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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平凡的世界 (卷二)-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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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要建就建个象样的家,而现在靠手头的这点钱能弄出个啥名堂来?

    他于是劝秀莲先耐一下心,让他思量思量花费再说……孙少安思量过来又思量过去,建
三孔纯粹的砖窑或石窑,眼下这点钱根本不够用。就说箍三孔砖窑吧,除过自己的砖不算,
每孔窑最少得六个大工;每个大工又得四个小工侍候。三六十八个大工,四六二十四个小
工;每个大工五元工钱,每个小工二元工钱,光这项就得一百三十八元。每架门窗从买木料
到手工得一百五十元;三架门窗四百五十元。白灰五千斤,每斤二分钱,得用一百元。人均
一天三斤粮,总共得六袋面粉;每袋议价十六元,也得用一百来元。还有烟、酒和其它费
用……我的天!这把他手头的钱花干也不够。再说,下一步怎开办事业呀?再去问人家借钱
吗?他已经借怕了……后来,少安突然想,干脆打三孔土窑洞,然后在土窑洞上接砖口,这
样也阔气着哩!土窑打好了,不比硬箍石窑和砖窑差。另外接个砖口,再戴个“砖帽”,既
漂亮,也省钱省砖。

    对,这是个好办法。

    他和秀莲一商量,秀莲也蛮高兴的。

    孙少安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向父亲吐露了他的心事。他怕父亲对他有看法——刚赚下几
个钱,就忙着为他们小两口建新窑!

    但是开通的老人反而为这事很高兴。他对儿子说:“爸爸也有这个想法哩!现在趁手头
有几个钱,赴快给你营造个地方!爸爸为这事已经不知熬煎了多少年,心里老是揣着一颗疙
瘩,觉得对不起你们。本来,这是老人的责任!爸爸没本事,给你们建不起个家来,现在你
们自己刨挖着赚了两个钱修建地方,爸爸还有不支持你们的?要弄就尽快弄!”少安被父亲
的一番话说得激动不已。为自己建个新家,何尝不是他多年的梦想啊!可过去那仅仅是梦想
罢了。想不到现在,这就要成为真的了?应该感谢这新的生活……他充满激情地对父亲说:
“先不忙,等我帮你把庄稼锄过再说!”

    孙少安帮助父亲把山里的秋田锄过以后,也没有能立刻开展他的建窑计划——他还要和
父亲到罐子村之帮助姐姐家锄地。

    他姐夫过完春节就又到外面流窜去了。半年来没见踪影。据上次他们村金富回来说,他
曾在郑州火车站见过王满银,说那个逛鬼吃不上饭,已经把身上的衣服都扒下来卖了。盗窃
巨匠金富的话也许不足为信,但少安一家人心里清楚,王满银在外地的光景比这位小偷兼吹
牛专家所描绘的也好不了多少。罐子村家里的地一直由兰花耕种。可怜的女人既要拉扯两个
孩子,又得象男人一样在山里干活——那熬苦是世人所难以想象的。幸亏她离娘家不远,她
父亲,她弟弟,在农活最紧张的时候,就跑来替她做了……少安和父亲怀着沉重而痛苦的心
情,把兰花家的地都锄过了。他们把这里的活干得比双水村都要细致;边边畔畔,一丝不
苟。为了减轻女儿的负担,孙玉厚返回双水村时,把小外孙狗蛋也带了回来。外孙女猫蛋已
经上了罐子村小学,不能跟着来外爷家。

    两家的秋田锄过以后,少安这才开始动手修建他的新地方。一切都开始忙乱起来;但由
于这是为自己谋幸福,少安和秀莲都有说不出的兴奋!

    他们把新居的地址选在离烧砖窑不远的山崖根下。这里不仅土脉坚硬,据米家镇已故米
阴阳当年称,这地方风水也好得不能再好:前面有玉带两条——公路和东拉河;西山五个土
台子一字排开,形似五朵莲花……以前没人在此建宅,主要是这地方已到村外。现在他们乐
意占这块风水宝地:一是清静,二是离他们的烧砖窑近。

    开挖土窑洞是一件技术性很强的工作,最少得聘请一位行家领料另外的雇工,双水村打
土窑最出色的专家是金俊文。可是现在,别说一天出五块工钱,就是出十块钱也把金俊文请
不来了。俊文因为大儿子有了“出息”,家业急骤发达起来,已不把百二八十的钱放在眼里
了。他整天穿戴一新,在山里做点轻活(重活有二小子金强哩),然后逢集到石圪节的土街
上去悠哉悠哉;在胡得福的饭馆里喝二两烧酒,吃一盘猪头肉,日子过得象神仙一般快活!

    少安知道请不动金俊文,于是就到山背后的王家庄请了一名高手;然后又在村中雇了几
个关系要好的庄稼人,便开始大张旗鼓地为自己建造新屋。多少年来,双水村第一次有人如
此大动土木。人们羡慕不已,但并不感到过分惊讶。在大家看来,孙少安已经跃居本村“发
财户”的前列,如今当然轮上这小子张扬一番了!


第十五章

    对于孙玉亭来说,眼前的生活仍然象梦一般不可思议。

    实行责任制尽管半年多了,他还没有从这个变化中反应过来——农村的改革如同一次大
爆炸,把我们的玉亭同志震成了严重的脑震荡……失去了亲爱的集体以后,孙玉亭感到就象
没娘的孩子一样灰溜溜的。唉,他不得不象众人一样单家独户过日子了。他当然也不再是双
水村举足轻重的人物。人们现在在村巷里碰见他。甚至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象他不存在似
的。哼!想当初,双水村什么事上能离开他孙玉亭?想不到转眼间,他就活得这么不值钱?
他眷恋往日的岁月,那时虽然他少吃缺穿,可心情儿畅快呀!而今,就象魂灵一下子被什么
人勾销了……

    起初,玉亭根本没心思一个人出山去种地,他要么闷头睡在烂席片土炕上,接二连三地
叹气:要么就跑到村前的公路上,意想天开地希望听到外面传来“好消息”,说集体又要恢
复呀!如果村里来了个下乡干部,他就拖拉着那双烂鞋,飞快地跑去,打听看政策是不是又
要变回去了?

    在人们几乎忘记一切而发疯似地谋光景的时候,双水村恐怕只有玉亭一个人仍然在关心
着“国家大事”。每天,他都要跑到金家湾那面的学校把报纸拿回家里,一张一张往过看,
指望在字里行间寻找到某些恢复到过去的迹象,但他一天比一天失望。社会看来不仅不可能
恢复到原来的状态,而且离过去越来越远了。

    既然世事看来没希望再变回去,他就无法和现实再赌气。一个明摆的事实是,他一家五
口人总得吃饭。他难以在土炕上继续睡下去了,首先贺凤英就不能让他安宁,开始咒骂起了
他:

    “你这样装死狗,今年下来叫老娘和三个你的娃吃风屙屁呀?你看现在到什么时候了?
人家把地都快种完了,咱的还干放在那里!等着叫谁给你种呀?”

    凤英虽然过去和他一样热心革命,但看来她终究是妇道人家,一旦世事变了,就把光景
日月看得高于一切!没有办法,孙玉亭只好蔫头耷脑地扛起镢头,出山去了,老婆尽管骂得
难听,但骂得也有道理。

    他已经过惯了红火热闹的集体生括,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里劳动,一整天把他寂寞得心
慌意乱。四山里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人的踪影;只有很远的地方才偶尔传来一两声什么人
的吆牛声。孙玉亭心灰意懒地做一阵活,就圪蹴在地里抽半天烟。他甚至羡慕地里觅食的乌
鸦,瞧它们热热闹闹挤在一块,真好!

    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地刨挖开后,玉亭苦恼起来了。他过去一直领导着大队农田基建队,
山里的农话相当生疏。旁的不说,连籽种都下不到地里。点种还可以,一撒种就把握不住—
—一个小土圪崂,他就几乎把一大升小麻籽种抛撒得一干二净!他只好厚着脸去找他哥,求
他把一些技术性的农活帮助做一下。

    在山里孤单地劳动一天,回家吃完晚饭后,玉亭无法立刻躺到烂席片土炕上去睡觉;他
总觉得晚上还应该有些什么事。

    他把碗一丢,便拖拉起那双烂鞋,丧魂失魄地出了大门。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
走到了大队部。

    噢,他是开会来了!以前几乎每晚上他都要在这里开半晚上会,现在他竟然又不由自主
地来到了这里!

    可是,会议室门上那把冰冷的铁锁提醒他:这里不再开会了!

    夜晚出奇的平静。疲劳的庄稼人饭碗一丢就进入了梦乡。唯有东拉河在沟道里发出寂寞
的喧哗声。月亮在黑白相间的云彩里游移,大地上昏昏暗暗。孙玉亭一个人惆怅地立在黑糊
糊的大队部院子里,心中油然生出无限悲凉。他索性蹲在会议室门台上,一边抽烟,一边在
黑暗中缅怀往日那些轰轰烈烈的日子……

    通常很久以后,玉亭才怅怅然从大队部院子里转出来,象个患夜游症的人一样,蹒跚着
走过昏暗的村道。这时候他往往还没有一点睡意。他喉咙里堵塞着一团什么,很想找个什么
人说说话,但他知道村里没什么人有兴致和他谈这论那了。这样的时候,他便自然地想起了
田福堂。

    可是,当他满怀激情地找了几次田福堂后,发现田福堂也变了!连福堂也再没兴致和他
讨论“国家大事”,甚至还对他的夜访表示出一种厌烦的情绪。

    田福堂的态度对玉亭的打击是极为沉重的。

    当这位“革命家”失去了最后一个精神依托后,只好黯然伤神地生活在他自己的孤独之
中……孙玉亭的感觉是正确的,田福堂就是没心思和他的前助手谈论“革命”了。比较起
来,不论怎样。孙玉亭可以说对“革命”一片赤诚——为了“革命”,玉亭可以置自己的吃
穿而不顾,把头碰破都乐而为之,但田福堂没有这么幼稚,这是一个饱经世故的人。他虽然
是个农村的支部书记,但穿越过不同时代的各种社会风暴,因此有了人们常说的那种叫做”
经验”的东西。尽管在感情上和孙玉亭一样,他对目前社会的大变革接受不了,但他的理智
告诉他,这一切已经很难再逆转——不管你情愿不情愿,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了!

    既然社会的变化已经成为铁的事实,那么聪敏人就不应该再抱着一本老皇历念到头。孙
玉亭梦想复辟是徒劳的!何必一口咬住这个屎片子连油饼子都换不转呢?他田福堂才不是这
号瓷脑!

    一个时期来,田福堂甚至变得有点清心寡欲,大有看破红尘的味道,那种争强好胜,动
不动就剑拔弩张的激情渐渐失去了势头。他就象一个长时间游泳的人,疲倦地回到了岸上
了。他现在已经很少出门。虽说还当着书记,但对公众事务不再热心。公社下来个什么任
务,他就推给副书记金俊山去处理。农村已经“单干”了,有什么事值得他热心呢?再说,
现在的工作能给自己带来什么甜头?

    田福堂也决不会象孙玉亭一样,和自己的光景日月赌气。土地分开以后,他苦恼归苦
恼,但不误农时,及时开始耕种。儿子润生已经跟上向前学开汽车去了——这是他主动找女
婿安排的。家里的这点地他一个人能应付。虽说他多少年没参加劳动,开始出山有点吃消不
了,但他年轻时在双水村里也是一把劳动好手——旧社会和孙玉厚这一茬人,都在有钱人家
的门上经受过严格的锻炼,因此基本功在哩!现在,他已经慢慢又适应了山里的庄稼活。

    在山里一人劳动的时候,他也象玉亭一样,有种孤单和被抛弃的感觉。想起当年在村里
村外叱咤风云的盛况,心里也不免涌上一丝悲凉。世事不饶人啊!一时三刻,他就被赶上了
山,不得不象众人一样握起了老镢把,满头臭汗为自己的生计而拚命!他记得小时候上冬学
时,金先生传授过孔夫子的一句话:民以食为天,因此这也不算什么耻辱!

    家里现在只剩下他老两口。女儿的工作调到了黄原;儿子跟上女婿学了开车。从早到
晚,他院子里静得象一座古庙。他现在特别希望身边有个小孙子——这种心境已经说明他进
入了老年阶段。他感到痛苦的是,他现在知道女儿和女婿的婚姻不合。人家两口子都设法往
一块调工作哩,可他女儿却和女婿把工作调到了两地!

    看来,这主要是怪润叶!他原来还担心结婚以后向前嫌弃润叶,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却冷
落人家李主任的儿子!这使他怎样有脸再上亲家的门呢?他真想不通润叶为什么这样对待向
前。

    在田福堂看来,向前实在是个好娃娃,尽管自己的儿女对人家不好,但这娃娃对他们家
好得不能再好了。小伙子对他老两口尊尊敬敬,过一段时间就来看望他们,次次登门总不空
手,吃的用的拿一大堆。正月里,就把一年烧的石炭送到家里,码得整整齐齐。如今,又亲
自把润生带上,教他学开车……死女子啊!这么好的女婿打上灯笼都找不下,你为什么要冷
落人家呢?你娃娃作孽哩!你是个什么值钱人!

    田福堂心里对女儿充满了怨气。自调到黄原后,她也没回家来。他也不想去看她。唉,
按说,他现在应该抱上外孙了。可是……

    尽管家里有吃有穿有钱花,但田福堂感到日子过得越来越不顺心。

    双水村这位郁郁寡欢的强人,在山里劳动已经快半年了。在这短短的半年里,他眼看着
村里发生了许多前所未有的变化,最瞩目的是,一些过去穷家薄业的人,很快就露出了发达
起来的势头,当然,现在田福堂也不怀疑,今年下来,双水村大部分人家将不会再缺粮吃
了!事实向他证明:双水村没有他的“指挥”,人们不仅照样生活,而且生活得比原来还
好!

    田福堂从双水村眼前社会生活的大镜子中,看见了自己的渺小。他一个人在山里突然
想,这世界离开谁都可以!天照样刮风下雨,女人照样生娃娃!别说他田福堂来了,就是毛
主席不在了,中国还不照样是中国吗?

    这样一想,田福堂阴郁的心情就会松宽许多,他已经屈服于现实,也承认了命运对他做
出的这种新安排。他甚至想,“单干”以后,他田福堂还要把光景谋到众人前面去!过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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