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讲记-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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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虽王 不善也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
庄子这里所引用的故事,根据后人的考据,据说出在战国时的宋国。“公文轩”,人名。“右师”是一个人职务的称呼。公文轩看见右师,很惊讶地说:这是个什么人呀?怎么只有一只脚呢?这是天然生成这个样子呢?还是后天因生病而变成这个样子?
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右师说:这是天然的。这里的“天”不是宗教里的什么东西,是指自然的意思。换句话说,不管是因为车祸,撞断了一条腿;还是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或者因为生病受伤,割掉了一条腿,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这个样子,它都是天命,都不能归之于人为。天然给我生命,要让我用一只脚活着,我就用一只脚活着。每个人都有天然的生命,每个人的身体形貌都是独立的,各有独自的精神。你认为我只有一只脚不好看,我还觉得你长了两只脚很怪呢!或者你认为我的鼻子长歪了,我还看你鼻子长得太直了,不够漂亮;说我驼背,驼背有什么难看?你还没有呢,不相信你驼驼看;笑我歪嘴,歪嘴有什么不好?对不起,你还歪不了呢,除非你去动手术,开了刀才歪得起来。“人之貌有与也”,这句话很深刻,这里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人的相貌是相对的,外形不能妨碍了我们精神生命独立的人格,每个人要有自己生命的价值,人活着要顺其自然,不要受任何外界环境的影响。右师说:我懂了这个道理,因此我答复你:这是天命!一切都不是人为,是自然的。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庄子的这几句话,在中国的文学故事中,尤其在《高士传》中引用得很多。“泽雉”,就是江河边旷野里的野鸡。不晓得大家看到过没有,野鸡走几步路,脖子就伸一伸,往地上啄一啄,找虫子找东西吃,走几百步,走得更远一些,看到有水就喝一点。你看野鸡挺可怜的,为了一点饮食,为了吃饱,一天到晚到处跑。虽然如此啊,它活得很快活很高兴,“不蕲畜乎樊中。”“蕲”就是乞求,它不乞求关在笼子里。关在笼子里好啊,野鸡如果被人关在笼子里,天天有米吃,现在还有各种配好的饲料,又有水喝。但是,被关在笼子里不舒服呀,它宁肯饿肚子,也要自己在外面找吃的,这才自由啊!这才舒服啊!所以它的生命并不希望关在动物园的笼子里。为什么?
“神虽王,不善也。”“王”通旺。你看关在笼子里的动物,譬如我们去看孔雀,它把脖子一伸,头一弯,再把羽毛一张开,那是孔雀王,很了不起的样子。再了不起,你还不是被人关在笼子里,它自己也学得不自在。它的“神”,那个精神虽然看起来像王一样,可是“不善也”,不好。其实,我们大家也都关在笼子里,这个宇宙就是个大笼子。你看现在的建筑,譬如现在我坐在上面,给大家讲《庄子》,人自己看自己,好象很了不起一样,有什么了不起?从外面看进来,洋土盒子就好象笼子里关了我们这一堆人,还翘头翘脑,自己称王,这不好。生命就是这个道理,我们人,有时候觉得自己顶天立地,功成名就,或者了发大财,当了大老板,出来那个肚子挺得特别大,表示有钱,可仍然是被关在笼子里。照庄子的说法,“不善也”。
这是第二个故事。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随缘世事无挂碍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
这是讲老子死了的故事。至于老子死没有死,这在中国文化史上,素来是个迷。据说老子是永远不死的。这里庄子说老子死了,他的朋友“秦失”来吊丧,按一般地看法,看到朋友的尸体,眼泪至少要掉两颗,秦失却不这样,他看到老子的尸体,“三号而出。”大叫三声,既不是哭也不是笑,“哈哈哈”叫三声就走了。老子的学生就说:这个家伙不是我们老师的好朋友,他今天来,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分明是来讽刺嘛。秦失听到老子的学生这样讲,就答复他们:我是你们老师的好朋友哟。老子的学生就问了:老师死了你来吊丧,又不行礼,又不掉眼泪,干嚎几下,大叫几声,难道可以吗?
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
秦失说:当然可以,而且这是最高的礼貌。我最初对你们的老师很敬佩,认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等到我老远跑来吊丧的时候,看到有些年纪大的人哭得不得了,好象死了自己儿子一样伤心,又看到有些年轻人来吊丧,哭得好象死了自己妈妈一样伤心。为什么他们见到老子死了哭得那么伤心?“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这是真情的流露,动了情感,讲不出来话来,为没有言语可以形容的,可以表示的那一番情感而哭。这是人的感情,没有错,但是你们的老师老子,不应该是普通人,他是教人能够超越世俗感情,超越物理环境以外,达到超神入化的人,就是下面所说的“哀乐不能入也”,七情六欲已经不动心了。也就是说,得道的人,生死也不入于心中,生死一体,活着是睁开眼睛在这里做梦,死了是闭着眼睛在那里做梦,反正在梦中游戏。结果呢,你们这些跟老子学道的学生还动了真感情,大哭大叫,可见你们没有得道。换句话说,老子没有把你们教好。
“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这个“天”不是普通的天然,是形而上道。人的感情自然有喜怒哀乐,可是哭得非要唱起歌来,大声把喉咙哭哑了才算伤心,这个感情已经做假了,不是真感情,这是违反天然的,已经忘记了生命的本来。生命的本来是什么?“崇高必至堕落,积聚必有消散,有命咸归于死”,到了最高必然要掉下来,聚集在一起久了必然会散开,所谓“生者寄也,死者归也”,有活着的生命,自然有归宿的那一天。这是必然的道理。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
秦失说,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顺着生命的自然之势来的;年龄大了,到了要死的时候,也是顺着自然之势去的。所以老子也提到:“物壮则老”,一个东西壮成到极点,自然要衰老,“老则不道”,老了,这个生命要结束,而另一个新的生命要开始了。换一句话说,真正的生命不在现象上,从现象上看到有生死,那个能生能死的东西,不在乎这个肉体的生死,所以,我们要看通生死。“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这是最高的修养。把生死的道理看通了,随时随地心安理得,“而处顺”,人生除死无大事,死是最大的问题,生死的问题看空了,顺其自然,自己就不会被后天的感情所扰乱了。
“古者谓是帝之悬解。”在中国文化中,帝字,还有道字,天字,有各种的解释。帝可以代表宗教的上天的主宰,也可以代表形而上的本体,生命的本来。在这里,你不要把帝当作一个有形的上帝来解释,不过,把它当个有形的上帝也可以,就是有个生命的主宰,它和形而上生命的主宰,也就是“悬”,同一个道理。这个道理无法解释,无法用世间的文字,语言来解释,要最高的智慧来理解。理解了这个道理呀,就了却生死了。了却生死之后,又如何呢?
薪尽火传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这个“指”,古人争论得很厉害,有人认为,这个指头的指,是代表肉体;有人认为,这个指是代名词,不要那个提手旁,就是宗旨的旨。我们可以这样解释:我们真正的生命,就像用一根火柴把它点燃之后,把这个火传到蜡烛上去。火柴擦燃过一会就熄灭了,火柴的形象没有了,可是传到蜡烛上的火呀,那个光明永远不断,绵延不绝。“不知其尽也。”也就是无穷无尽。那么在中国文化里,就是一句话:“薪尽火传”。火柴烧完了,火柴的形象不见了,可是它精神的生命,永远是亮的,而且是无穷无尽的。
我们肉体的生灭是两头的现象,生命的根本不在这个现象上,那个能生能死的生命,它的光辉永远不生不灭,无穷无尽。庄子用“薪尽火传”这个比喻,表达了道家的思想,和佛家儒家的思想一样。我们了解了这个道理,对于生死,就看得非常解脱,非常轻松,非常自在,因此呀,自然就哀乐不入心中了。
《养生主》三个故事讲完了,我们再回来看一看。第一个故事:庖丁解牛。庄子告诉我们对于做人处世,立身行事,生存生活要做到超神入化,自己造诣要超凡入圣,不要被外境所拘,虽然在物质的世界里,精神也要超脱,如庖丁解牛一样。但是,尽管如此,作人做事还是处处谨慎小心。第二个故事,庄子用右师的故事来说明,每个人都有独立生命的价值,人活着要有独立不可拔的精神。而真正的生命价值就要效法天然,超越樊笼之外,自己要有打破环境的能力,创造自然的生命。一只脚的人也顶天立地活在世上,“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决不受外形,外境界的影响。我们人最可怕的,就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卑感,任何的英雄也有自卑感。人受到环境的影响,打击,自卑感也就产生了。所以我们常说,一个非常傲慢的人,就是因为他自卑感太重。因为傲慢是对自卑的防御,生怕别人看不起自己,所以要端起那个架子来。没有自卑感的人很自然,你看得起我,还是看不起我,我就是我,我就是这个样子,是很自然的。人到了这个境界,是真的认识了自我。所以人顶天立地,古往今来,无非一个我。第三个故事,庄子告诉我们要看破生死。我们能够看破了生死,生死的时候,很自然地接受,一点无所恐惧。换一句话说,对于生死不自卑。我们为什么怕死呢?很自卑,因为不知道自己死了以后到哪里去了。庄子告诉我们,人死了以后并没有到哪里去,我们那个能生死的生命,“薪尽火传”,永恒常在。真正的生命永远是光辉,永远是亮着的,“不知其尽也”。
回目录 第四篇
庄子讲记·人间世
南怀瑾 讲解
我们再强调一下,《庄子》内七篇是连贯的,第一篇是《逍遥游》,讲人如何解脱,如何变成一个超人。由解脱变成超人以后,说到形而上道的齐物,万物不齐不能平等,《齐物论》讲如何达到形而上的万物齐而平等。然后,才能够懂得做一个人如何养生,如何使这个生命有价值地活着,这是第三篇《养生主》。懂得了养生以后,可以作人,可以活在人世间。人世间这个名词,我们在文学上常常用到,它最早是由庄子提出来的。下面,我们就讲内七篇的第四篇:《人间世》。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左石右工,音qiang) ,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且苟为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
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