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的改革变迁:世道-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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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夯真的感到走投无路了。中央都不管这事,还找谁呀!他在天安门广场转了好几圈。只见广场上的人黑鸦鸦一片,来来往往穿梭一般。他谁也不认识,望着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画像,不禁眼泪流下来:毛主席呀毛主席,你主持制定的文件,明明写着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是好的和比较好的,工作队却硬把俺村的干部都打成了四不清。连俺这个老先进、省劳模也得挨整,冤枉人呀!这事你老人家知道吗?他见毛主席在微笑着,好像说“我知道”,你老人家知道怎么不管呢!毛主席又像在点头,“你反映的问题很重要,我一定派人下去调查,你放心地回去吧。”忽地他又觉得城楼上的毛主席是画像,怎么会听见呢?毛主席要能听到就好了。然而,下边的人不让我见你,信访接待站硬是叫我回去检查。这样下去可就糟了,下边没好人了,谁还领导革命和生产呀!
他在天安门前站到天黑,还恋恋不舍地望着毛主席像发呆,脑袋里乱哄哄的。不管怎么说,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回去吧,觉得这么不明不白地太窝囊。不回去吧,这里又没人管事。天安门广场的灯忽地亮了,偌大个广场没有那么多人了,顿时觉得非常孤单。干了这么多年革命,现在竟没一个人理解他,遇到了难处也没人帮助他,多么悲哀呀!他心里在流泪……
石大夯无奈,第二天就坐火车回来了,到家已经晚上九点多。晚来看见爹满脸沮丧的样子,吃惊地问:“爹,你怎么回来了?”
石大夯感到纳闷,这孩子怎么这样说!他把晚来揽在怀里问:“你不想爹吗?”
“想。”十三岁的晚来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欢迎爹?”
“爹,听说工作队要斗你。”
孩子一句话把大夯说得一愣,难道武云英真的和我鳔上了?
石大夯离家出走,韩天寿在工作队面前添油加醋地煽风点火,一下子把武云英惹恼了,气得拍着桌子吼道:“这是明目张胆地对抗四清,向我们挑战!我倒要看看他的骨头有多硬!”本来他对石大夯这个省劳模就怀疑。石大夯这么一跑,进一步证实了他的判断,决心搞他个水落石出。于是集中力量、集中时间发动群众揭发检举石大夯的问题。他在会上说:“不管是经济的、政治的,还是思想作风的,都要给他揭出来。要拿着放大镜、望远镜、甚至戴上显微镜去发现问题,要用阶级斗争的眼光去分析揭发问题,就是要在鸡蛋里挑骨头!”还专找石大夯训过、骂过、整过、打过、对他有意见的人揭发他。即便这样折腾了几天,也没搞出大夯什么问题。他让韩天寿帮他出主意。韩天寿那黄眼珠子一转悠,凑到他耳朵上献计说:“我想叫他后院起火。”一下子把武云英说了个眉开眼笑。
一天,趁大夯不在家的时候,韩天寿去找小俊。问她大夯为什么走?到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小俊说:“我哪知道呀,他什么事都不对我说。”韩天寿见机行事地说:“小俊,有些话我不该对你说,大夯在外边太不像话了。他早就和月萍不清不白的,听说你没少跟他治气。可他改了吗?不但没改,又跟何春秀勾搭上了。你知道春秀为什么非嫁咱村吗?她不是喜欢碾子,而是冲的大夯。那年俺们在县里一起开会,我就看他俩眉来眼去的不地道。这娘儿们可疯啦。大夯为啥叫她当妇女主任?还不是为了经常在一块儿,掩人耳目?别看碾子觉得春秀挺好,其实是个名牌大王八……”
女人最忌讳丈夫有外心。韩天寿这么一说,一下子就把小俊那气斗上来了。铁青着脸说:“大队长,你让工作队好好教育教育他!”
韩天寿的目的达到了,暗暗窃喜,就坡下驴地说:“这次运动就是为了教育人,改造人。”他那黄眼珠子一转悠说,“不过,你得好好配合。”
“你说怎么配合吧?”小俊说:“只要能让大夯与那俩女人断了,叫我干啥都行。”
“那你得写个材料。”
“写什么材料我不懂,也不会写。”
“就写石大夯跟李月萍和何春秀有男女关系。”
小俊眉头一皱,“我又没逮住他们……”
韩天寿看她犹豫,把脸耷一拉,“说你傻,你还不认账。我是为你好,你要不配合,这事我就不管了。”
小俊赶紧说:“别,别,可我不会写啊。”
“不会写不要紧,我可以代你写,你摁个手印就行了。”
就这样,韩天寿从小俊手里骗走了一张证明。
群众揭发大夯很不积极。大家觉得这几年日子好过了都是大夯领导得好。有的虽因挨过批评对大夯有气,但怕他下有根子、上有靠山、根深叶茂斗不倒,怕工作队走后给穿小鞋,想看看情况再说。就在这节骨眼上,小俊揭发了大夯。人们一看,老婆都跟他划清了界限,于是开始揭发了大夯一些问题。
武云英觉得手里有了一些材料,要集中火力向这个自命不凡的农村干部发动进攻。他们精心策划,反复研究,决定分三步走:第一步,打态度,这就必须拿出确凿证据,让他知道工作队不是白吃干饭的。在打掉他的傲气、端正态度的基础上进入第二步,即一宗宗、一件件、一笔笔地清理他的问题;第三步跟他算总账,把他作为顽固不化的走资派的典型,大张旗鼓地进行处理。到那时全县就会大吃一惊,就会吓一大跳,就会目瞪口呆,原来这个红旗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是隐藏在党内的一颗定时炸弹啊!
第一步至关重要,非常关键。这是关系到东堤下大队四清运动能不能打开局面的问题。这一仗只能胜,不能失败。然而,用什么确凿的材料才能让他老实下来呢?武云英把群众揭发石大夯的问题梳了一下辫子,按着问题的大小和轻重缓急进行了一次排队,然后组织班子去内查外调。待查实之后就可以向他开炮了。然而,群众揭发石大夯的问题,多是作风生硬方面的鸡毛蒜皮的事,再就是思想保守、瞒产私分,至于多吃多占、贪污盗窃等经济问题根本没有,这使武云英大伤脑筋。作风再生硬,即便是骂街、打人,说到底也是个工作方法问题,上不了纲,上不了线,严重不到哪儿去。思想保守,是思想认识问题。瞒产私分虽说不对,却有情可原,再说是分给了社员们,没有拿到自己家里。他们反复研究的结果,决定从与李月萍的关系上开刀。
李月萍是全村头号地主丁步堂的小婆,虽说后来离了婚,但仍戴着地主分子帽子,是名牌的阶级敌人,专政对象。有人揭发说,他与这个女人的关系不一般,单干时就帮她种地,合作化时拉她入社,低指标时偷偷给她送过粮食,闹洪水时帮她搭建窝棚,等等。既有政治问题,又有经济问题,而且肯定还会有男女关系问题。如果撬开了李月萍的嘴巴,就等于拿到了砸开石大夯这把锈锁的锤子。
晚上,工作队把李月萍叫去了。因为事关大局,武云英要亲自审问,只让指导员郭野在场作陪,小姚在一边记录。
李月萍被叫来了。她像一朵云彩,没有一点儿动静,默默地飘进了屋里。她没说一句话,只是低着头呆呆地站在那里。武云英抬头看了她一眼,就像触电一样惊呆了。这个将近四十的女人,高高的身条是那样清秀,瓜子脸儿好看而白皙,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闪着诱人的光,鼻梁高挺,小嘴紧抿着。全身每一个部件都安排得那么匀称,那么协调,那么受看。他穿着藏青色的棉袄和黑色裤子,虽然是粗布做的,而且洗得没了颜色,还打着两个补丁,但不肥不瘦非常可体。他是第一次见这么漂亮的女人,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
小姚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武云英才回过神来。假装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问道:“你叫什么?”
“李月萍。”声音很小。
“知道叫你来干什么吗?”
“不知道。”她的头仍没有抬起。
“你是什么阶级成分?”
“地主。”李月萍刚说出这两个字,立即又说,“按政策我不该定地主。”
这句争辩的话告诉武云英这个女人并不好对付。他提高嗓门质问:“你还想翻成分的案吗?”
“我只是这么说说。”
武云英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接着问:“你知道现在村里在搞四清吗?”
“知道。”
“今天叫你来,是群众揭发了你不少问题。”
借着灯光,小姚注意到她那平静的脸上猛地痉挛了一下,那细细的眼眉微微皱起,那嘴张了张没有说啥。
郭野怕她没有听清,明确地说:“今天叫你来交代问题。”
李月萍的心好像已经平静下来,像件玉雕戳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小姚见她无动于衷,进一步提醒说:“李月萍,刚才武政委和郭指导员说的,你听清了吗?”
“听清了。”
“那就老老实实地交代吧。”
“我一个女人拉扯个孩子,除了下地干活,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的话虽然没有说完,意思已经表达明白了。
郭野打断她的话说:“正因为你是个女人,所以问题很大。”
李月萍真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不再吱声了。
武云英知道这种女人胆子并不大,示意老郭不要鲁莽。他诱导说:“李月萍,群众揭发你最多的问题是跟石大夯的关系问题。”
李月萍并没有吃惊,这事议论十几年了。她是在为大夯担心。她听说工作队在搜集他的材料,心就提溜起来。还听说他顶撞了工作队武政委,就替他捏着一把汗。没想到工作队真的跟他鳔上了。她暗暗抱怨大夯,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必在他们面前逞能呢。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们要对你下手了。这她阻挡不了,但可以管住自己,绝对不做对不起大夯的事。所以,来之前她就打定了主意,你有锦囊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她怕一开口引起麻烦,干脆守口如瓶,一言不发。
“你到底说不说?”武云英眼里透着凶光,口气里带着威胁。
李月萍置若罔闻,一声不吭。郭野插问一句:“听见没有?武政委问你呢。”
李月萍怎么会听不见呢。但她不想说,什么也不能说,继续摆肉头阵。
武云英耐不住了,心里直窜火苗子,在屋里来回走动着。
郭野觉得这个女人太不识抬举了。要是别的四类分子,早吓得胆战心惊、屁滚尿流了。这个李月萍却像没事似的,显得那么平静。他心里嘀咕起来:莫非这个女人与大夯真的没有什么瓜葛?看她一点儿也不慌呢。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立刻就否定了,这种想法很危险。劈山必须用重锤。她的沉默是对工作队的蔑视,是对运动的对抗,是企图蒙混过关!他忍无可忍地厉声呵斥道:“李月萍,你到底交待不交待?……”
武云英见郭野要发作,怕把事情弄僵,示意他冷静。他点燃一支烟,一边慢悠悠地吸着,一边在屋里踱着步子,好像对此事已经胸有成竹,拿出一种温和的口气说:“月萍,我知道你是个好强的女人,但不要降存侥幸。我们对你的问题有确凿的证据,不然也不会轻易动你。再说,大夯那边已经……”他故意把话头打住,看看她有什么反应。
李月萍的心忽地动了一下,莫非大夯说了她俩的事?这个想法在她脑子里一闪,立刻就否定了。她俩的秘密大夯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武云英想用这种办法诈她,她才不上这个当呢。
郭野趁热打铁地说:“武政委把底儿都交给你了,还抱什么幻想吗?”
小姚也趁机加一句:“如果叫大夯和你对质,可就难堪了。你这地主分子是拉拢腐蚀干部。”
李月萍的心更平静了。他了解大夯,相信大夯,大夯决不是那种没有骨气的人。
半夜的审讯毫无收获,武云英只能拿出杀手锏来。他气急败坏地问:“李月萍我问你,你儿子为什么跟大夯长得一个模样?”
他觉得在这个问题前面,李月萍一定会手足无措。不料她没有什么反应。村里早就有人这么怀疑。怀疑归怀疑,至今没人破解这个迷。任你们怎么说去吧。
小姚见她依然垂头不语,猛地拍起了桌子:“李月萍,耍肉头阵就能过关吗?没那么便宜!”
武云英示意小姚不要鲁莽。他和声细气地说:“月萍,我知道是大夯欺负你,你是受害者。你不把他揭出来,今后的日子还是不好过。我劝你还是跟他一刀两断吧。”
这话貌似关怀,其实是诱人上钩。李月萍才不上这当呢。武云英忍无可忍了,只好把手里掌握的所谓“子弹”打出来,提出了石大夯帮她种地、盖房以及给她送粮等问题。她一直在摇头,全部否定。武云英束手无策了,在这个女人面前显得太无能了。他和郭野出去商量了一会儿,也没商量出什么对策。为了给自己留条退路,只好暂时收场。郭野严肃地说:“月萍,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坦白交待,一条是拒不认帐。走前面的路,前途光明;后面这条路,是条死路。到底走那条路,这不仅关系着你的命运,也关系着你那孩子的前途啊!”
多么冠冕堂皇的话啊!这谆谆教导似乎充满着亲切关怀。然而李月萍知道,他们不会有这种善心。所谓坦白从宽,不是阳光之路,而是诱人的陷阱。
李月萍默默地走了。回到家里,平安已经睡着了。这孩子没有脱衣裳,没有盖被子,也没有吹灯,手里还拿着书。可能看书看困了,脑袋一歪就睡着了。她轻轻给孩子脱了衣裳,搭好被窝让他睡了。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一合眼大夯就站在面前。她太牵挂他了,简直在揪扯她的心。他受得了这个打击吗?她真想去看看他,然而她不敢。现在是非常时期,如果让他们逮住可就麻烦了。她觉得对不起大夯,在最困难的时候帮不了他,怎么对得起他的情、他的义和他的恩呀!她趴在炕上呜呜哭起来。
忽地有人敲门,她一愣神不哭了。她警惕地问:“谁?”没人搭腔,门仍在敲,她便出来开门,原来是韩天寿。李月萍警觉地问:“你来干啥?”韩天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