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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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也不能怨刘溪,”有人说了句公道话。“刘溪知道什么?
沉默了一下,大家又都埋怨小彬了。“让你早点儿给她写封信,你不写。”“我都说给你送去,你都不写。”“那回捞河柴时,刘溪直要跟小彬说话,这小子什么也看不出来,光顾着拽那只死羊。
三十—
我们六个人正好占据了一个窗口。对面窗口的四个座位上是一男三女,一看便知也是插队的。车厢里随处可见北京知识青年,多数是回山西的,回陕西的多不走这条路;打扮都相近,蓝色的或军绿色的棉大衣,白塑料底的黑灯芯绒棉鞋、一顶栽绒棉帽,女的只需把棉帽换成围巾。烟气腾腾的一伙,或大嚷大叫的一帮,如同一车开往前线去的兵痞。只一年,学会抽烟的人已占多数。女的也是成群结伴,但都牢记了离家时父母的叮嘱,静静地坐着,熬着旅程
有一帮家伙从北京站一上车就开始喝酒,这会儿到了高潮,吹着口琴唱:冰雪覆盖伏尔加河
对面那一男三女中的一男,看样子比我们年龄还小,长得像个小姑娘。他不时望望小彬,望望我们,想要跟我们说话的样子
三个女的轮番管教他,但他却总想摆出男子汉不屈的架势,手插在裤兜里,脚踏着拍子,尽力把三位女士的教导当耳旁风。那边的口琴声和歌声愈见高亢,他听得忍不住笑。“一群走调儿大爷。”他冲袁小彬说。小彬没理会,双目无神地呆坐着。“少讨厌!”三女同声呲儿他。那群“走调儿大爷”还是让他忍不住笑,但不出声,像是回忆着什么纯洁又美好的事。三个女的还说他“讨厌”。他仰脸看着车厢顶,深呼吸,想把笑憋回去
“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它跟我走遍天涯……”一群声音,什么调儿都有,我也忍不住笑
他像得救了,把目光转向我:“是不是走调儿大爷?
“少讨厌!”三个女的几乎同时说
“嘿,哥们儿哪儿的?”他冲我说。好家伙,要打架是怎么着?插过队的人多半知道,这句话可以算“叫碴巴儿”——就是找碴儿,挑衅。他自己也一愣,觉出话说得不对劲儿,忙改口:“你们在哪儿插队?
“陕北。
“哟,你们哪个县的?
我告诉他
“哟!咱们是一个县。你们哪个公社的?
“清平川。
这回让他失望,却又说:“我去过清平川,咱们离得不远。”然后他又说了几个在清平川插队的人的名字,问我认不认识。我都不认识
三女中的一个在偷偷拽他。三个女的都瞪他。“你少讨厌!”三女中的一个低声说他。三个女的都显得比他大,都不正眼看我们
过了一会,我到两节车厢交接处的门廊里去站站,他也跟过来
“哥们儿,抽烟不?”他掏出一包“牡丹”,撕开锡纸
“不抽,我不会。
他便难为情地把烟盒上的锡纸又包好,收起来。“其实我也不会。
天阴得很沉,空气湿漉漉的
“没准儿要下雪。
“没准儿,嗯,得下。
“要不就抽一根儿。”我伸出两个指头碰碰嘴
“哈,你会!
我们俩一人点上一根。看来他抽烟的水平还不如我,只是让烟在嘴里过一遍,不敢往肺里吸,唾沫把烟弄湿小半截
“真抽没意思,”他说,帮我掸掸落在身上的烟灰,似乎与我的关系已经亲密。“我叫王建军。”他说
“你哪届的?
“高六七。
“高六七?!
他又改口:“初六六。
“别逗了,你比我还大?
“初六七,这回是真的,骗你是孙子。
我上下打量他一回,看见他的裤脚接了一截颜色比原来的深
“嘿,你们那个大个儿真够类的。”他说的是小彬。他好像对小彬有特殊的兴趣。“他得有一米八五吧?
“差不多,一米八七。
“嗬!
“怎么啦?
“不怎么。得留神前头那帮又抽烟又喝酒的家伙。
“他们怎么?
“想找不痛快。”说这话时的口气,仿佛那一帮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什么时候?
“在北京站。老往我们这边膘,老想跟我姐姐她们搭话儿。
“说什么?
“倍儿流氓。问我姐姐她们十几了。
“哪个是你姐姐?
“个儿最高的。那仨窝囊废!还真告诉人家,‘十八——’,顶他妈我姐姐傻。
“十八岁应该是初六八的。
“那帮小子,抽烟抽得油着呢。
“你姐姐是初六八的,你倒是初六七的?
他一愣,笑了
“我看你也就十五。
“十六。真的!还差一个月。
“你干嘛也来插队?
他满脸嘎笑顿时凝固,又慢慢消失
门廊里,车轮轧在铁轨上的声音特别响,“咔哒哒——咔哒哒——”。火车又经过一个小站,变换轨道,车厢摇摆得厉害,过道处的门晃来晃去“嘭”地关上。一会儿,声音变成“空嗵嗵——空嗵嗵——”,火车开上一座桥
“瞧他妈这烟,还‘牡丹’的呢。”王建军从烟卷里揪出一根烟梗子,乘机冲我笑笑,那神气彻底是一个孩子。我忽然觉得我是很大了
过道的门开了,三女中的一女来叫他回去
“你姐姐找你半天了。
“等会儿。”他慌忙把大半截烟扔掉,踩灭
“快着!
他只好回去,对我说:“咱们一路走,有你们那个奘哥们儿就行了,没人敢费话。
“没的说!”我说
那时候,知识青年中打群架的事不少。满怀豪情壮志去插队的人毕竟是少数。将来如果有人研究插队的兴亡史,不要因为感情而忘记事实。那时候,工宣队为了让大家都去,就把该去的地方都宣传得像二等天堂,谁也不愿意敬酒不吃吃罚酒,也就都报名,也就对工宣队的话相信一半,心想敢于百分之百说瞎话的人还没有出世。其实呢?出世已久。结果到了插队的地方一看,就都傻眼。譬如清平湾,简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那不是在上一个世纪,或上几个世纪。种地全靠牛、犁、镢头,收割用镰刀,脱粒用连枷“呱哒呱哒”地打,磨面靠毛驴拉动石磨“嗡嗡”地转,每一情景都在出土文物中有一幅相同的图画。分到手的粮又很少,预示了前途的不妙。被欺骗感就变成愤怒。这愤怒便取了一种可行的方式发泄,一些知青就开始胡折腾、打群架、拍婆子。心中空落,百无聊赖;拍婆子就是交女朋友,但不是谈恋爱,带了玩世不恭的色彩。有人羞于谈恋爱,却敢拍婆子。路上碰见个漂亮的女知青,走过去跟人家没话找话说,挨人家一顿骂也觉得心里热烘烘乱跳,生活像是有了滋味
王建军想与我们结伴而行,格外看重小彬一米八七的块头,主要是想给她姐姐及另外二女找到保护。他觉得自己应该保护她们,又觉出自己难于保护她们,大约还看准我们几个挺老实。这孩子可谓用心良苦
三十二
到了太原,开始下雪。在车站蹲了几个钟头,转慢车到了介休
买到了第二天的汽车票,又在小城里逛了一圈,天色已晚,觉得再去住旅店实在不合算。——光是睡一觉也得花六毛,决定还是在车站候车室去熬一宿。既然节约了三块六毛钱,大家又都赞成买点熟鸡吃
“买三只,每人半只吧。”卖熟鸡的老头儿提个匣子,点一盏小油灯,昏暗的灯光下是一面油污的玻璃,透过玻璃隐约可见四只鸡安稳地躺着。老头儿从来没做过这么太笔的买卖,高兴得胡子发抖,说随便再给他添几毛,四只鸡就全是我们的,他也愿意赶紧回家去吃一口热饭,睡一个好觉。我们又给他添了四毛,托着四只鸡回车站
王建军和他的三位女当家,正坐在候车室里发呆
王建军立刻迎上来:“你们找到住处了吗?我们去了几家旅店,都客满。
“正合适,省下钱吃鸡!”小彬说
“嗬!真没少买。
“合一块钱一只。
“够值的。
“嘿,哪儿去?别走,一块吃!”小彬已不再沉默,想抓住一切人、一切机会,来冲淡刘溪留给他的忧伤
王建军朝他姐姐那边望望,有些犹豫
小彬使劲一按他的肩膀:“少费话,坐下!
四只鸡摊开,转眼问被大卸八块。插过队的人都知道,此刻谁斯文谁倒霉。这还是刚刚离开北京,要是在村里,这时大约连鸡骨头也嚼碎。在村里,谁家里寄钱来谁就请客,至少要花掉汇款的一半。几个人兴冲冲到公社去,眼睁睁在邮局取了钱,眼巴巴在供销社买了罐头,急匆匆找一眼闲窑,把罐头打开,想得周到的带了勺子,粗心的只好下手抓,倾刻间肉尽汤干,咂巴咂巴嘴,一脚把空罐头盒踢下崖去,听一会儿狗在崖下的撕打声,只把另外一半汇款拿回村去慢慢受用。这会儿肚子里毕竟还有油水,吃得慢多了。仲伟心细,想起那三位女士
“嘿,给你姐姐她们拿点儿去。
“对对对,她们也没吃晚饭呢吧?
“不用,不用,她们不饿。
“你这小子没良心,你姐姐对你多好!
我们是有点羡慕王建军,有那么一个好姐姐在身旁。他姐姐长得并不十分漂亮,脸色有些苍白,个子虽高,但身体显得纤弱
她看王建军的时候,目光简直像个母亲。这时候,她正和两个女友挤在一起,三个人静悄悄的仿佛连呼吸也没有。她们这么放心王建军跟我们在一起,让我们感动,心里暖暖的。她的两个女友,一个长得算漂亮,另一个算得上丑
“你要是不去送,”小彬晃晃拳头:“你盯着。
仲伟捡了几块好肉,放在一张干净纸上。王建军只好送去,嗞溜一下跑过去,嗞溜一下又跑回来。太简单了点
一会儿,算得上丑的那个姑娘走过来,也在我们面前放下一个纸包,一句话不说,以更快的速度走回去。有那么半分钟的寂静。随后我们都喊起来:“嘿,烧饼!
“北京的烧饼!
“还是热乎的。
“别神了。
“不信你摸摸!
我们朝三位女士那边望。她们正偷偷地笑,也朝我们望,见我们正望她们,又都低下头。她们身旁有一个大铁炉子,炉壁的某个地方被烧红了一块
吃着热烧饼,吃着鸡,时而还感觉到三个女性的目光。窗外漆黑,窗台上落了一层薄雪,玻璃上蒙了一层水气。候车室里人不多,这个小站没有几班夜车。有几个农民裹着羊皮袄,或者抽烟,或者打呼噜
我抹抹嘴,问王建军:“你那包‘牡丹’呢?
“哟,让我姐姐给拿走了。
“没事儿,我就问问。
“我给你要去。说是你抽,她多半儿给。
“别介!别介,坐下坐下。
“你们在村里,敢当着女生面抽烟吗?”他问
“有什么不敢的?
“我们村的男生就不敢。
“怕什么。
“怕她们给传到家里去。
其实我们也不敢,倒不是怕别的,是因为女生们都有个偏见,认为抽烟一定是学坏的开始。其实抽烟真是有些好处,每天晚都喝稀的,几泡尿一撒,一会儿就又饿了,买鸡蛋吃又太贵,一包烟几个人抽,整晚上嘴里都有事干。单是怕她们给传到家里去?王建军到底小几岁,没悟透这中间的妙处
王建军靠在小彬身上吹口哨,吹的是《星星索》,吹得缓慢、缠绵,倒不像只有十五岁
“你的乐感真不错。”仲伟说
王建军又笑了:“车上那帮走调大爷也不知是哪儿的。
小彬直着脖子唱《三套车》
“行了你,”仲伟拦住小彬。“你就是走调二爷,听王建军的。
“唱什么?
“随便,越黄越好。
他唱了《鸽子》、《喀秋莎》、《罗梦湖》、《桑塔露琪亚》……开始我们都跟着唱,慢慢逐个被淘汰,只剩了王建军和仲伟。他会的黄歌真不少。那时一切外国歌——除了《国际歌》——都算黄歌
不过“黄歌”二字在知青嘴里正失去着贬意
“在那一八九五年的时候,芒比他离开了家园,穿过了马雅里大森林,走向那无边的草原……
“不知道?古巴的《芒比》。”王建军说
“月光照在科罗拉多河上,我愿回乡和你在一起。当我独自一人多么想念你,记起我们往日的情意……
“这也不知道?《科罗拉多河上的月光》。
“世界上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走遍,但我仍怀念故乡的亲人,和那古老的果园……我家在丛林中的小屋,我多么喜欢,不论我流浪到何方,它总使我怀念……
“这是美国歌,《故乡的亲人》。”他的神情有些黯然
“我看你真有音乐天才,”仲伟说
“妈的,不唱这种歌了。难受。唱点别的。
“我曾走过许多地方,把土拨鼠带在身旁,为了生活我到处流浪,带土拨鼠在身旁……妈的,光想起这些歌!嗯——
“妈妈她到林里去了,我在家里闷得发慌。墙上镜子请你下来……
这歌大家都会,于是都唱:“镜子里面有个姑娘,那双眼睛又明又亮……
忽然传来一声姑娘的尖细的笑,笑声又立刻被什么堵住
们回头去看,见那个丑姑娘正在受另外两个姑娘的责备。很快女士又都正襟危坐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别唱了,一会儿你姐姐该骂你了。
“没事儿,她们也会唱。
“是吗?!”我们村那些女生,以徐悦悦为首,坚决打击我们唱黄歌
“她们会什么?
“嗯……譬如《海港之夜》。
“唱吧,朋友们,明天要远航,是吗?
“没错儿。快乐地唱吧,亲爱的老船长……
“当天已发亮,”都会唱。“在那船尾上,又见那蓝头巾在飘扬……
李卓樋樋我:“去去去,唱个别的。
小彬又两眼发直,发楞。不知道蓝头巾正在哪儿飘呢。刘溪真把小彬坑苦了
“怎么了你?啊?他怎么了?”王建军还一个劲儿问。“没你事,你不懂。
“再唱吧,唱点儿别的。
我们又唱了些别的,但情绪再热烈不起来。仿佛每个人都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