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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17部分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5卷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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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
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
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在上海已经过了时的蹦蹦戏,我一直想去看一次,只是找不到适当的人一同去;对这种
破烂,低级趣味的东西如此感到兴趣,都不好意思向人开口。直到最近才发现一位太太,她
家里谁都不肯冒暑陪她去看朱宝霞,于是我们一块儿去了。
  拉胡琴的一开始调弦子,听着就有一种奇异的惨伤,风急天高的调子,夹着嘶嘶的嗄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塞上的风,尖叫着为空虚所追赶,无处可停留。一个穿蓝布大褂的
人敲着竹筒打拍子,辣手地:“侉!侉!侉!”索性站到台前,离观众近一点,故意压倒了
歌者:“侉!克哇!克哇!”一下一下不容情地砸下来,我坐在第二排,震得头昏眼花,脑
子里许多东西渐渐地都给砸了出来,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在西北的寒窑里,人只能活得很
简单,而这已经不容易了。剧中人声嘶力竭与胡琴的酸风与梆子的铁拍相斗。扮作李三娘的
一个北方少女,黄着脸,不搽一点胭脂粉,单描了墨黑的两道长眉,挑着担子汲水去,半路
怨苦起来:“虽然不比王三姐”两眼定定地望着地,一句一句认真地大声喊出。正在井
台上取水,“在马上忽闪出了一小将英豪”,是她的儿子,母子凑巧相会,彼此并不认识。
后来小将军开始怀疑这“贫妇”就是他的母亲,因而查问她的家世,“你父姓甚名谁?你母
何人?你兄何人?”她一一回答,她把我读作“哇”,连嫂子的来历也交代清楚,“哇嫂张
氏”黄土窟里住着,外面永远是飞沙走石的黄昏,寒缩的生存也只限于这一点;父亲是
什么人,母亲是什么人,哥哥,嫂嫂可记的很少,所以记得牢牢的。
  正戏之前还有一出谋杀亲夫的玩笑戏,荡妇阔大的脸上塌着极大的两片胭脂,连鼻翅都
搽红了,只留下极窄的一条粉白的鼻子,这样装出来的希腊风格的高而细的鼻梁与她宽阔的
脸很不相称,水汪汪的眼睛仿佛生在脸的两边,近耳朵,像一头兽。她嘴里有金牙齿,脑后
油腻的两绺青丝一直垂到腿弯,妃红衫袖里露出一截子黄黑,滚圆的肥手臂。她丈夫的冤魂
去告状,轿子里的官员得到报告说:“有旋风拦道。”官问:“是男旋女旋?”捕快仔细观
察一下,答是“男旋”。官便吩咐他去“追赶旋风,不得有误”。追到一座新坟上,上坟的
小寡妇便被拘捕。她跪着解释她丈夫有一天晚上怎样得病死的,百般譬喻,官仍旧不明白。
她唱道:“大人哪!谁家的灶门里不生火?哪一个烟囱里不冒烟?”观众喝彩了。
  蛮荒世界里得势的女人,其实并不是一般人幻想中的野玫瑰,燥烈的大黑眼睛,比男人
还刚强,手里一根马鞭子,动不动抽人一下,那不过是城里人需要新刺激,编造出来的。将
来的荒原下,断瓦颓垣里,只有蹦蹦戏花旦这样的女人,她能够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时代
,任何社会里,到处是她的家。
  所以我觉得非常伤心了。常常想到这些,也许是因为威尔斯的许多预言。从前以为都还
远着呢,现在似乎并不很远了。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
  书再版的时候换了炎樱画的封面,像古绸缎上盘了深色云头,又像黑压压涌起了一个潮
头,轻轻落下许多嘈切嘁嚓的浪花。
  细看却是小的玉连环,有的三三两两勾搭住了,解不开;有的单独像月亮,自归自圆了
;有的两个在一起,只淡淡地挨着一点,却已经事过境迁——用来代表书中人相互间的关系
,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炎樱只打了草稿。为那强有力的美丽的图案所震慑,我心甘情愿地像描红一样地一笔一
笔临摹了一遍。生命也是这样的罢——它有它的图案,我们惟有临摹。所以西洋有这句话:
“让生命来到你这里。”这样的屈服,不像我的小说里的人物的那种不明不白,猥琐,难堪
,失面子的屈服,然而到底还是凄哀的。
  (一九四四年九月)
炎樱语录
  我的朋友炎樱说:“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
  炎樱个子生得小而丰满,时时有发胖的危险,然而她从来不为这担忧,很达观地说:“
两个满怀较胜于不满怀。”(这是我根据“软玉温香抱满怀”勉强翻译的。她原来的话是:
  (“Twoarmfulsisbet-terthannoarmful.”)
  关于加拿大的一胎五孩,炎樱说:“一加一等于二,但是在加拿大,一加一等于五。”
  炎樱描写一个女人的头发,“非常非常黑,那种黑是盲人的黑。”
  炎樱在报摊子上翻阅画报,统统翻遍之后,一本也没买。
  报贩讽刺地说:“谢谢你!”炎樱答道:“不要客气。”
  有人说:“我本来打算周游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偏偏现在打仗了。”炎樱
说:“不要紧,等他们仗打完了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约不会给炸光了的。我很乐观。”
  炎樱买东西,付帐的时候总要抹掉一些零头,甚至于在虹口,犹太人的商店里,她也这
样做。她把皮包的内容兜底掏出来,说:“你看,没有了,真的,全在这儿了。还多下二十
块钱,我们还要吃茶去呢。专为吃茶来的,原没想到要买东西,后来看见你们这儿的货色实
在好”
  犹太女人微弱地抗议了一下:“二十块钱也不够你吃茶的”
  可是店老板为炎樱的孩子气所感动——也许他有过这样的一个棕黄皮肤的初恋,或是早
夭的妹妹。他凄惨地微笑,让步了。“就这样罢。不然是不行的,但是为了吃茶的缘故
”他告诉她附近那一家茶室的蛋糕最好。
  炎樱说:“月亮叫喊着,叫出生命的喜悦;一颗小星是它的羞涩的回声。”
  中国人有这句话:“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西方有一句相仿佛的谚语:“两
个头总比一个好。”炎樱说:“两个头总比一个好——在枕上。”她这句话是写在作文里面
的,看卷子的教授是教堂的神父。她这种大胆,任何以大胆著名的作家恐怕也望尘莫及。
  炎樱也颇有做作家的意思,正在积极学习华文。在马路上走着,一看见店铺招牌,大幅
广告,她便停住脚来研究,随即高声读起来:“大什么昌。老什么什么。‘表’我认得,‘
飞’我认得——你说‘鸣’是鸟唱歌?但是‘表飞鸣’是什么意思?‘咖啡’的‘咖’是什
么意思?”
  中国字是从右读到左的,她知道。可是现代的中文有时候又是从左向右。每逢她从左向
右读,偏偏又碰着从右向左。
  中国文字奥妙无穷,因此我们要等这位会说俏皮话,而于俏皮话之外还另有使人吃惊的
思想的文人写文章给我们看,还得等些时。
  (一九四四年九月)
散  戏
  闭幕后的舞台突然小了一圈。在硬黄的灯光里,只有一面可以看看的桌椅橱柜显得异常
简陋。演员都忙着卸装去了,南宫幌手扶着纸糊的门,单只地在台上逗留了一会。
  刚才她真不错,她自己有数。门开着,射进落日的红光。
  她伸手在太阳里,细瘦的小红手,手指头燃烧起来像迷离的火苗。在那一刹那她是女先
知,指出了路。她身上的长衣是谨严的灰色,可是大襟上有个钮扣没扣上,翻过来,露出大
红里子,里面看不见的地方也像在那里火腾腾烧着。说:“我们这就出去——立刻!”
  此外还说了许多别的,说的是些什么,全然没有关系。普通在一出戏里,男女二人历尽
千辛万苦,终于会面了的时候,剧作者想让他们讲两句适当的话,总感到非常困难,结果还
是说到一只小白船,扯上了帆,飘到天边的美丽的岛上去,再不就说起受伤的金丝雀,较聪
明的还可以说:“看哪!月亮出来了。”于是两人便静静地看月亮,让伴奏的音乐来说明一
切。
  南宫幌的好处就在这里——她能够说上许多毫无意义的话而等于没开口。她的声音里有
一种奇异的沉寂;她的手势里有一种从容的礼节,因之,不论她演的是什么戏,都成了古装
戏。
  出了戏院,夜深的街上,人还未散尽。她雇到一辆黄包车,讨价四十元,她翻翻皮夹子
,从家里出来得太匆忙,娘姨拦住她要钱,台灯的扑落坏了,得换一只。因此皮夹里只剩下
了三十元。她便还价,给他三十。
  她真是个天才艺人,而且,虽说年纪大了几岁,在台上还是可以看看的。娘姨知道家里
的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么?娘姨只知道她家比一般人家要乱一点,时常有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来,坐着不走,吃零嘴,作践房间,疯到深更半夜。主人主母的随便与不懂事,大约算是学
生派。其他也没有什么与人不同之处。
  有时候南宫幌也觉得娘姨所看到的就是她的私生活的全部。其他也没有什么了。
  黄包车一路拉过去,长街上的天像无底的深沟,阴阳交界的一条沟,隔开了家和戏院。
头上高高挂着路灯,深口的铁罩子,灯罩里照得一片雪白,三节白的,白的耀眼。黄包车上
的人无声地滑过去,头上有路灯,一盏接一盏,无底的阴沟里浮起了阴间的月亮,一个又一
个。
  是怎么一来变得什么都没有了呢?南宫幌和她丈夫是恋爱结婚的,而且——是怎样的恋
爱呀!两人都是献身剧运的热情的青年,为了爱,也自杀过,也恐吓过,说要走到辽远的,
辽远的地方,一辈子不回来了。是怎样的炮烙似的话呀!
  是怎样的伤人的小动作;辛酸的,永恒的手势!至今还没有一个剧作者写过这样好的戏
。报纸上也纷纷议论他们的事,那是助威的锣鼓,中国的戏剧的传统里,锣鼓向来是打得太
响,往往淹没了主角的大段唱词,但到底不失为热闹。
  现在结了婚上十年了,儿女都不小了,大家似乎忘了从前有过这样的事,尤其是她丈夫
。偶尔提醒他一下,自己也觉得难为情,仿佛近于无赖。总之,她在台下是没有戏给人看了

  黄包车夫说:“海格路到了。”南宫幌道:“讲好的,静安寺路海格路。”车夫道:“
呵,静安寺路海格路!静安寺路海格路!加两钿罢!”南宫幌不耐烦,叫他停下来,把钱给
了他,就自己走回家去。
  街上的店铺全都黑沉沉地,惟有一家新开的木器店,虽然拉上了铁栅栏,橱窗里还是灯
火辉煌,两个伙计立在一张镜面油漆大床的两边,拉开了鹅黄锦缎绣花床罩,整顿里面的两
只并排的枕头。难得让人看见的——专门摆样的一张床,原来也有铺床叠被的时候。
  南宫幌在玻璃窗外立了一会,然后继续往前走,很有点掉眼泪的意思,可是已经到家了。
  (一九四四年九月)
忘不了的画
  有些图画是我永远忘不了的,其中只有一张是名画,果庚的《永远不再》。一个夏威夷
女人裸体躺在沙发上,静静听着门外的一男一女一路说着话走过去。门外的玫瑰红的夕照里
的春天,雾一般地往上喷,有升华的感觉,而对于这健壮的,至多不过三十来岁的女人,一
切都完了。女人的脸大而粗俗,单眼皮,她一手托腮,把眼睛推上去,成了吊梢眼,也有一
种横泼的风情,在上海的小家妇女中时常可以看到的,于我们颇为熟悉。身子是木头的金棕
色。棕黑的沙发,却画得像古铜,沙发套子上现出青白的小花,罗甸样地半透明。嵌在暗铜
背景里的户外天气则是彩色玻璃,蓝天,红蓝的树,情侣,石栏杆上站着童话里的稚拙的大
鸟。玻璃,铜,与木,三种不同的质地似乎包括了人手扪得到的世界的全部,而这是切实的
,像这女人。想必她曾经结结实实恋爱过,现在呢,《永远不再》了。虽然她睡的是文明的
沙发,枕的是柠檬黄花布的荷叶边枕头,这里面有一种最原始的悲怆。不像在我们的社会里
,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如果与情爱无缘了还要想到爱,一定要碰到无数小小的不如意,龌龊
的刺恼,把自尊心弄得千疮百孔,她这里的却是没有一点渣滓的悲哀,因为明净,是心平气
和的,那木木的棕黄脸上还带着点不相干的微笑。仿佛有面镜子把户外的阳光迷离地反映到
脸上来,一晃一晃。
  美国的一个不甚著名的女画家所作的《感恩节》,那却是绝对属于现代文明的。画的是
一家人忙碌地庆祝感恩节,从电灶里拖出火鸡,桌上有布丁,小孩在桌肚下乱钻。粉红脸,
花衣服的主妇捧着大叠杯盘往饭厅里走,厨房砖地是青灰的大方块,青灰的空气里有许多人
来回跑,一阵风来,一阵风去。大约是美国小城市里的小康之家,才做了礼拜回来,照他们
垦荒的祖先当初的习惯感谢上帝给他们一年的好收成,到家全都饿了,忙着预备这一顿特别
丰盛的午餐。但虽是这样积极的全家福,到底和从前不同,也不知为什么,没那么简单了。
这些人尽管吃喝说笑,脚下仿佛穿着雨中踩湿的鞋袜,寒冷,粘搭搭。活泼唧溜的动作里有
一种酸惨的铁腥气,使人想起下雨天走得飞快的电车的脊梁,黑漆的,打湿了,变了很淡的
钢蓝色。
  叫做《明天与明天》的一张画,也是美国的,画一个妓女,在很高的一层楼上租有一间
房间,阳台上望得见许多别的摩天楼。她手扶着门向外看去,只见她的背影,披着黄头发,
绸子浴衣是陈年血迹的淡紫红,罪恶的颜色,然而代替罪恶,这里只有平板的疲乏。明天与
明天——丝袜溜下去,臃肿地堆在脚踝上;旁边有白铁床的一角,邋遢的枕头,床单,而阳
台之外是高天大房子,黯淡而又白浩浩,时间的重压,一天沉似一天。
  画娼妓,没有比这再深刻了。此外还记得林风眠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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