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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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mediacy)的感觉。我想除了因为颜色是现拌的,特别新鲜,还有我们自己眼睛刚
做了这搅拌的工作,所以产生一种错觉,恍惚是刚发生的事。看书也是一样,自己体会出来
的书中情事格外生动,没有古今中外的间隔。
《拉维达》等几本书在美国读者众多,也未见得会看夹缝文章,不过一个笼统的印象,
也就可以觉得是多方面的人生,有些地方影影绰绰,参差掩映有致。也许解释也是多余的,
我是因为中国小说过去有含蓄的传统,想不到反而在西方“非文艺”的书上找到。我想那是
因为这些独白都是天籁,而中国小说的技术接近自然。
太久没有发表东西,感到隔膜,所以通篇解释来解释去,罗唆到极点。以前写的东西至
今还有时候看见书报上提起,实在自己觉得惭愧,即使有机会道谢,也都无话可说,只好在
这里附笔致意。
(一九七六年)
谈看书后记
上次谈看书,提到《叛舰喋血记》,稿子寄出不久就看见新出的一部画册式的大书《布
莱船长与克利斯青先生》,李察浩(Hough)著,刊有其他著作名单,看来似乎对英国
海军史特别有研究。自序里面说写这本书,得到当今皇夫爱丁堡公爵的帮助。叛舰逃往辟坎
岛,这小岛现代也还是在轮船航线外,无法去,他是坐女皇的游艇去的。前记美国名小说家
密契纳与夏威夷大学戴教授合著一文,替船长翻案,这本书又替大副翻案。这些书我明知陈
谷子烂芝麻,“只可自怡悦”,但是不能不再补写一篇,不然冤枉了好人。
原来这辟坎岛土地肥沃,四季如春,位置在热带边缘上,因此没有热带岛屿恼人的雨季
。以前住过土人,又弃之而去,大概是嫌小,感到窒息,没有社交生活。西方有个海船发现
这小岛,找不到港口,没有登陆。克利斯青看到这段记载,正合条件,地势高,港口少,容
易扼守,树木浓密,有掩蔽。而且妙在经纬度算错了几度,更难找。到了那里,白浪滔天,
无法登岸,四周一圈珊瑚礁,铁环也似围定。只有一处悬崖下有三丈来长一块沙滩,必须瞄
准了它,从一个弯弯扭扭的珊瑚礁缺口进去,把船像只箭直射进去,确是金城汤池。
他起先选中土排岛,也是为了地形,只有一个港口,他看定一块地方建筑堡垒,架上船
上的炮,可以抗拒追捕英舰,一方面仍旧遥奉英王乔治三世,取名乔治堡,算是英殖民地。
先到塔喜堤去采办牲畜,也是预备多带土人去帮同镇压当地土著,但是只有寥寥几个男
子肯去,女人更不踊跃。二十几个叛党中只有四个比较爱情专一,各有一个塔喜堤女人自视
为他们的妻子,包括绮萨贝拉。除了这四个自动跟去,又临时用计骗了七个,带去仍旧不敷
分配。没有女人的水手要求准许他们强抢土排岛妇女,克利斯青不允,一定要用和平的手段
。他们不服,开会让他们民主自决,六个人要回塔喜堤。
他保证送他们去,说:“我只要求把船给我,让我独自去找个荒岛栖身,因为我不能回
英国去受刑,给家里人丢脸。”同伙唯一的士官爱德华杨发言:“我们再也不会离开你的,
克利斯青先生!”有人附和,一共八个人仍旧跟他。
为了缺少女人而散伙,女人仍旧成问题。把解散的人员送到塔喜堤,顺便邀请了二十几
个土著上船饮宴,有男有女。
克利斯青乘夜割断铁锚绳索,张帆出海,次晨还推说是访问岛上另一边。近午渐渐起疑
,发急起来,有一个年青的女人竟奋身一跃,跳下楼船,向遥远的珊瑚礁游去,别人都没这
胆量,望洋兴叹。一共十八个女人,六个男人,内中有两个土排岛人,因为与白人关系太密
切,白人走了惧祸,不得已跟了来。但是有六个女人年纪太大,下午路过一个岛上来了只小
船,就交给他们带了去,剩下的女人都十分羡慕。
船上第一桩大事是配封,先尽白人选择,原有配偶的四人中,只有水手亚当斯把他的简
妮让给美国籍水手马丁,自己另挑了一个。九个白人一夫一妻,六个土人只有一个有女人,
两个土排岛人共一个妻子,其余三人共一个。他们风俗向来浪漫惯了的,但因此倒也相安无
事。
船过拉罗唐珈岛,这岛屿未经发现,地图上没有,但是人口稠密,不合条件。克利斯青
也没敢停留太久,怕这些女人逃走。到了辟坎岛,水手琨托提前放火烧船,损失了许多宝贵
的木材不及拆卸,也是怕她们乘船逃走。她们看见烧了海船,返乡无望,都大放悲声,连烧
一天一夜,也哭了一天一夜。
海上行舟必须有船主,有纪律,否则危险。一上了岸,情形不同了,克利斯青非常识相
,也不揽权。公议把耕地分成九份,白人每人一份,六个土人是公用的奴仆。家家丰收,鱼
又多,又有带来的猪羊,大桶好酒,只有一宗不足,这岛像海外三神山一样,海拔过高,空
气稀薄,虽然还不至于影响着人类的生殖力,母鸡不下蛋。有一天铁匠威廉斯的妻子爬山上
树收集鸟蛋,失足跌死,他非常伤恸。
爱德华杨与克利斯青的友谊渐趋慢性死亡,原因是克利斯青叛变是听了杨的话,后来越
懊悔,越是怪杨,而他从一开头起就已经懊悔了。在辟坎岛上,他的权力渐渐消失,常常一
个人到崖顶一个山洞里坐着,遥望海面,也不知道是想家,还是掺望军舰。其实他们在土排
岛已经差点被擒——走之前一个月,有个英国船夜间路过,看见岛上灯火,如果是白天,一
定会看见邦梯号停泊在那里。那时候布莱也早已抵达东南亚报案。他上山总带着枪,也许是
打算死守他这“鹰巢”,那山洞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是他到哪里都带着枪,似乎有
一种预感。
叛变前夕他本来预备乘小筏子潜逃,没走成。黎明四点钟,另一士官司徒华来叫他换班
,劝他不要逃走,简直等于自杀——有鲨鱼,而且土人势必欺他一个人。又说士兵对船长非
常不满,全靠他在中间调停,“你一走了,这班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克利斯青到甲板上值班,刚巧专拍船长马屁的两个士官海籁、黑吴误点未到。杨来了,
也劝他逃走太危险,船上群情愤激,什么都干得出,“你不信,试试他们的心。现在正是时
候,都睡着,连海籁、黑吴都不在。你对你班上的人一个个去说,我们人手够了,把船拿下
来。你不犯着去白冒险送命,叫布莱跟他的秘书还有海籁、黑吴这四个人去坐救生艇,也还
比你的小筏子安全。”说罢又下去了。
克利斯青听他这两个朋友分别劝他的话,竟不谋而合,其实司徒华的话并没有反意,但
是他一夜失眠之后,脑海如沸,也不及细辨滋味。四点半,他终于决定了,用小刀割断一根
测量海底深度的绳子,绳端系着铅块,下水会直沉下去。他拴在自己颈项上,铅块藏在衬衫
里,准备事不成就跳海。
五点钟,他去跟琨托与马丁说,这两人刚巧在一起。琨托是水手中的激进派,立刻自告
奋勇下统舱通知伙伴们。美国人马丁起初犹疑,随即答应参加。后来马丁乘乱里把手里的火
枪换了只布袋,跟着船长一干人走下小船,被忠贞的木匠头子喝住:“你来干什么?”答说
“跟你们走。”被木匠大骂,琨托等听见了,怕别人效法马丁,人心动摇起来,用火枪指着
他,逼他回到大船上。可见马丁本不愿意,只是不敢拒绝,不然怕他走漏风声,可能马上结
果了他。
其实跟这两个水手一说,就已经无可挽回了。事后克利斯青对杨冷淡了下来,杨当然也
气。当时完全是为他着想,看他实在太痛苦,替他指出一条路。杨比他还小两岁,那年才二
十二岁,受过高深教育,黑黑的脸,有西印度群岛血液,母方与历史上出名哀艳的苏格兰玛
丽女王沾亲。二十来岁就断送了前程,不免醇酒妇人。他与亚当斯两人最与土人接近,余人
认为他们俩与几个土人“换妻”。这亚当斯大概过去的历史很复杂,化名斯密斯,大家只知
道他叫斯密斯。
土人的三个女人又死了一个。铁匠威廉斯丧偶后一直郁郁独处,在岛上住了一年半,去
跟克利斯青说,他要用武力叫土人让个女人给他。
“你疯了——他们已经六个人只有两个女人。这一定会闹出人命来。杰克,劝你死了这
条心,”克利斯青说。
威廉斯又去逐一告诉别人,都这么说,他沉默了几星期,又来恫吓恳求,大家听惯了他
这一套,也不当桩事。有一天,他要求召集全体白人,当众宣称:“我走了。你们有你们的
‘太峨’(土语,指好友,每人限一男一女两个),有你们的孩子,我什么都没有。我有权
利离开这里。你们不肯给我一个女人,我只好到别处去找,宁可被捕,手镣铁铐回英国绞死
,也不要再在这岛上待下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你坐什么船走呢?”
“救生艇。只有这条船能出海。”
“给了你我们怎么打渔?”白人只会驾救生艇,坐土制小船不安全。
“既然不给我女人,船应当归我。”
(按:他们是没提,打鱼还是小事,他这一出去,迟早会泄漏风声带累大家。)
克利斯青商量着说:“我们只好依杰克。”问他要哪一个女人。
“随便南西还是玛瑞娃,哪个都行。”
克利斯青拿两只小木棍子叫他抽签,一只长的代表玛瑞娃,短的代表南西。他抽中短的。
当晚南西与她的丈夫塔拉庐在他们房子里吃晚饭,看见九个白人拿着火枪走来,塔拉庐
早知来意。南西本来早就想离开他,去陪伴那孤独的白人,不然她和玛瑞娃跟别的女人比起
来,总觉得低一级似的。
“南西,你去跟杰克威廉斯住,他太久没有女人了,”克利斯青说。
南西点点头,塔拉庐早已跑了,就此失踪。有两个土人说他躲在岛上西头。白人从此都
带着枪,结伴来往的时候多些。估计土人都不稳,只有克利斯青的男性“太峨”梅纳黎比较
可靠。
隔了几天,女人们晚间在一棵榕树下各自做饭,一面唱歌谈天。绮萨贝拉与花匠勃朗的
女人听见南西低唱:“这些人为什么磨斧头?好割掉白人的头。”两个女人悄悄地去告诉她
们丈夫。克利斯青立即荷枪实弹,独闯土人下了工聚集的房子,除了梅纳黎都在,塔拉庐也
回来了,先也怔住了,然后缓缓走过去,弯腰去拾地下最近的一把斧头。克利斯青端枪瞄准
他,顿时大乱,塔拉庐与一个塔喜堤同乡夺门而出。克利斯青的枪走火,没打中,也返身逃
走。
三天后,女人们在海边钓鱼,南西被她丈夫与那同乡绑架了去。克利斯青召集白人,议
决塔拉庐非处死不可,派梅纳黎上山,假装同情送饭,与南西里应外合,杀了她丈夫,次日
又差他诱杀另一个逃走的土排岛人。六个土人死剩四个,都慑服,但是琨托与他的朋友麦柯
喝醉了常打他们。女人除了绮萨贝拉都对白人感到幻灭。这些神秘的陌生人,坐着大船来的
,衣着华美,个个豪富热情,现在连澡都懒得洗,衣服早穿破了没有了,也跟土人一样赤膊
,用皮带系一条短裙子,头戴一顶遮阳帽,赤脚,举止又粗鄙兽性。她们都更想家了。
一年后又有密谋,这次瞒着所有的女人与梅纳黎。土人没有枪械,但是杨与亚当斯常跟
他们一同打猎,教会了他们开枪,也有时候借枪给他们打鸟、打猎——家畜都放出去自己找
吃的,省得饲养,小岛上反正跑不了,要杀猪再拿枪去打死一只。这时候正是播种的季节,
那天除了杨和亚当斯都下田去了,几个土人先悄没声爬行,爬到祸首威廉斯后面,脑后一枪
打死。马丁听见枪声,有人问起,他猜打猪。一个土人接口喊叫道:“嗳,打了个大猪!叫
梅纳黎来帮着抬。”
梅纳黎去了,就被胁从,一同去杀克利斯青,也是脑后一枪毙命,麦柯知道了,飞奔去
报信给绮萨贝拉,她正分娩,第三胎生了个女儿,她颀长美貌,是个酋长的女儿。克利斯青
给她取这名字,因为他有个亲戚叫绮萨贝拉,英国附近有个美丽的小岛是她的产业,所以也
是个海岛的女主人。
马柯与琨托同逃。九个白人杀了五个,消息已经传了出去,村中大乱。亚当斯跑回家去
预备带点粮食再上山,四个土人都埋伏在他家里,但是开枪走火,被他负伤逃走。他们追到
山上,忽然一个土人喊话,叫他回来,答应不伤害他,因为“杨先生叫留下你给他作伴”。
至此方才知道是杨主谋。他先还不信,但是自忖在荒山上饥寒交迫,又受了伤,迟早落
到他们手里,不如冒险跟他们回去。
押着他回村,杨已经占了克利斯青的房子,女人都聚集在那里。亚当斯的妻子替他求情
,土人放了他,走了。
“你为什么干这事?”他问杨,说得特别快,好让这些女人听不懂。
“反正他们自己总有一天会干出来的,不如控制住爆炸。”
杨说。
他大将风度,临阵不出帐篷。他指出现在女人不愁不够了,他早已看上绮萨贝拉,预备
娶作二房,再加上南西;琨托与马柯还没死,但是他们俩的女人归亚当斯。这是他鼓舞亚当
斯的话,但是并没下手。
女人都在举哀,埋葬死者。土人争夺女人,杨只冷眼看着。一星期后有天晚上,梅纳黎
与另一个土人提摩亚为了杨妻苏珊吃醋,大家不过在唱歌吹笛子,也并没怎样,但是梅纳黎
竟杀了提摩亚(按:可能是后者骂梅纳黎是白人走狗,侥幸饶了他一命,还要争风),逃入
山中,投奔琨托、马柯。二人疑心有诈,又杀了梅纳黎。
杨打发苏珊给他二人送了封信去,信上说他要杀掉剩下的两个土人,他们可以回来了。
二人不敢轻信。杨果然用美人计,叫花匠勃朗的寡妇勾引一个土人,预先嘱咐她留神不要让
他头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