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骚-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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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知道吗,川江号子里也有黄段子呢。拉纤特别累的时候,有人就会提出来让我唱这个,觉得这个刺激,才好使劲拉船。你要不要听听?”
“不要啦,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阿秀不好意思起来,急忙说道。
“真不想听?”常福生逗她。
“不想!”
“可是我想唱给你听!”常福生说着就唱起来:年年有个九月九,奴家上香魁星楼。
来个小伙十八九,挤眉弄眼把奴逗。
取个银镯二两酒,把奴引进魁星楼。
脱件衣服铺楼口,香篮拿来做枕头。
腰中取出那讲究,插在奴家瓶瓶头。听完后阿秀呸了一声说:“没个正经!”
常福生哈哈笑。她又说:“篮子怎么能当枕头呢,多硌得慌呀!”
“那你喜欢拿什么做枕头?”
阿秀意识到自己失言,不由得红了脸,转过身去不理他了。
两人正调笑着,老王打酒回来了。阿秀生火做饭,把矮矮的小方桌搬到船头,三人喝酒吃鱼。傍晚的阳光把江水染得金灿灿的,一轮红日正在地平线上缓缓落下,初夏温暖的风吹去他们一天的辛劳,他们喝着廉价辛辣的酒水,吃着煎鱼,觉得十分的满足。
早上阿秀醒来,见常福生和老王还在沉睡,便轻轻地走出船舱,站在船头伸了伸腰,深深吸进一口清晨清新的空气。
岸边的“过路黄”开得正好,满眼望去一片鲜黄嫩绿,在薄薄的晨光中更显娇嫩。这种细碎的小花一到初夏,就会像约好了似的,一夜之间开得满山遍野都是,季节一过,它们又会不约而同地一起消失,把娇黄让位给一片青翠的绿。但是一到来年的初夏,它们又会准时地回来,热烈地盛放在河岸。
阿秀走上岸边,穿行在“过路黄”中,它们的叶片上还带有露珠,让她的腿感到润润的。一些白色的粉蝶在花间飞舞着,不时收起有着小小黑斑点的翅膀忽地停在花朵上,又忽地飞走了,好像轻轻地吻了花儿一下,怪不好意思似的赶紧跑开了。花朵们有的正在含苞,有的开放,有的已经褪去颜色枯掉,变做蒲公英似的一簇簇白蓬蓬的绒毛。一切都进行得静悄悄的,自自然然的,坦坦荡荡的,每朵花都知道自己的使命和宿命是什么,知道自己即使枯萎也是生生不息的。
她站在岸上,望向长江,清晨的江面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有些苍茫。在礁石凹进去的地方,停泊着老王的小船,好似依偎在母亲的怀抱。她望着那小船,想到还在香甜地睡着的丈夫,心里涌起许多柔情。
突然,她感到有透明的液体顺着腿流下来。她想:糟了,破水了!难道孩子要生在这山坡上?她努力又走了几步,想回到船舱去叫丈夫,一动更多的水涌出来,吓得她不敢动了。她听老人说过,如果羊水流光了,孩子干生会很痛,也很难生出来的。
三十七
肚子也开始痛起来,她捂着肚子朝小船大声地喊丈夫的名字,声音划破黎明的寂静。常福生闻声出来,见阿秀在山坡上向自己招手,已经直不起腰来,急忙向她跑去。
跑到她身边,他忙问:“怎么了?这就要生了?不是说还有十几天吗?”
“可能提前了……”
“怎么办呢,总不能生在这坡上,你能走吗?”
“破水了,我听老人说这种情况不能走动。”
“那我去叫老王,让他去最近的地方找接生婆来,你等着啊,我马上就回来陪你!”
“好的……你快点回来啊!”
老王找来接生婆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阿秀痛得都没有力气呻吟,血不住地漫出来,浸湿了身下的土地。她躺在“过路黄”中,压倒了一大片花朵,紧紧地握着常福生的手,把他的手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而他只能焦急地望着她,不时给她擦一擦额上的汗水。
接生婆带来一个筛子,里面装有纸钱,俗称花盆,一把用火烧过的剪子,细麻绳一根。她吩咐老王去拿点米来,米拿来了之后左一把右一把地在阿秀周围撒,一边念:“送子娘娘,催生娘娘,保佑孩子快点下来!”
阿秀朦胧中发现在撒米,挣扎着说:“别撒米了,多浪费啊!”
常福生握着她的手说:“什么时候了你还操心这些事,把孩子平安生下来要紧!”
折腾到下午,孩子还是不出来。常福生急得不行,问接生婆怎么办。接生婆不紧不慢地说:“女人生头胎都是这样的,生十几个小时很平常,你就等着呗!”
“那要是还不出来怎么办呢?”
“要是在屋子里,可以用绳子捆住肚子,吊在屋梁上甩动,迫使胎儿降生。这荒坡上没地方吊,可以用扁担压肚子,帮她把孩子生出来。”
常福生一听,连连摇头:“不成不成,还是让她自己生吧!”
“小伙子,别着急,时候还不到,你急也没用。”
折腾了几个时辰,孩子还是生不下来。接生婆也开始不安起来,她一会儿摸摸阿秀的肚子,一会儿把头伏上去听听,自言自语道:“怎么孩子没动静了呢!”
阿秀一听哇地哭了:“要是孩子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常福生说:“阿秀,我只要你没事就好,孩子我们以后可以再生!”
“福生哥,都怪我不好,不该自己跑出来……”
“有了有了,孩子还在动!”接生婆又听了听,叫起来。她放下心来,唠唠叨叨地说:“要是孩子死在肚子里就麻烦了,得把肢体剪碎一点点掏出来,不然大人也活不了……”
“你别再说了好不好?!有唠叨的功夫,还不如想想办法呀!”常福生听得心烦意乱,朝接生婆大喝一声。
“这荒坡上能有什么办法?有了……”接生婆一边念叨着,一边奔下坡去。
常福生急了说:“喂,你别走啊,你走了阿秀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接生婆找来了几个瓦罐,在阿秀身旁一边念着咒语,一边一个个把瓦罐打破。
“福生哥,我好冷,你抱着我……”阿秀失了不少血,嘴唇惨白,哆嗦着说道。太阳很好,阳光下蜜蜂蝴蝶嘤嘤嗡嗡地飞舞着,阳光让她冰凉的身体感到淡淡的暖意。她躺在那里,花朵撒下黄色的花粉在她头上,她感受到青草与大地的气息,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她相信上天不会不让她的孩子到来,她很乐意孩子出生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里。
傍晚时分,阿秀终于生下孩子,是个漂亮的女孩儿,有着油黑的头发,挺挺的小鼻子,红润的小嘴。常福生用粗大的手小心地举起她,觉得自己手上的茧子好像都会划破她娇嫩的皮肤。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常福生,存心逗他乐似的。在她漆黑眼眸的注视下,常福生热泪盈眶。这是上天赐给他的有眼睛的财宝,他要永远爱着这个小生命。
他抬起头来,看见满坡的“过路黄”在晚风中摇曳,恍惚间,他仿佛看到女儿已经长大,蹦蹦跳跳地走在花丛中,大把地采着黄花,抬头看见他一边叫着爸爸,一边高兴地向他奔来……
于是他低下头,温柔地对阿秀说:“孩子他妈,我想好了,咱们女儿的名字就叫采采。”
三十八
鉴古茶楼的生意,和观今酒楼的生意一样红火,白天晚上都有那么多的人聚在那里,品着茶,嗑着瓜子花生,听评书、听戏。来这里喝茶的,几乎都是有钱人,外来的客商和本地的盐老板等,一般的人是来不起这里的。
沈玉林这天置办好货物,心情舒畅,不想那么早回藏春楼去,哼着小曲进了鉴古茶楼,想听听说书,消遣消遣。最近银红老是哭哭啼啼的,让他有点心烦。找藏春楼别的姑娘吧,和银红好了这么多年,别的姑娘都知道他是她的人,既是一处的姐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也有点抹不开脸面。何况要是这么做了,再面对银红,他也尴尬,还不如干脆到外面去找点乐子。
这天茶楼里人不少,坐得满满当当的,他去得正是时候,临窗的一桌人正好结账走人,小二便把他引到那里坐下,泡上茶来。
说书先生穿着青色的长袍,手拿一柄折扇,正在讲提督向荣战广西、战两湖的传奇故事。正听得起劲,偶然一抬头,却见一位身着男子长衫、头戴瓜皮小帽的年轻女子正对自己怒目而视。沈玉林不由得纳闷:这人是谁?明明是女子却做男人打扮,自己从未见过她,她却为何对自己怒目而视?
只见茶楼小二对着她点头哈腰的,不住地解释着什么。年轻女子听也不听,径直冲沈玉林走了过来,皱起眉头说:“你坐了我的位子,让开!”
沈玉林今天心情好,也不生气,笑道:“你的位子?你叫一声它能答应我就让你!”
“你……”女子杏目圆睁,欲用手中拿着的一根竹笛向他头上打过来。沈玉林把身子往后一闪,叫道:“唉呀,有人要打人啦!”
小二急忙拉住女子,又对沈玉林作揖:“这位大爷,实在对不住,要不我给您换个座儿?”
沈玉林指指人满为患的茶楼,说:“换?换到哪儿?”
小二见的确也没有空位子了,改口对女子说:“要不您和这位爷挤一挤坐一桌?”
女子呸道:“什么臭男人,我不要挨着他!”
沈玉林作势向空中嗅了嗅,感叹道:“好香啊好香,愿留芳身旁!”
听了这话,女子扑哧笑了。小二顺势拉开椅子,伺候女子坐下。沈玉林是正对着说书先生的,女子和他对面,是背着说书先生的,因此她又冲着他道:“喂,我要坐你这边!”
“好好,没问题!”沈玉林站起身来和她换。
女子却又皱眉道:“把椅子也换过来,我不要坐你坐过的椅子!”
沈玉林一边搬椅子,一边叹道:“姑娘怎么这么知道我的心思,一点想头都不给我留!”
女子哼了一声,不再搭理他。沈玉林招来小二,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小二端来一个木托盘,然后把津盐瓜条、糖渍杨梅、咸干花生仁、开口松子四样干果以及葱油薄饼、虾仁小笼包、绿豆糕、油炸小春卷四样点心,一并放在女子面前。女子皱眉道:“你干什么?”
沈玉林做个请的手势,微微一笑:“给姑娘品茶听说书助个兴。”
“谁要你乱献殷勤,我才不吃你的东西!”女子白他一眼。
“那姑娘就当没事磨磨牙好了!”
这话让女子又是扑哧一笑:“我又不是老鼠……你……你才需要磨牙!”
女子板着脸时冷若冰霜,展颜一笑却又灿若春花。沈玉林不由得看呆了,半晌道:“姑娘笑起来真好看。姑娘和我换位子正好,对着说书先生那个糟老头子有什么看头,哪有对着姑娘的花容月貌好……呀呀呀,姑娘已经笑过两笑,要是再笑上一笑就是三笑……”
“哼,那我就再也不笑了!”女子丢下这句话,不再搭理他,自顾聚精会神地听说书。只听得说书先生讲到贼军扰民之恶事及民众抗贼:乡人行路遇贼,贼命令他带路。乡人恐向荣军队守城未准备好,趁日昏暮不辨路径,带贼军于道路上拖延。行至天晓,仍在原处,贼一怒之下砍下乡人的头,挂于树上。贼又入村滋事,乡人避于山寨洞中。有父子远行探亲归来,被贼抓住,拷问邻里藏身处。父不供,被缚于树上,用箭射之。贼先不射要害部位,只射向手脚,不多时全身已血流如注……子见父已无生的希望,大骂贼,亦被杀之……
听到这等惨事,女子花容失色,脸显戚戚。沈玉林察言观色,说道:“姑娘吓着了?其实我听过另一种说法,说是父被贼抓后,子孝,愿以身代替。贼感动而放了父亲,但父受了惊吓,回家后即身亡。夜里停棺待殓,突然棺里有剥剥之声,打开一看,父手足伸展活动,竟然复活了。他还对人说:魂游泉下,无异人间,见王者,谓我大本无亏,令再入人间以享上寿,于是醒来,宛如大梦。”
女子半张着嘴,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回过神来说:“你骗人,死人如何能复生!”
沈玉林嘿嘿一笑:“姑娘若能取下帽子来,我就告诉你是不是真的。”
女子哼一声不回答,又自去听说书,此时说书先生讲到向荣临终豪言:向荣死时忽然跃起呼道:吾死当为雷神殛贼!后人有诗曰:将军上游奋臂呼,下游问有防兵无?大鱼脱网小鱼死,一面独张三面弛。孤军拨浪向长淮,不到江东追不止。城头大星忽然坠,六军恸哭群贼贺,一席风云泣鬼神,雷霆立劈头颅破……
沈玉林见女子眼中隐隐有泪光,脸上却现豪情,因此说道:“姑娘是不是恨自身不是男儿,不能如向荣将军一般杀敌,建功立业,为后人所传颂?”
三十九
女子脸上一红:“我哪有这种念头?即便生为男子,在这宁河镇能做的也不过是熬盐糊口而已。”
“那姑娘何以不着女装,要扮作男子?”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她意识到和他聊起天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为掩盖窘态,一边说,一边顺手拿起面前小碟里的花生仁,放到嘴里。吃了几颗,突然想起这干果点心是对面这个男子所要,自己还嘴硬说过不吃,此时却主动吃起来,更加羞红了脸。茶楼里人多,本来就闷,她一头秀发捂在帽子里,这时一急,汗都出来了。
沈玉林微微一笑,拿出一张白色的丝帕说:“姑娘拿去擦擦汗吧!”
他伸手递过去,她却并不接。忽然一阵风从窗外吹来,把丝帕吹得离了他的手,在空中展了开来,不偏不倚地正好蒙住他的脸。她见此情景,不由得又展颜一笑。
风过后,丝帕从沈玉林脸上滑落,看着她灿烂的笑容,他哈哈笑道:“姑娘终于三笑了,美呀!”
此时说书先生已经说完书离去,茶楼的喧哗更胜刚才。女子板起脸来,恢复了拒人千里的姿态,站起身来拍一拍衣襟,自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