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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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打发苏珊给他二人送了封信去,信上说他要杀掉剩下的两个土人,他们可以回来了。
二人不敢轻信。杨果然用美人计,叫花匠勃朗的寡妇勾引一个土人,预先嘱咐她留神不要让
他头枕在她手臂上,黑暗中差另一个女人去砍他的头。女人力弱,切不断,杨只好破例亲自
出马,同夜把另一个土人也杀了。
琨托、马柯回来了,天下太平,女人重新分过,但是她们现在不大听支配,从这张床睡
到那张床上。琨托、马柯没有土人可打,就打土女。女人们发狠造海船回乡,但是谈何容易
。子女多了,救生艇坐不下,杀光了白人也还是回不去。
两个酒鬼,马柯终于跌死了,琨托的妻子也同样坠崖而死,也不知道是否她男人推的。
他索取另一个女人简妮——亚当斯的前妻,让了给马丁,马丁被杀后又收回——恫吓亚当斯
与杨。他们当他疯子,合力杀了他,也心下悚然,知道再这样下去,只剩他们俩也仍旧两雄
不并立。于是都戒了酒,皈依宗教。
亚当斯识字不多,叫杨教他读书。杨已经患了严重的哮喘病,杨死后他能念祈祷文,带
领一群妇孺做礼拜,兼任家长与牧师。耶稣受难日是一个星期五,复活节前从一个星期三起
禁食四十日。他热心过度,误以为每星期三、星期五禁食。土女都是“大食佬”,因此一到
中年都非常胖,但是对他这件虐政竟也奉行不误。
十几年后,一只美国船猎捕海狮,路过辟坎岛,亚当斯好容易遇见可谈的人,又不是英
国人,不碍事,源源本本全都告诉了船长。当时美国独立战争还未结束,六年后英美战事告
一段落,英国海军部才收到这船长的一封信,交给一个书记归档,就此忘怀了。
同年美国军舰在南美一带劫取英国捕鲸船,英国派了两艘军舰去远道拦截,刚巧又重新
发现辟坎岛。老水手亚当斯五十多岁已经行走不便,叫几个青年搀扶上船参见长官,前事统
统一本拜上。两个指挥官见他如此虔诚悔过,十分同情,代表本国海军声称不要他回国归案
,尤其赏识克利斯青的长子星期五——原名星期四,因为他父亲忘了太平洋上的国际日期线
,少算了一天。——这两个军官这样宽大为怀,擅自赦免叛变犯,原因想必是出事后二十多
年,舆论已经代克利斯青一干人平反,连官方态度也受影响。
本世纪三十年间通俗作家诺朵夫、霍尔合著《邦梯号三部曲》,第三部“辟坎岛”内容
其实与上述大同小异,除了没有杨幕后主使一节。自序列举资料来源:老水手亚当斯的叙述
,前后共四次——美国捕海狮船与英国军舰来过之后,十一年后又告知另一个英国船长毕启
,此后四年,又告诉一个法国人;此后二十年,根据琨托的儿子口述,出版了一本书,又有
一本是根据另一个水手米尔斯的女儿,又有毕启著书与另一本流行的小册子。直接间接全都
来自亚当斯——孩子们也都是听他讲的——而各各不同。两个作者参看“一切现存的记载”
,列出时间表,采用最合情理的次序,重排事件先后。
他们二位似乎没看见杨主谋的版本。
亚当斯这样虔诚的教徒,照理不打谎语。如果前言不对后语,当是因为顾念亡友——杨
生前也已经忏悔了——而且后来与外界接触多了点,感觉到克利斯青现在声誉之高,遗孀绮
萨贝拉却曾经失身于杀夫仇人,尽管她是不知道内情——女人孩子们都不知道。可能最后两
次非官方的访问,他都顾忌较多,没提杨在幕后策动。两次访问中间隔了四年,六十几岁的
人记性坏,造出来的假话一定出入很大。孩子们听见的难免又有歧异。
这些洁本的内容,可以在这篇小说里看出个大概:铁匠威廉斯私通塔拉庐之妻(即南西
),被自己的妻子得知,上山采集鸟蛋的时候跳崖自杀了。威廉斯想独占南西,克利斯青不
允。结果争风吃醋对打,牵入其他土人白人。克利斯青为了息事宁人,不得不叫南西在二人
之间选择一个,她选中威廉斯。塔拉庐企图报复未果,反被她伺机毒死。太平了一个时期,
又为了分田,土人没份,沦为奴隶,克利斯青反对无效,土人起事,杀了克利斯青等五人。
土女报夫仇,乘土人倦卧杀掉了几个。这样,杨的阴谋没有了,又开脱了克利斯青的责任,
也没有共妻,唯一的桃色纠纷也与土人叛乱无关——最后这一点大概是诺朵夫等的供献,将
分田移后,本来一到就分,改为“最合情理的次序,重排事件先后”。没有土地才反叛,并
不是白人把女人都占了去,所以是比亚当斯更彻底的洁本,但是这样一来,故事断为两截,
更差劲了。
美国小说家杰姆斯密契纳那篇散文上说:近人研究有关文件,发现克利斯青丧妻后强占
土人的妻子,被本夫开枪打死,这一说与李察浩、诺朵夫等的叙述全都截然不同,显然在这
一个系统之外。只有他说绮萨贝拉头胎生了个儿子之后一年就病逝。密契纳的成名作是《南
太平洋故事》,此后曾经与一个“南太平洋通”合编一部写南海的散文选,又有长篇小说《
夏威夷》,本人也搬到夏威夷居住多年,与夏威夷大学教授合著的这本散文集里谈邦梯案,
也是近水楼台,总相当有根据,怎么会闹出张冠李戴的笑话,把铁匠的风流案栽派到克利斯
青头上?这话究竟是哪里来的?
亚当斯自动向官方交代辟坎岛上的一系列血案,总该是据实指杨主谋。两个军舰舰长的
报告,是否在三十年间所谓“一切现存的记载”之列?从十九世纪初叶英政府的立场看来,
杨唆使土人屠杀自己的同胞,是个“英奸”,影响白种人的威望。还有共妻,虽然只限土人
之间,却是白人分派的,克利斯青脱不了关系。实际上,威廉斯有句话值得注意:“你们有
你们的‘太峨’,有你们的孩子,我什么都没有。”显然他们将同居的女人视为“太峨”而
不是太太。是后来的洁本顾体面,而且在荒岛上也大可不必注重形式,才径称之为妻。李察
浩因之,那是按现代尊重异族妇女的观点。这才有“共妻”“换妻”耸人听闻的名目。但是
就连这样,当时如果传出去也已经不成话,世外桃源成了淫窟,叛舰英名扫地。于是把那两
份报告隐匿了起来,还有那美国捕海狮船长的那封信,想必也找出来对过了,证明亚当斯的
自白属实,一并归入秘密档案,直到本世纪七十年间,殖民主义衰落,才容许李察浩看到。
英国皇室子弟都入海军。爱丁堡公爵本来是希腊王族,跟他们是亲上加亲,早先也做过
英国海军军官,一向对海军有兴趣,又据说喜欢改革。也许是经他支持,才打通这一关。
过去官方隐讳辟坎岛上的事,或者不免有人略知一二,认为是与克利斯青有关的丑闻,
传说中又稍加渲染附会,当时有这么一段记载,为近人发现——密契纳这一说,除非是这来
源。
李察浩这本书号称揭穿邦梯案疑团,也确实澄清了诸人下场,却又作惊人之论,指船长
大副同性恋爱。这话也说不定由来已久,密契纳那篇文章就提起他们俩关系密切,比别人亲
近。也许因为那篇是第一个着眼于肇事原因的细微,所以有点疑心别有隐情,但是直到最近
,同性恋在西方还是轻易不好提的。
两人年纪只相差十岁。认识那年,克利斯青二十岁,做过两年海员,找布莱太太娘家举
荐,布莱回说“不列颠尼亚号”船员已经额满。克利斯青写信给他说,情愿与水手同住,学
习各种劳作,唯一的要求是与士官一同吃饭。经布莱录用,把所有的航海技能都教会了他。
他第二次出海,中途升作二副,大副名叫艾华慈。再下一次,布莱调任邦梯号船长,他是布
莱的班底,当然跟去。出了事之后,舆论后来于布莱不利,饱受攻击,艾华慈也写信给他,
骂他自己用人不当,说他们共事的时候,克利斯青在花名册上“列为炮手,但是你告诉我要
把他当作士官看待你瞎了眼看不见他的缺点,虽然他是个偷懒的平庸的海员,你抬举他
,待他像兄弟一样,什么机密事都告诉他,每隔一天在你舱房里吃午晚两餐。”在不列颠尼
亚号上,他有船长的酒橱钥匙,在甲板上当值,每每叫人去拿杯酒来,吃了挡寒气。
克利斯青兄弟很多,有个哥哥爱德华跟他最亲近。他告诉他哥哥,布莱是“从来没有过
这么好的教师”,不过“火性大,但是我相信我学会了怎样哄他”。
邦梯号上除了两名花匠,都是布莱一手任用的。事务长傅莱亚——其实是船长,但是海
军加派军官作指挥官,位居其上,称大佐(凯普腾),所以近代船长通称凯普腾——与船医
都不是他的私人,本来不认识。他规定这两个人陪他一块吃饭,但是谈不拢,闹意见,那胖
医生又是个酒鬼,布莱对他非常不满。克利斯青晚间仍旧常到他舱房谈天或吃饭。出海不到
一个月,一进了大西洋,就把克利斯青提升作大副,代理少尉——布莱自己的官阶也不过是
少尉,称“大佐”不过是照例对指挥官客气的称呼。——副锚缆员莫礼逊通文墨,记载这件
事,认为越过傅莱亚头上,是侮辱傅莱亚。布、傅二人交恶,已经几乎不交谈,但是傅对克
利斯青始终没有憎恨的表示,这是因为克利斯青并没有沾沾自喜,遇事总还是站在士兵一边
。论理他做大副经验不够,而且平时虽卖力,忧郁症一发作就怠工,不过人缘好,上上下下
只有布莱的仆人不喜欢他。
出航十个月,快到塔喜堤了,布莱终于不再与傅莱亚和医生一桌吃饭,各自在舱房用膳
。到了塔喜堤,医生醉死了。
布莱在塔喜堤极力结交王室,国王割出一块地,给他们种植面包果,预备装盆带走。布
莱派克利斯青带人保护花房,在果园旁高坡搭起帐篷,都有女人同居。克利斯青结识绮萨贝
拉前也滥交,染上了性病。
布莱住在船上,也匀出一半时间与国王同住,常请国王王后上船吃饭。他逐日记下当地
风俗,盛赞塔喜堤是世界第一好地方,只不赞成有些淫舞陋俗与男色公开。
他是跟大探险家库克大佐(Captain Cook)起家的。库克在南太平洋这些
岛上为了顾到自己身份,不近女色,土人奉若神明。布莱也照办,不免眼红下属的艳福。有
五个多月之久,他不大看见克利斯青,见了面就骂,几次当着国王与王室——都是最注重面
子与地位的——还有一次当着克利斯青的男性“太峨”,并且告诉他克利斯青并不是副指挥
官,不过是士兵。——这些青年士兵都是见习军官,只算士兵,比水手高一级,犯规也可以
鞭笞。克利斯青的代理少尉,倒是一回去就实授,如果一路平安无事。
自从离开塔喜堤,布莱显然心理不正常,物质上的占有欲高达疯狂程度。路过一岛,停
泊汲水,五爪铁钩被土人抢去,船上备而不用的还有好几只,但是布莱小题大做,效法库克
当年常用的扣人勒赎之计,把五个酋长留在船上,索取铁钩。回说是另一个岛上的人拿的,
早已驾舟远镛。相持不下,布莱开船把五个人带走,许多小舟号哭跟随,跟到晚上,只剩一
只小船,船上都是女人,哭着用刀戳自己,满头满身长血直流,也不知道是“哀毁”还是自
明心迹。布莱终于只得放酋长们下小船,五个人都感泣,轮流拥抱他。他自以为结交了几个
一辈子的朋友,莫礼逊记载这件事,却认为他们是忍辱,无法报复,下次再有船来,如果人
少会吃他们的亏。
大家买椰子,布莱买了几千只堆在甲板上。“你看这堆椰子是不是矮了?”他问傅莱亚。
“也许是水手来来往往踩塌了。”傅莱亚说。
布莱查问,克利斯青承认他吃了一只。
“你这狗!你偷了一半,还说一只!”召集全体员工大骂,罚扣口粮,主食芋头只发一
半,再偷再扣一半。
一向拿傅莱亚与木匠头子出气,离开塔喜堤后换了克利斯青。当天下午在甲板上遇见,
又骂了一顿。木匠头子后来看见克利斯青在流泪,知道他不是娘娘腔的人,问他怎么了。
“你还问,你没听见说怎样对待我?”
“待我不也是一样。”
“你有保障(指他是正规海军人员)。我要是像你一样对他说话,会吃鞭子。如果打我
一顿,两个人都是个死——我抱着他跳海。”
“好在没多少时候了,”木匠头子劝他。
“等到船过努力峡(澳洲边缘海峡,地势险恶,是航海的一个难关),船上一定像地狱
一样。”
又有人在旁边听见他二人谈话,听见克利斯青说:“情愿死一万次,这种待遇不能再受
下去”,“不是人受得了的”。
当晚布莱气平了,却又差人请克利斯青吃饭,他回掉了。
天明起事,士官中有个海五德,才十六岁,吓呆了坐在自己舱房里,没跟着走,后来克
利斯青把他们几个中立分子送到塔喜堤,与海五德家里是世交,临别托他给家里带信,细述
出事经过,又秘密告诉他一些话,大概是嘱咐他转告兄长爱德华,但是这话海五德并没给他
带到,也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托带的秘密口信不会是关于性病——船上差不多有一半人都是新得了性病,而且容易治
。李察浩认为是告诉他哥哥他与船长同性恋,在塔喜堤妒忌他有了异性恋人,屡次当众辱骂
,伤了感情,倒了胃口,上路后又一再找碴子逼迫于他,激变情有可原。照这样说来,叛变
前夕请吃晚饭,是打算重拾坠欢。十八世纪英国海军男风特盛,因为论千的拉夫,鱼龙混杂
。男色与兽奸同等,都判死刑,但是需要有证人,拿得出证据,这一点很难办到,所以不大
有闹上法庭的。但是有很多罪名较轻的案件,自少尉、大副、代理事务长以下,都有被控“
非礼”、“企图鸡奸”的。
海五德是邦梯号上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