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卷二)-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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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就不回我家里吃了,我知道你在我家里吃饭不自在。我到大灶上去买……”
晓霞从框子里拿出碗筷,又在桌子抽屉里抓了一把饭票,就很快出去了。
一刻钟以后,她端回一磁盆炒菜;菜上面摞了一堆馒头。她拿出个小碗,给自己拨了一
点菜,又拿了一个馒头,说:“剩下都是你的!”
少平估量了一下,说:“我大概可以消灭,不过,你不要笑话!”他说着就端起了盆
子,不客气地大吃起来。
晓霞笑了。她坐在他旁边,把自己碗里的肉又挑回到他的磁盆里。不知为什么,她这举
动使他想起了润叶姐——那种黄土高原姑娘们所具有的温暖的亲切感……天色暗下来了。
晓霞拉亮电灯,把自己的碗放在一边,站着看了他近一分钟,突然问:“我能给你什么
帮助呢?”
少平抬起头,说:“你如果认为什么书好,再象以前一样,及时推荐让我看。”
“其它呢?”
“不需要了。”
“那我怎样把书交给你?”
少平想了一下,说:“我半个月来找你一次,行吗?”“当然行!”
“什么时候来比较合适?”
晓霞也想了一下,说:“白天你都要干活,那么,就星期六晚上吧。就在这里。我爸一
般星期六晚上都不在办公室……”
少平接着就告辞了。晓霞也不挽留,起身把他一直送到地委机关的大门口。
分手时,她对他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但是,你一定要来找我
啊……”
“我会找你的!”他主动和她握了手,就转身向街道上走去。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西边远远的天空露出了一片乌蓝。
好,天一晴,明天就可以出工了!
第二十二章
一
她现在是留在村里的唯一插队知青了。
这是一个不幸的人:二老双亡,无亲无故,孑然一身。一九六九年冬末,当时和她一同
来插队的有二十几个少男少女。在第二或第三个秋天,这些人就先后和大雁一齐飞走了。他
们有的当了兵或工人;有的更幸运一些,上了大学。只有她走不了。她像一只被打断翅膀的
雏雁,滞留在这里六年了。谁都知道,她不幸,是因为已故的父亲被宣布为“畏罪自杀”的
“叛徒”——他人死了,却给她留下了一份吃不消的政治遗产。
但是在有些人看来,她的不幸主要还是怪她自己。在人们的感觉中,现在这时光像她这
种处境的人,一般说来总是自卑的。为了自己能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下去或者企求一点小小的
发展,总是时时处处小心谨慎,没锋芒,没棱角,奔跑在领导的鞍前马后,随社会的大潮流
任意飘泊……但不幸的是,吴月琴没有这种认识。以上所说的那些“美德”她连一点也没
有。相反,却表现出一股傲气。你看她吧,走路抬头挺胸的,眼睛总是锐敏地扫视前面的世
界。嘴里时不时哼着一些叫人听不懂的外国歌,有时还像男孩子一样吹口哨哩。在别人对当
前那些时髦的政治话题喋喋不休地谈论的时候,她总是一言不发,一双淡漠的黑眼睛瞪着,
或者干脆把这双眼睛闭起来。总之,她和眼前的社会很不搭调。
她所在的生产队正好是公社所在地。村里的老百姓就是在厕怕里见了公社干部,也总要
满脸堆笑,用庄稼人那句向人致敬的话问:吃了没?吴月琴才不管这一套。她就是见了那个
外号叫“黑煞神”的公社书记,也不主动搭理。如果“黑煞神”冯国斌也不搭理她的话,她
甚至加眼皮也不抬就从他的面前走过去了。
她很孤独,但这只是对别人来说,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看来并不如此,白天晚上,只要
她没睡着,嘴里总是哼哼唧唧在唱歌。唱的当然不是当时人们所听惯了的歌。怪腔怪调的,
谁也听不懂。她自己是畅快的——人们这样认为。
但老百姓对她的这种畅快是鄙视的。的确,父亲去世是过了几年了,但她妈不是前几个
月才死的吗?就是老人历史上有问题,但总是自己的亲人嘛!难道作儿女的就连一点点悲哀
和痛苦的表示都没有,还能畅快的唱歌吗?实在是作孽!
有一次,当吴月琴所在的三队队长运生说了一件关于她唱歌的事,大家才感到震惊了。
运生告诉人们说,他有一天黄昏听见她在村后的一条荒沟里唱歌,唱着唱着,歌声猛然间变
成号啕大哭了……啊,原来是这样!村里的人终于明白一些她那古怪的脾性了。生活中谁没
有过这样的体验呢?当巨大痛苦压在人心上的时候,人有时的确不是用眼泪,而是用歌声来
排解忧愁。晕歌声是比眼泪更酸楚的。
由于吴月琴的这一切,她在公社是很出名的。甚至县上的干部也都知道南马河公社有
“这么个女子”。再加上和她一块省里来插队的知青差不多都走了,她几乎成了这个公社唯
一操“外路口音”的人,而且又是这么个人,还是个女的!
所有这一切,她必然被人注意和议论。她呢,装个听不见,照样我行我素。不久前,她
用粗劳动布自己裁缝了一个裤口稍微敞开的裤子,全公社当然又当作稀罕事立即议论开了。
先是爱饶舌的公社文书杨立孝说过裤子叫什么“嘈叭裤”,是“洋人”穿的。接着,老百姓
就到处传辩南马河学校的吴月琴穿了一条“吹鼓手裤”。这一来,逢公社遇集,好多人竟然
跑到小学校来观看她的“吹鼓手裤”,弄得她连课都上不下去。
她在大队的小学校里教书,就是极不喜欢她的人,也都说她书教得好。她会跳舞,会唱
歌,尤其会画画。小提琴也拉得很好,还懂英语。她把一群乡山圪土劳里娃娃一个个唱歌的
比县城里的娃娃都开化灵醒。村里的老乡不管对她有什么看法,都因这一点而喜欢她,爱
她。她几天不在了,全村人就感到空朗朗的。
但对她反感的人也确实不少。这些人主要是一些吴月琴所戏称的“国营干部”。而在这
些人里边,对她最反感的恐怕要数冯国斌了。
冯国斌得个“黑煞神”的外号,不仅因为他的脸长得黑而粗糙,那面部表情就是笑了也
给人一种望而生畏的感觉;更主要的是这人脾性暴躁而古怪,动不动爱发火。他这人就是作
错了什么事,也很少用书面或口头作检查,只是用行动来改正。他对普通老百姓的缺点是亚
厉的,但对上级的错误更不客气。就因为这一点,却赢得了普遍的尊敬。由于此公秉性耿
直,那些想利用人职为自己谋点什么的干部,在他手下工作,寒心极了。这是过去年代培养
起来的那种典型的共产党人:对党的事业忠贞不二,但有些事情上又显得古板了一点。不用
说,他对一切超越正常规范的行为都深恶痛绝。
他对吴月琴不光反感,而且有点敌视。这倒并不是因为她的出身。他知道她父母也许完
全是被陷害的好人——“文化革命”十年来这种事还少吗?他主要反感吴月琴本人。在他看
来,这女孩子身上缺点太多,浑身有一股“资产阶级味”;而且行为又那么放浪,根本不懂
人情世故。他甚至怀疑她是否有正常人的道德情操观念。
这一天,公社文书杨立孝告诉这位“黑煞神”说,他听人的反映,吴月琴近来不光自己
唱外国“黄色歌曲”,而且还教娃娃们唱哩。
冯国斌一听就起火了,马上打发人去叫吴月琴。他要狠狠刮她一回。这还了得!
二
吴月琴听说公社书记叫她,感到很奇怪。她和冯国斌没有什么直接交往。原来和她一起
的那些知识青年,为自己的事情经常和这位“黑煞神”厮磨,都和他混得很熟。她却从来没
有找过他。她早从侧面就听说公社书记对她很反感。既然人家反感,又为什么要去找呢?不
过,说句良心话,她倒不太反感这位公社书记。她虽不了解他本人。但她感觉老百姓不恨这
个人。反正她想:老百姓不恨的人,她就不恨,管他对自发怎样看呢!
现在这位书记竟派人来叫她,有什么事呢?好事大概不会有。像她这种人还能希望什么
好事!是她做错什么了吗?她也想不起来。不管怎样,她倒很想见识见识这位“黑煞神”,
看他究竟有怎凶!他还能把她一口吃了吗?
她从村后的小学校往村前枣林中那一排公社的房子走去。
细镑镑的秋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十多天,现在还正下着。天像灰漆刷过一般,阴得密实
极了。田野里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沤霉味。远方苍茫黛绿的山峰间,飘浮着一块块轻柔的雾
团,像诗意画一般叫人想入非非。村道被人的脚片子踩得乱糟糟的,难走极了。她没有打
伞,也没戴草帽,眼睛盯着脚下,很小心地走着。
她的外表看来和她的性格不尽相同。一身自己裁剪的衣服,很妥贴地匀勒出她那健美的
身材。端庄而漂亮的脸,皮肤细白,红润。长长的眼睫毛护着一双水一般清澈的眼睛,看起
来很单纯。头发用一根绿毛线随便在脑后一挽,结成蓬松的一团——现在这蓬松的黑发上粘
着一些细小的雨水珠,像撒了一些碎银屑。在粗犷雄浑的高原大地上,她就像一朵开得很娇
嫩的花——可以想象,她为了不使自己在霜雪风暴中柘萎,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吴月琴带着一身潮湿走进公社书记的房子。书记正端正而严肃地坐在办公桌后面,两条
胳膊放在油漆剥落的公公桌上,浑身上下一副老农民的穿戴。看来他是专门等待和她谈话
的,可是对她的到来竟一言不发。这使她站在地上窘迫了一会。她很快知道她遇到了一个脾
气古怪的人。她也不说什么就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上,扭头去看墙上的一排关于本公社农
业方面的表格。实际上是把脸对着这一摊数字,而不是看。她进来到现在虽然没认真地睦一
眼书记的脸,但感到那张脸是不友好的。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爆炸性的空气。
她实在感到奇怪!她做错了什么事要受到眼前这种对待呢?她觉得这是一种压迫。她不
能忍受,她要反抗!但她不准备先开口,让桌子后面那个有权力的人先吼雷打闪吧!她不害
怕这些。这十来年里,什么样的压迫和打击她没受过!“你吃晚饭了没?”冯国斌终于开口
了,但声音出奇地平静。这倒使吴月琴吃了一惊。不过,她听出来这显然是压抑了的一种暴
音,就像炸雷前面的一道闪电。
“吃了。”她不在意地回答。
“你这个人太不像话了!”冯国斌终于怒吼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使这位平时看起来什么也不惧怕的姑娘也不禁微微一颤。她的目光
马上像针被磁铁吸住一般盯在了冯国斌的脸上。这下她看清了那张全县闻名的脸:黑乌乌
的,就像一块粗糙的铁,此刻又被愤怒的拉力所扭歪,一道道皱纹看来像裂纹一般。右边脸
上有一个伤疤,刚好掠过眉梢和眼角斜劈下来,像一个触目的惊叹号。这大概是战争留下的
纪念。
“我……怎啦?她声音平静地问。此时此刻,这样不露声色有平静至少和冯国斌的怒吼
同样有威力。那张铁板一样的脸好像也为这点而稍微震动了一下。
冯国斌不理睬她的发问,继续吼喊他的。
“我看你这个人是不可救药了!你,情愿走啥路哩!可你不能给我把那群娃娃也引到黑
水沟里去!我看……”“冯书记!我究意怎啦?”吴月琴打断他的话,激动得眼睛圆睁,满
脸通红。
“我看你算了,别教书了!回生产队劳动去!”冯国斌断然把头到一边去,拿起旱烟锅
在烟袋里狠狠挖起来。“我究意怎啦嘛?您必须把话说明白!我可以不教书!但您必须说明
白,我做错什么事啦?”
“你还装啥糊涂哩!你给娃娃们教了些啥外国人的酸歌?”
冯国斌手里端着没点着火的烟锅,声色俱厉地问。
吴月琴一怔。马上,嘴角浮起了一丝嘲讽人的微笑。她说:
“您误会了。这不是外国歌!是我自己编的一首儿歌,只不过是用英语给孩子们教的罢
了。我想这样可以一举两得L孩了们既可以学唱歌,也可以学英语……再说,歌词也不是酸
的!为了说明这一点,我可以把歌词给您说一下。歌词是这样的:小红花,小红花,长在巍
巍青松下;风来吹,雨来打,青松不弯腰,小红花也笑哈哈……您说说,这就是酸歌吗?”
冯国斌沉默了。显然杨立孝给他提供了假情况,害得他无端动了这一番肝火。他的沉默
就对对方的道歉。不过,他只沉默了一会——也就是说对刚才的事道歉完了以后,又很凶地
说:’你自己唱外国酸歌这总是事实吧?”吴月琴还是那副不在意的样子,说:“我是爱唱
一些外国歌,您所说的酸歌,我倒不知道怎个酸。我会的歌是有一些所映爱情生活的,不过
我自己看不出来就是黄色的。有爱情内容的作品就是黄色的吗?现在样板戏里男的女的倒都
是些光棍,不过我看这……”“别说了!”冯国斌粗暴地打断她的话,表现出一种厌恶的神
情,好像说:“女娃娃家脸怎这么厚?爱情长爱情短的,都不嫌臊!人家说你不正经,一点
也不假。
吴月琴站起来了。她扯扯衣襟,挑战似地问:“冯书记,我还继续教书吗?”略停了一
下,她也不知为什么非常协感情地又补充说:“还是让我教吧!您也许不知道,我现在离开
这些孩子,说不定要发疯的……”
冯国斌手在黑脸上狠狠摸了一把,一言未发。他拧过身擦着一根火柴,点燃了那锅旱
烟。
尽管接触很短暂,吴月琴已经摸着了这位“黑煞神”的脾气。他的这种沉默就是对她的
问话的肯定答复。不知怎的,她竟然感激地瞥了一眼那生铁疙瘩般坚定的后背,便挪动脚
步,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