趣,不贵有理语。接下来举出具体例句:王维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是写诗人的游览,走到水尽疑无路处,可以坐着看云的起时,是写景物,不是说理,但其中含有理,即到走不通时,不必失望悲观,可以静观事物的变化。又:“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即在松风吹、山月照时,不必感到孤独寂寞,正可以解带弹琴,领略幽静的趣味,说明幽静的可喜。又韦应物诗:“经声在深竹,高斋空掩扉。”念经声在深竹,指斋外有竹林,念经时没有人听,只有声在竹林中。高斋空掩扉,没有人来,写出隐居的幽静境界。又:“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写山中水石相激作雷声,这里含有两物本是静的,相激会发巨响的道理。柳宗元诗:“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这里写月亮,写泉声鸟声,还写山中的幽静的境界。又:“山花落幽户,中有忘机客。”人忘掉机心,才能看到山花飘落到幽静的门上。这些诗句,都从景物中悟出一种道理或情境来,所以是理趣,不是理语,是诗,不是说理。苏轼《三朵花》序称房州有异人,常戴三朵花,郡人因以三朵花名之。诗称:“两手欲遮瓶里雀,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