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1期-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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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里的双宝从半下午开始就不见踪影了。
双宝失踪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男孩就进山了。他满地里乱转,像是要找什么。他知道这里有一个“现场”,但不知道“现场”在哪里。漫山遍野都是乱石杂草,全都默默无语,像严守着一个秘密,也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像一只无头苍蝇,毫无章法地乱转着。最后他转累了,在一块乱石上坐下来,抱着头缩成一团,久久地一动不动,像是睡熟了一般,直到临近中午的毒日头把他晒醒。
起先他还像没睡醒一般跌跌撞撞,很快就步履坚定地下山了。他进了烟花厂,厂里出奇地安静,连楼下的大门都是掩着的。他推开门,发现只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女孩独自在黑暗中干活。女孩唤作大玉。大玉扭过头看着他,奇怪地说,我还以为你也回学校了呢。于是他知道他们都已经自发地回学校了。只有大玉因为已经失学两年了,不可能再回学校。大玉的语气,有责怪他不该再在厂里出现的意思。他没吭声,眼睛楼上楼下地张望着。大玉告诉他,老板被警察叫走协助抓双宝去了,大约一个小时前,老板娘见老板迟迟没回,去镇上找老板了。留下她一个人看守厂子。他在她身边坐下来,默默地做着事情。他总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做事,大玉瞅他一眼,也不再搭理他。
不久就到了中午,老板和老板娘仍然不见人影,大玉对男孩说:“你回去吃饭,我在这里。”男孩没有动弹。“哑巴!”大玉提高声音催促说,“你先回去吧,男孩不抗饿。”男孩瞟了她一眼,又埋头做事,身体像钉子一样钉在板凳上。大玉等了一阵,见他没有动弹的意思,于是起了身说:“那我先走了。”大玉开门出去,又将门掩上。过了好一会,男孩才起了身,眼睛贴在门上从门缝里朝外看。大玉已没了影了。她像一粒水珠,滴到太阳底下,立刻就蒸发了。
大玉回家后,很快吃完了饭。征得母亲的同意,她把剩下的饭菜全都倒进一只大瓷碗里,用另一只碗盖好,放进提篮里。她提着篮子上路了,走在半道上,突然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她吓得双手抱住了脑袋,篮子掉在了地上,两只碗也哐啷翻出了篮子。顺眼看去,一股浓烈的烟雾从吴老板家的位置冒出,缓缓升起在空中,而烟雾底下,已看不到楼房的踪影了。
一支录音笔
摩 尔
那个小姐像一支刚出厂的韩国三星牌录音笔,她的嘴唇好像还没被吻过,就像刚出厂的笔没被用过一样。陈诚在向她咨询的时候,感到自己的脸渐渐烧到四十三度,然后在自制中逐渐降温。毕竟四十岁的人嘛。
四十而不惑。这看怎么说。陈诚是化肥时代大难未死的书虫,而且是在中国古书堆里避难多年的书虫。如今图书出版已像瓦斯经常爆炸的煤矿一样险象环生,作古籍出版的陈诚有如一只地震前夕的老鼠。这只老鼠抱头鼠窜,竟从东半球到了西半球,想作起采访写作的勾当。为此,他需要一支录音笔。
而他对此物近乎无知。他听说这玩艺大约不过三次,两次亲眼见过。在机器乘着科技的快艇一日千里的岁月,陈诚却在古籍中老牛拉旧车。就像他作为中文系的高材生几乎是科盲,他这个机器时代的低能儿简直是个器盲。而且,结婚以来,妻子出于贤而取代了他的购物之劳,出于慧而剥夺了他的购物之权。陈诚成了商业近视眼,其商业视力只有零点一。
也许是被采访写作的策划所激励,陈诚像一只打足了氢气的气球一样,兴致勃勃向喜来登商场飞去。于是他看见了那个三星牌录音笔一样的小姐。
像孔子学而时习之一样,陈诚不亦乐乎地向小姐提了一个问题:“请问你录音笔和采访机比较,有些什么不同?”他其实想知道的只是一个问题:录音笔的录音效果是否远不如采访机的磁带。他的潜台词是:假如录音笔的效果与采访机一样,采访机就应该从市场消失。假如录音笔效果差得远,我就不买它。而目前它们并存于柜台,陈诚首先要确定买采访机,还是录音笔。
小姐说了几句录音笔的优越性,其遣词造句让陈诚有如背诵四书的儿童,知其音不知其意。何况对妙龄异性的意淫也在腐蚀他的理解力。小姐已如能把五经倒背如流的孩子一样向顾客表演到最后一段:把录音笔打开,录下她与陈诚的对话,然后放给他听。在嘈杂的背景里,陈诚觉得可以听出自己的话。
这是一支售价一千四百元的三星牌录音笔。陈诚虽然平时商智不高而此时色商较高,还不至于忘了、不至于不知道问可不可以打折。小姐说可以打九五折到九折。
“可不可以打八折呀!” 陈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说这话时,陈诚觉得自己肯定会买下这支录音笔了。他轻快得几乎要调这个妹子一句口味,说从她手里买东西是与她有缘。
“那不是我们的权力。”小姐说这话时有点王顾左右。
陈诚看着笔,沉吟半分钟,向小姐表了态:“好吧,就买这种。”他没有多犹豫,多半是为了小姐的容貌。就像你跟一个女人结婚立场坚定,也多半为了她的——用时髦的话说,就是性感。
在这个过程中,陈诚并非没有丝毫的警戒与疑心。当他向小姐提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他就听到脑海上空飘过一丝不祥之云:我这样暴露自己的无知,可能会让人觉得我糊涂可欺。
但是,这样的乌云转眼即散,吹散这乌云的就是小姐令人觉得与她亲如一家的容貌与神态。
陈诚表示要去交钱了,小姐说货不在柜台,要从九九公司那边送来,需等一下。陈诚心头又飘过一丝阴云,同样是一晃而过。
交过钱回来,陈诚向小姐提了另一个问题:如今有大学生拿着数码照相机到书店拍下书的正文,然后回家输入电脑来看,因此偷书都没必要了。这种相机是什么样的?是否带微距的相机才能拍?
“微距”是陈诚昨天去买相机时学到的一个词。录音笔一样的小姐点着头,表示她知道这种事,说是必须带微距的相机才能拍。陈诚那点本能的怀疑还没燃起就已熄灭了。灭火器还是小姐。
一时无话,有点尴尬。小姐取出一款新式手机,说里面存有七十多张图画,让他消遣。他接过来看,按了几下,似乎来回就三四张图,有点疑心:总不至于这样当面撒谎吧。又自然以为是自己按错了键,而其中的图像他也无心多看一些,就文绉绉地说这图像不适合我,将手机递了回去,然后到其他柜台消磨时光。
从送货员手中拿到盒子时,陈诚流露出怀疑:“怎么没有密封?”拿出录音笔细看,发现外壳上留有几条凸起的金属屑,显得缺乏名牌的精打细算。小姐说是模型造成的,送货的也说是真货,放心吧。陈诚若信若疑之中,竟也没有对敌反应,倒像学生对老师一样问,你们不密封不怕顾客起疑心?老师轻答淡应之中,陈诚已被送到摸奖处。路上得以看到小姐的全身,觉得小姐的身材远不及容貌令人情动。对小姐身材的失望压倒了对录音笔外观的失望,而小姐的殷勤相送让陈诚有点微醺地走出了喜来登。
这是二零零四年初冬一个阳光像新开张的商场一样热闹的下午,陈诚在各种商场游荡。陈诚有一次对朋友说:“在一切公共场所,我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商场。我爱那种来去自由,买卖自由的感觉。”
陈诚游到晚饭后才回到家中。
“这录音笔怕是水货吧,这上头看上去不像新的,好像别人用过来。” 妻子怀疑地看了看陈诚带回的录音笔,迎头泼来一盆冷水。
陈诚听了这话,购物时的热心乐极生悲,变作购物后的疑心。就像古代典故中那个怀疑别人偷了他的斧头的人,陈诚此时想起商场小姐的一说一笑,都从处女般的天真转成脱衣舞的表演。再看那外壳留有瑕疵的录音笔,又拿出发票,看着小姐在发票背后写下的“进口产品,不包退换”的条约,越来越觉得刚买的录音笔像来自地下工厂的假冒伪劣产品,小姐是出售淫女荡妇的媒婆,而且还不准退婚呢。
陈诚和妻子开始密谋如何换回一支真的三星牌录音笔。他们的策划是这样的:明天让妻子先到那柜台上,谎称要买一支三星的录音笔,强调必须是原装货。待货送到时,妻子确认了,打手机让陈诚也到柜台前,将录音笔换过来。
但是,陈诚否定了这个妙算。他要自己一个人去处理这个问题。
第二天一早,陈诚来到九九公司在金昌市场的门市部,谎称欲买一支三星牌的录音笔。他想借此看到原装货的样子。不巧,他昨天买的那种型号已经缺货。他买的那支是最后一支,可能是别人选剩下的,即便是真货,他也可能吃亏了。他装着不经意地问:“原装货都是密封包装的吧?”对方回答是的。陈诚听了心里一沉:是沉重的沉,也是沉着的沉。沉重是知道自己买了假货,沉着是明白自己买的是假货。
陈诚转到下午一点多钟才进家门。妻子把剩菜剩饭端上来,问他情况。陈诚冷静地说,他们说原装货是密封包装的。
到了晚上,陈诚要再到商场去与小姐战一回合。妻子有点心疼丈夫奔波劳苦,说是算了,就算花钱买了个教训。陈诚坚持要去:“我要搞明白究竟怎么回事。”
坐在去商场的车上,陈诚想着回马枪的杀法。他想象到小姐已不承认昨天卖出的货没密封,怒火也被想象点燃了。他思考如何让小姐落入他设的圈套:他要把录音笔打开准备好,让小姐在猝不及防中承认货不是密封的。只要有了这个证据,换回一支原装的,就有希望。
陈诚脑海里各种念头各种思绪漂流着,忽近忽远,忽高忽低。他想着自己四十岁的人了,前二十年是受父母供养的君子,害人之心固然稀薄,防人之心也不够浓厚。后二十年作自谋其生的小人,爱人之心渐衰,厌世之情日重。看多了人与人之间的我谋你,你谋他,谋得大家皆大无理皆大无聊皆大无奈皆大无耻皆大无足轻重无能为力无家可归无影无踪无穷无尽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真有点虚无缥渺了。但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与人为善与人为亲与人为友与人为乐的本能,总情不自禁欲不自绝愿不可去志不可夺地发生发挥发芽发酵发光发热。
此时此刻,他却被一种与人奋斗的怒火焚烧着,被一种惩恶扬善的义气鼓舞着。同时,一种厌战的情绪轻轻地走来,缓缓地坐下,冷冷地旁观,静静地聆听。渐渐地,他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我想回家。
这时,陈诚切身体会到了为何要有赔偿精神损失。
陈诚调整好精神,向远处喜来登商场大门走去。他现在的想法是,能不能换无所谓,但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人是死也要死个明白的。
陈诚战士一样走进了商场,踩在瓷砖地板上就像在地雷阵里,前方一座座门面里投出的眼神就像杀人的子弹。他像被希特勒的理论武装起来的德国士兵,将眼前的商人看作犹太,毫无表情、旁若无人一般向他昨天买录音笔的柜台走。
那个刚出厂的韩国三星牌录音笔一样的小姐不在,是一个似乎刚进城、还未脱去农村的土气的大姐接待了他。
陈诚已暗中打开了录音笔,下面就是他们的对话。
“我昨天在你们这里买了一支录音笔,货是从外面送来的,盒子没有密封。我当时有点怀疑,但还是相信了那个小姐。回去后我们同事听了我说的情况,觉得有问题。这支录音笔可能不是原装的,我想来换一支。”
“先生,这个产品本来就没有密封包装。我们的货都是真的,不可能是假的。我们商场的货都要经过三级审查,不可能是假的。你要不信,我可以要他们再送一个给你看。”
“我今天上午特意去了你们在金昌市场的门市部,我问了送货员,他说原装货是密封的。”
“是哪一个送货员?是不是那个瘦一点的年轻人说的?他不很懂行。我打电话去问他。哦,现在下班了。我明天打电话问他,他乱说话,是不对的。”
这时陈诚觉悟到:那送货员说的原装密封并不意味自己买的这种型号就一定是密封的。现在,就在柜台上,服务员拿出了各种录音笔,其包装的确有密封的,也有不密封的。她又说,柜台上的进口录音笔都不是密封包装,不信可以到别的商场去看。她还说隔壁就有一家。
交谈的时候,陈诚觉得今天的大姐显得比昨天的小姐更可靠,虽然远不及小姐年轻漂亮,但也正因为这样,这可靠更踏实,更纯粹。
“但愿你们的话是真的,我的怀疑只是我自找苦吃。”陈诚离开的时候,又恢复了他的谈笑风生,虽然风中带着尘土。
陈诚转身去另一家电器商场。经过一家热水器商店门口时,陈诚停下脚步,问那也许因为无客而无聊地站在门口的小姐,买录音笔在哪个地方。小姐对他答话的时候,陈诚发现这个小姐的眼神有勾魂的风情,让他顿起随风而去之意。他不敢多看她的脸,匆匆而过。
来到一处录音笔柜台前,陈诚直问韩国进口的录音笔,原包装是不是密封的。
那小姐很快地回道“是密封的”之后,又停了一瞬,然后更加肯定地说:“不密封。”陈诚还看到她这里出售的进口录音笔,也没密封。
这是一个既不像清纯的少女、也不像暧昧的少妇的精明干练女子。她拿过陈诚怀疑的那支录音笔,看了看说:“这绝对是真的。”她还说,如果买了假的,倒发财了,商场有规定,发现假货,要加倍赔款;又告诉陈诚,这支录音笔上有厂家的编号,可以上网查询。
谈到后来,才知道小姐的男朋友就是韩国三星在此地的总代理,而他昨天买下的录音笔,送货商就是她朋友管理的门面之一。
小姐把她朋友的手机号留给了他,说不放心,可以问她朋友。
真是无巧不成书!然而陈诚不想把这书再写下去了: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的疑神疑鬼就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