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3 (终结版)作者:杨志军-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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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脸红了,肿了,两边都是清晰的指印。血从嘴角和鼻子流了出来,眼泪也流了出来。他跪在地上,朝着冈日森格磕头,朝着班玛多吉和西结古骑手磕头,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西结古骑手中有人哭着说:“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冈日森格已经死了,被你害死了。”
西结古领地狗走过来,围拢着自己的獒王冈日森格,闻着,舔着。终于相信獒王已经去了,突然就“呜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天昏地暗。
上阿妈领地狗、东结古领地狗和多猕藏獒也加入了悲伤悼念的行列。它们不在乎主人们对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的仇恨,只在乎自己的表达——为了一只伟大藏獒的死去。
父亲对丹增活佛说:“冈日森格死了,我也想死了。”
丹增活佛说:“佛法里面其实是没有死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没有生老病死,没有怨憎爱怜,没有欲求不得,没有苦集灭道。”
父亲说:“这样的经我也念过,既然本来什么都没有,你为什么还要为它们流泪呢?”
丹增活佛说:“是啊,是啊,佛对轮回世界是厌离而无牵挂的,是不应该有悲伤的。草原上的人,都想丢掉悲伤,都愿成佛,可我这个佛,有时候又想做一个人。”
父亲说:“魔鬼正在无法无天地毒害着草原,草原上已经没有人了,只有藏獒。丹增活佛,我知道你们佛想转世成什么就能转世成什么,你转世成一只藏獒吧,转世成一只冈日森格一样的藏獒。”
丹增活佛说:“好吧,我答应你,再转世的时候,我就做一只藏獒,我的名字就叫冈日森格,我也是来自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也是草原的獒王。”说着,一代圣僧的脸上又一次滚落了两串世俗的眼泪。
父亲说:“你不能光管你自己,你也要负责把我转世成一只藏獒。”
丹增活佛说:“一定,一定。”
父亲摸了摸朝自己靠过来的美旺雄怒以及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说:“还有冈日森格,还有远方的多吉来吧,还有大格列,还有美旺雄怒,还有尼玛和达娃,还有许许多多的藏獒,你也要负责它们的转世。”
丹增活佛说:“我负责,我一定负责。”
父亲说:“冈日森格转世后,还会是藏獒吗?”
丹增活佛说:“不是了,冈日森格转世后是人,是一个名叫汉扎西的人。”
父亲说:“那他就会和我们在一起了,是吗?”
丹增活佛说:“是啊,是啊。”说着,擦了一把眼泪又说,“不要再有悔恨了汉扎西,你应该这样想:死就是搬家,你把一间房子住破了,要搬到另一间房子里去,这就是死。死也是换皮袍,把一件穿脏穿破的皮袍丢掉,找一件新皮袍再穿上,就这么简单。所以说,真正的死是没有的,人和藏獒,一切生命,都一样,冈日森格不是死了,而是暂时离开我们了。”
父亲说:“那就赶快转世吧,让所有跟冈日森格共同拥有的日子,都到来世去吧。”
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又站在了父亲身前,对父亲说:“汉扎西你害死了冈日森格,还想害死西结古所有的藏獒?”
沉浸在来世的父亲没听明白,巴俄秋珠又说:“你要是还不说出藏巴拉索罗是什么,我们就向打死冈日森格一样,打死西结古草原所有的藏獒!”
回答他的不是父亲的声音,而是班玛多吉的吼叫。西结古骑手们望着肆无忌惮的上阿妈骑手,突然意识到,不该怨恨父亲,导致獒王冈日森格惨死的是自己的无能。班玛多吉吼叫着扑向巴俄秋珠,所有的西结古骑手都扑向上阿妈骑手。
忽然一声枪响。
然后是一阵枪响。
第二十四章 多吉来吧之魂归
行刑台前的枪声,没有打破寄宿学校的静穆。
迷离恍惚中,一缕熟悉而温暖的馨香走进了多吉来吧的鼻孔、它的胸腔,然后动力似的响起来,鼓舞着它的血脉,热了,热了,想冷却一会儿的情绪突然又热了。它听见了主人汉扎西的召唤,还有妻子大黑獒果日的召唤,它要追寻召唤而去了。它觉得自己腾空而起,越过静穆的狼群,迈着细碎的步伐朝主人和妻子走去。
它就要见到主人和妻子了,猛然听身后一阵稚嫩哭喊,是寄宿学校的孩子们的哭喊。它回过头去,却没看见孩子们,也没看见寄宿学校。一股呛鼻的人臊忽然呈现鲜红的色彩,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它看见一只藏獒正在奔跑,在城市的街道上,在山间的公路上,在茫茫沙漠里,在青青的草原上,在皑皑雪山下,在幽深的狼道峡。
它看见藏獒超越动物园的饲养员,超越红衣女孩和男孩,超越满胸像章的人和黄呢大衣,超越付出爱情也付出了生命的黄色母狗,超越盗马贼巴桑和他的草原马,超越饭馆的阿甲经理,超越拴它又放它的老管教,超越卡车司机,一路狂奔。
它看见礼堂一片城市狗尸体,看到多猕狼群飞溅的鲜血,看到渴望獒王的多猕草原领地狗的惋惜,看到在狼道峡注视它穿越洪水的狼群的眼神。
它终于看到了妻子,妻子大黑獒果日正迎面走来。
它看见了妻子眼睛里的光亮,看见了妻子如滔滔不绝的野驴河一样的内心。它向着妻子奔跑过去。
它看见了主人汉扎西,傻子一样的汉扎西,日思夜想着多吉来吧的汉扎西。他却没有认出它。它的变化太大了,目光已不再炯炯,毛发已不再黑亮,一团一团的花白、疲惫不堪的神情、伤痕累累的形貌,让汉扎西若有所思。它用深藏的激动望着汉扎西,极力克制着自己,没有扑上去。它要等一等,等到主人认出它来的那一刻,再扑上去,拥抱,舔舐,哭诉衷肠。
汉扎西蹲在地上说:“你是哪里来的藏獒?你很像我的多吉来吧。鼻子太像了,看人的样子也太像了。还有耳朵,还有尾巴……”
突然,它跳了起来,几乎在同时,汉扎西也跳了起来。他们中间隔着大黑獒果日,它跳了过来去,汉扎西跳了过来。他们交错跳过,拥抱推迟了。它又跳了过来,汉扎西又跳了过去,拥抱又一次推迟了。
“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你真的是我的多吉来吧?”
汉扎西第三次跳了过去,它第三次跳了过来,拥抱第三次推迟了。“你怎么在这里啊多吉来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多吉来吧?”
汉扎西张开双臂,等待着它的扑来,它人立而起,等待着汉扎西的扑来,拥抱第四次推迟了。
汉扎西泪流满面地说:“过来呀,过来呀,多吉来吧,我不动了,我等着你过来。”
它立刻听懂了,瓮声瓮气地回答着扑了过去。拥抱终于发生了,但根本就不能表达彼此的激动,他们滚翻在地,互相碰着,抓着,踢打着。它一口咬住了汉扎西的脖子,蠕动着牙齿,好像是说:真想把你吞下去啊,变成我的一部分。
汉扎西心领神会,喊着:“咬啊,咬啊,你怎么不咬啊?你把我吃掉算了,多吉来吧,你把我吃到你的肚子里去算了。”说着把自己的头使劲朝它的大嘴里送去。
它拼命张大了嘴,尽量不让自己的牙齿碰到汉扎西的头皮,然后弯起舌头,舔着,舔着,舔得汉扎西满头是水。
汉扎西号啕大哭,它也是号啕大哭。
汉扎西说:“从西宁城到西结古草原,一千二百多公里啊!”
神一样屹立的多吉来吧依然铁铸石雕,巍然不动。它空茫的眼中有泪光闪亮,表明它生命犹存,英魂不散。
在它面前,狼群依旧肃然静穆。
第二十五章 格萨尔宝剑之活佛涅槃
当上阿妈骑手的枪弹再次镇住班玛多吉和西结古骑手的时候,勒格红卫走了过来。他拿着谁也不知道是真藏巴拉索罗还是假藏巴拉索罗的宝剑,策马来到行刑台前,舒了一口气,叫了一声“丹增活佛”,然后垂头而立。
丹增活佛瞥了一眼他,爬上行刑台,威严肃穆地盘腿坐在了木案上。
丹增活佛说:“勒格你来了,你见了我既不下马,也不下跪,说明你不是来皈依的。”
勒格红卫一声不吭,似乎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丹增活佛说:“勒格有什么你就快说,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勒格红卫突然抬起了头,问道:“丹增活佛,我想问几个问题,你向你的本尊神保证,你一定要说实话。”
丹增活佛合十双手,点了点头。
勒格红卫说:“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是不是你安排西结古的领地狗咬死了它们?”
丹增活佛闭上眼睛不说话。
勒格红卫等了一会儿说:“那就是你安排的了。我再问你丹增活佛,我的明妃怎么也被藏獒咬死了,西结古的藏獒可是从来不咬姑娘的,是你使了魔法放了毒咒对不对?”
丹增活佛还是不说话,眼皮抖了一下,闭得更紧了。
勒格红卫又说:“那就是你使了魔法念了毒咒。我还要问你丹增活佛,你最仇恨的并不是‘大遍入’法门,而是大鹏血神对不对?又是你施放魔法毒咒,让寺院狗咬死了我的大鹏血神对不对?”
丹增活佛依旧不说话,好像入定了,不省人事了。
勒格红卫说:“那就是了,是你害死了我的大鹏血神。”说着,跨下马背,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嘶哑地说,“丹增活佛,那就对不起你了。所有的藏獒都是替你死的,剩下的藏獒还会替你死,你是西结古草原最大的罪人!”
丹增活佛突然睁开了眼,大声问道:“勒格我问你,在你的‘大遍入’法门里,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消除你的心魔对藏獒的仇恨?”
勒格红卫站起来,声嘶力竭地吼道:“有,那就是你死,现在就死。”
丹增活佛平静地说:“好了,看样子你是来送我的,我们的缘分又要开始了。为了消除你的仇恨,离世是值得的。勒格,你听着,我在这里看着你。你的地狱食肉魔咬死了多少藏獒,你就要挽救多少藏獒。”
勒格红卫说:“我不,我谁也不挽救。”
丹增活佛声音朗朗地说:“离佛又来佛,来佛又离佛,离了又来,来了又离,离离来来,来来离离,到底是佛不是佛?”
勒格红卫飞身上马,面对各路骑手,再一次高高举起了那把明光闪闪的宝剑高声喊叫:“所有的草原骑手都听着,我告诉你们什么是真正的藏巴拉索罗,吉祥如意的藏巴拉索罗!”
所有骑手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他又高声说:“汉扎西他为什么不说他看见了什么?他为什么不说藏巴拉索罗是什么?为什么他宁愿冈日森格死也不说?因为他是西结古草原的汉扎西,他要为西结古草原守护藏巴拉索罗。还因为他看见的藏巴拉索罗不是别的,就是格萨尔宝剑,就是我从西结古寺的大经堂得来的这把宝剑,就是我从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里得来这把吉祥如意至高无上的格萨尔宝剑!”
所有的骑手都涌动起来,他们看着父亲,父亲凄然摇头。
父亲心中,有草原,有藏獒,没有西结古东结古多猕上阿妈之分。吉祥如意的藏巴拉索罗,是草原的神器,它保佑的是整个草原。它在谁的手上,都不重要。父亲摇头,是说勒格红卫看错他了,歪曲他了,完全不懂他那颗柔软的心。
父亲哪里想得到,他的摇头又给了勒格红卫歪曲的机会,勒格红卫说:“看啦,汉扎西摇头了,他说不是,格萨尔宝剑不是藏巴拉索罗,那就一定是啦,他想让我们都放弃格萨尔宝剑,藏巴拉索罗就留在西结古草原啦!”
骑手们再看父亲,父亲还只是摇头叹气。骑手们仰望丹增活佛,丹增活佛已经打坐入定了,很深很深,深得都听不见众生的祈求了。
勒格红卫高声喊道:“还有谁能说格萨尔宝剑不是藏巴拉索罗?”
一片肃静,格萨尔宝剑就一定是藏巴拉索罗了。
勒格红卫又喊道:“谁要想得到格萨尔宝剑,谁就打死西结古藏獒,谁打死多,我就给谁!”
巴俄秋珠喊起来:“勒格红卫你别跑,你看着,我们的枪法不会让你失望,藏巴拉索罗一定是我们的。”
巴俄秋珠抠动枪机,凄厉的枪声划破天空,一只西结古藏獒倒下了。
紧跟着,上阿妈骑手们都端起了枪,眼看就将是一群西结古藏獒的死亡,一种轰然爆炸的声音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那是坎芭拉草燃烧起来的声音。
谁也没有看到木案后面堆积如山的坎芭拉草是如何燃烧起来的,没看到打响的火镰,没看到谁来点燃。火势一烧起来就很盛大,等听到轰响、再看草堆的燃烧时,就已经是烈焰熊熊、冲天弥漫了。偌大的火舌乘风摇摆,驱赶着人群和狗群纷纷后退。
父亲和班玛多吉跑过去,把行刑台下挣扎着往前爬的麦书记抬到了烈焰烘烤不到的地方。
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火,半边天空都是火。藏獒们轰轰大叫,扑向了行刑台,又被热浪逼退了。只有父亲的藏獒美旺雄怒一直在往前冲,獒毛燎焦了,身上着火了,它还在往火里冲。
父亲追了过去:“美旺雄怒,你傻了吗,会烧死你的,快回来。”
追过去的父亲头发立刻冒起了黑烟,但他还是不管不顾地往前滚着,直到一把抱住美旺雄怒。美旺雄怒向着火焰吼叫着,挣扎着,用不怕死的倔强让父亲突然明白过来:火焰里有人。他回头大叫起来:“你们看看谁没有了?”
没有谁听清他的话,只有他自己听清了,也回答了。
他喊起来:“丹增活佛,丹增活佛。”
父亲的呼唤声中,勒格红卫呆若木鸡,他听见自己和丹增活佛刚才的对话在天空中回荡,那是只有他才听得见的声音。
丹增活佛问:“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消除你的心魔对藏獒的仇恨?”
他答:“那就是你死,现在就死。”
丹增活佛死了,不是死,是坐化,是圆寂,是涅槃。
父亲,俗人的父亲喊叫着,要扑向火阵,要去营救丹增活佛,骑手们中间,很多人都要去营救丹增活佛,但是没有人能够接近行刑台。热浪和火焰如山如墙地保卫着丹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