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1期-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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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秋风张翰计蹉跎,红豆年年掷逝波”,待到有一年回到杭州,所恋的人已经因病去世,但“艺是针神貌洛神”的恋人,遗赠他以亲手绣制的“汗巾钞袋枕头衣”,这些都是贴身之物,其深情远意可想而知。龚自珍当时就已经痛彻心脾了,十三年后南归家乡,此情可待成追忆,他更情难自已地写下了十六首哀感顽艳的挽歌,有如献祭在表妹坟头的十六个花环。其中之一是:
昔年诗卷驻精魂,强续狂游拭涕痕。
拉得藕花衫子婢,篮舆仍出涌金门。
往事如烟,诗人强拭啼痕,想重温昔日同游的温馨旧梦,但伊人已杳,他只得拉着恋人的小婢,坐着轿子一同穿过涌金门,前去曾与恋人游赏过的西湖。不必因为悼亡,但这种重游旧地凭吊当年的人生感慨,想必许多读者都曾经体验过吧?在这十六首诗中,最后的几首也十分深婉感人:
小婢口齿蛮复蛮,秋衫红泪潸复潸。
眉痕约略弯复弯,婢如夫人难复难。
女儿魂魄完复完,湖山秀气还复还。
炉香瓶卉残复残,他生重见艰复艰。
一十三度溪花红,一百八下西溪钟。
卿家沧桑卿命短,渠侬不关关我侬。
一百八下西溪钟,一十三度溪花红。
是恩是怨无性相,《冥祥记》里魂朦胧。
睹物思人,诗人睹逝者的婢女而思逝者,更见情何以堪。写恋人的灵魂完美,秀气钟灵,表达的是天长地久此恨绵绵的死别之情。前两首诗的格式,《全唐诗》归入词类,名《字字双》,而北宋李昉等人编辑的《太平广记》引《灵怪集》,也引用了此集所载的“床头锦衾斑复斑,架上朱衣殷复殷。空庭朗月闲复闲,夜长路远山复山”一诗。龚自珍之作,是深情与才力并具的再创造,而后两首中的“溪花红”与“西溪溪钟”的重言复唱,“钟”之凄凉与“花”之红艳的强烈对照与反衬,更是荡气回肠地抒发了他心灵深处的巨痛沉哀。
年轻的欢愉与痛苦依然在心头萦回,如同绮丽却不免凄然的早霞;十三年前的伤逝有如昨日,好像没有痊愈的伤口。多感多情的龚自珍在南归途中,又遭遇了一场热烈的刻骨铭心的爱情。乙亥之年,龚自珍从北京回杭州的中途经过清江浦(即袁浦),该地清代为清河县治,即今日之江苏省清江市,在一次宴会上邂逅了一位绝世佳人,今江苏吴县人氏的灵箫。席间限韵赋诗,抽签定韵,龚自珍竟然无巧不成书也不成诗地抽到“箫”字。“箫”,关乎他年少时就喜爱的箫,也巧合眼前的意中人灵箫,于是他灵思泉涌,即席作绝句三首,以记其惊艳之逢:
大宙东南久寂寥,甄陀罗出一枝箫。
箫声容与渡淮去,淮上魂须七日招。
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
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
天花拂袂着难销,始愧声闻力未超。
青史他年烦点染,定公四纪遇灵箫。
回到杭州不久,龚自珍于当年九月启程北上迎归居京的眷属。用今日的语言,四十八岁的他已经“坠入爱河”,无法泅泳而出,九月二十五日至十月六日在袁浦逗留十天,如痴如醉地与灵箫共度朝朝暮暮。西方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薄伽丘写有赞美生命而抗议禁欲主义的名著《十日谈》,龚自珍在袁浦十天中写下二十七首《寱词》。“寱”是“呓”的本字,“寱词”也即梦中呓语,因为他自云这十天“大抵醉梦时多醒时少”,加上分手后在离清江浦三十五里的“渔沟镇”写的二首,十月十日在“顺河道中”写的一首,以及重返杭州后写的六首,他总共为灵箫写了三十九首情诗。作为男性诗人,龚自珍对灵箫的一见倾心,当然首先在于她的美丽与气质:
云英化水景光新,略似骖鸾缥缈身。
一队画师齐敛手,只容心里贮秾春。
绝色呼她心未安,品题天女本来难。
梅魂菊影商量遍,忍作人间花草看?
“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是南宋词人姜夔《翠楼吟》中的名句,龚自珍对此语颇为喜爱,曾请篆刻家丁龙泓刻印。灵箫虽然是风尘女子,但却有英锐之概,也许是她美貌而具英气令龚自珍分外钟情,而龚自珍在对她的赞美之中,也表现了自己的风云之气与壮志未磨的豪情。这种爱情诗,当然就飞动一股豪气侠情,而不至于沦为庸脂俗粉:
眉痕英绝语谡谡,指挥小婢带韬略。
幸汝生逢清晏时,不然剑底桃花落。
风云材略已消磨,甘隶妆台伺眼波。
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
除了以上种种,他们大约还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彼此的灵魂得以交流,不然就难以“谁分江湖摇落后,小屏红烛话冬心”,在冬日之夜作倾心之谈了。下面的引诗可以作证:
身世闲商酒半醺,美人胸有北山文。
平交百辈悠悠口,揖罢还期将相勋。
平日众人之间的交往,多是虚与委蛇,投其所好,或是功名利禄,庸俗不堪,所谓“酒逢千杯知己少,话不半句投机多”是也。南齐孔稚珪有名文《北山移文》,讽刺原来隐居后来出山追求功名利禄的庸俗之徒,而龚自珍与灵箫互诉生平,灵箫居然也熟知孔稚珪之文,同样鄙视官场,同情隐逸,和龚自珍同一怀抱,使得龚自珍更加视她为红颜知己。
一朝邂逅再度相聚之后,龚自珍终于北上去迎接亲眷,他预想南归之时仍然要重经旧地,将情何以堪,何况这是他平生所未有的感情遭际,并非现代的爱情快餐,逢场作戏。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渡过黄河,在泗阳县最大的市集“众兴集”赋诗再寄灵箫:
明知此浦定经过,其奈尊前百感何?
亦是平生未曾有,满襟清泪过黄河!
这首诗,是墨汁和着泪水写成的。两个月后他从北方南归,“重到袁浦,问讯其人,已归苏州闭门谢客矣。其出处心迹亦有不可测者”。灵箫的出红尘而归隐,也可见她对这一番情缘的看重。
龚自珍的情诗,感情真挚而强烈,是灵魂与生命的投入,非一般的泛情与滥情可比。它与以前文人爱情诗的大不相同之处,是有浓烈的自白与自传的色彩,而非虚拟、隐晦或代他人立言。现代英美诗宗艾略特认为,情诗“乃是公开向你吐露的私语”,龚自珍的情诗正是如此。同时,在摧残人性压抑个性的封建社会中,在壮志难伸令人窒息的境遇里,正如龚自珍自己所说,“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这,差不多也是他惟一可以表现自己表现活力的方式,也是他摆脱精神孤独的方式。他后来终于去吴县为灵箫脱籍,迎归自己的羽■山馆。台湾诗人余光中在《龚自珍与雪莱》的比较文学长文中,曾辟有“柔肠篇”专论龚自珍的恋爱与情诗,他说:“一位大作家的心灵有很多面,私己的一面犹见其真。我们要认识的定庵,不仅是魏源的畏友,也是段驯的儿子,灵箫的情人。”在其散文近作《山东甘旅》中的“黄河一掬”一节中,写自己初见黄河的百感交集,也曾引用龚自珍“亦是平生未曾有,满襟清泪过黄河”之句。诗人知音,知音诗人,龚自珍有知,也该为百余年后有这样的知己而抚髯一笑吧?
今日杭州城东马坡巷内,有一座具有江南风格的建筑,曲院回廊,小桥水榭,人道是龚自珍的故居,现辟为“龚自珍纪念馆”。龚自珍在世之时,此巷虽仍沿南宋即有之名曰“马婆巷”,但故宅已经易主,他回杭州时曾来此凭吊,有“从此与谁谈古处,马婆巷外立斜阳”之句。一百多年后我远道而来,凭吊龚自珍的凭吊,但纪念馆已借给某单位作美院高考复习班暂用,只有耳房里还有一星半点的展品可供观看,即使立尽斜阳,整个下午参观的游客也只有董培伦和我两人,据说平日也是门庭冷落,与娱乐和休闲场所的热闹天差地别。这种门庭冷落车马稀的景况,似乎各地皆然,我去过浙江金华的艾青纪念馆,湖南浏阳的谭嗣同故居,长沙的贾谊故居和黄兴故居等等,都莫不如此。一个民族没有杰出人物是可悲的,有了杰出人物而不知尊敬和珍惜,也同样或者说更加可悲。这一警语是谁说过的呢?我一时无法确记却重到心头,久久挥之不去,在春雨霏霏之中,在一代先贤的故居的庭院,在他击剑吹箫的不朽诗句的遗韵里。
走笔向西
雪 媛
那天的黄河,没有太阳
去黄河的这天没有太阳。日头,本该像窑洞里那张娃娃的脸,红彤彤地挂在东天上,可这会儿却好像被黄河水淹没了,一会儿浅,一会儿深,就是不冒出来。
偶尔还淋下一阵小雨,把那条去黄河的土路弄得泡发了似的泥泞。
向导说,歇晌吧!
就歇晌,就把自行车拐进村子。
向导轻车熟路,进村不久,钻过长长堆满秫秸的巷子,东拐不远,在一棵高高大大,遮荫少说得有篮球场那么大的老槐树下,跳下车。
就去敲门。
里面环境优美,不用多看,就知房主的清洁卫生、生活的优渥。
门前青石铺路一尘不染,整齐不残的土石围墙上,爬满了浓绿的瓜藤,已长得有篮球那么大的南瓜,被草绳子兜揽着。这家的日子过得可谓井井有条,一丝不苟。
房东夫妇热情洋溢地把我们让进屋,让上炕。
进门前向导曾提醒我们,说话注意,这是一家回民,让吃就吃,让喝就喝,少说为佳。毛泽东曾说过,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于是,不敢再询问,只能感觉到眼珠子的转动了。
“锅盔”(当地的叫法,就是大饼)一摞,大盘托着端上了桌子,香茶沏好热腾腾地摆在面前。
这时的肚中之物,已在路上消耗殆尽,饥肠辘辘,咕咕闹着,乱了节奏,乱了分寸。
开始时我还有些端着,像个淑女,后来主人都离开了,就不管不顾地吃了,边吃边琢磨,再有那泥泞路,也不用太添堵了,因了有大饼垫底儿。
再抬头看向导,却还是慢慢腾腾,细细品尝的样子,便催促。他说,不慌,村东几里地就到黄河滩了。
说话间,主妇立着身子,手里端着两大碗菜进来,一碗炒尖椒,一碗炒觉瓜,然后她又折返回去,又端来一碗炒扁豆,一碗葱爆羊肉。
男人随后跟进来,把手上的筷子一双双码放在桌上说,等急了吧,开饭开饭!
只是我的肚子已满,心中对向导一大堆的抱怨。此刻,这几个菜对我不亚于山珍海味、满汉全席,可我只有观望的份儿了。在房东夫妇热情的谦让下,我勉强地吃了几口,就将筷子放在了桌上。
夫妇俩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了。我恐怕他们有误解,忙说出原委。却把向导乐得前仰后阖,差点儿将嘴里的饭喷出。
告别好客的回族俩口子,出了院门,推车已经到了村东口,向导还在不顾一切地乐呐。
乐极生悲,小雨开始下了,向导却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还在笑。
雨天走这路着实令人发指,还要拖着那辆破自行车,走不了十米八米,就得无奈地停下,找个树棍,扒拉车轱辘,搞得人极狼狈,泥滑之处人仰车翻,我们被弄得泥猴一般。
终于到了河滩,茫茫无边,可黄河却还似在遥远的天际。
于是我们调整方案,将车子抛掉,轻装前进。
回想数小时行径,正被《水浒传》第三回中的几句,言中一二:“……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
雨停了,心境也随着好了许多,眼前芨芨草东一蓬、西一蓬,湿淋淋疯狂地长得有一人多高,已经开始成熟,开始吐穗摇白。
河滩虽是荒芜,虽是寂寥,但却辽阔无边,安安静静。比较刚刚走过的路,这里让人感到无比的惬意轻松。
“渡口!”我们几乎同时喊叫出,然后就甩着泥兮兮的鞋子,冲刺般地跑过去。
跑着跑着,雨又下起来,我们却丝毫没有放慢速度。因了看见渡口,因了看见黄河。
渡口外东西走向,有一排干打垒的土房,是船家开的客店。
向导说先歇歇脚吧!就掀起草门帘跑进去,我们也赶紧跟上。可是一股热烘烘、臭熏熏的气味,把我们顶在了门口,让人踟蹰不决。
土炕,依在北墙,通铺一大溜儿,男女老少皆有,吵吵嚷嚷很是热闹。看见进来新人远客,好奇地停下一切活动,呆愣愣地瞧着我们,屋子就寂静得吓人。
向导随意地沿着炕沿溜溜达达走了一趟,众人的头便齐刷刷地随他转过来转过去。
不知为何其中的一人乐了,气氛顿时缓解。然后大家就又闹的闹,玩的玩,喝的喝,抽的抽,只是有人偶尔瞟过几眼。
倚着土炕将鞋上的泥巴揩净,便轻松出屋走到河岸边,天还是黄橙色,河还是黄橙色,黄黄的河水奔腾翻滚着数米高的浊浪,自南向北转眼即逝,河东岸直立陡然十几米高,却不敌河水三番激流,抱不定大地裂开丈宽,撒手而去,轰轰隆隆倒进黄河。悲怆之极,潸然泪下。
再看看河岸,看看客店,这样的河岸,如此一块块倒进河里,估计用不了一年半载,客店就进了黄河。这黄河滩就会更大更广更荒凉……
把这一切想法告诉给向导,向导便沉默了。后来的一路,他就很少笑了。
青康路,八月的最后一天
《地理详解》《高原气候》上当时是如此阐述的,青海省只有两条路,一条青藏公路,一条青康公路。后者再往里走是囊谦,也可以进西藏,只不过这条路坑坑洼洼。
一般人进藏喜走平平坦坦安安稳稳的青藏线,但两条路的风景却大相径庭,萝卜白菜就各有所爱了。
公共汽车开出青海省会——位于湟水谷地的西宁市。
到这条路的终点——玉树藏族自治州,需要三天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