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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部分

平凡的世界 (卷二)-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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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窗户都已经被埋住,光线十分暗淡。但谁还计较这呢?只要有活干,能赚钱,又有个安
身处,这就蛮好!少平高兴的是,以前和他一块做过活的“萝卜花”也在这里,两个人已经
是老相识,一见面亲切得很!

    少平上工的第二天,就是农历正月十五。到了傍晚,黄原城爆竹连天,灯火辉煌,继春
节和“小年”以后,人们再一次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古塔山上,彩灯珠串般勾勒出九级高
塔的轮廓,十分壮丽。黄原体育场举办传统的灯会,那里很早就响起了激越的锣鼓声,撩拨
得全城的人坐立不安。

    本来,所有的工匠都约好,晚上收工后吃完饭,一块相跟着去体育场看红火。但包工头
胡永州对大伙开了恩,买了一大塑料桶散酒,提到他们窑洞来,让大伙晚上热闹一下。工头
并吩咐让做饭的小女娃炒了一洗脸盆醋溜土豆丝,作为下酒菜。胡永州看来是个包工老手,
很会抓做活的工匠。这点酒菜使所有的人都没兴致再去体育场了!

    晚上,二十几个揽工汉围着火炉子,从塑料桶里把散酒倒进一个大黑老碗,端起来轮着
往过喝。黑老碗在人手中不停地传递着。筷子雨点般落在放土豆丝的盆子里。

    连续喝了几轮后,许多人都有了醉意。一个半老汉脸红钢钢地说:“这样干喝没意思,
咱得要唱酒曲。轮上谁喝,谁就先唱一轮子!”

    人们兴奋地一哇声同意了。

    酒碗正在“萝卜花”手里,众人就让他先唱。“萝卜花”把黑老碗放在脚边,说:“唱
就唱!穷乐活,富忧愁,揽工的不唱怕干球!”他说他不会酒曲。众人说唱什么都可以。
“萝卜花”就唱了一首往古社会的信天游。他的嗓音好极了,每段歌尾还加了一声哽咽——
格格英英天上起白雾,没钱才把个人难住。

    地绺绺麻绳捆铺盖,什么人留下个走口外?

    黑老鸹落在牛脊梁,走哪达都想把妹妹捎上。

    套起牛车润上油,撂不下妹妹哭着走。

    人想地方马想槽,哥想妹妹想死了。

    毛眼眼流泪袄袖袖揩,咱穷人把命交给天安排。

    叫声妹妹你不要怕,腊月河冻我就回家……“萝卜花”唱完后,揽工汉们都咧着嘴笑
了。

    孙少平坐在一个角落里,却被这信天游唱得心沉甸甸的。他真惊叹过去那些不识字的农
民,编出这样美妙而深情的歌。这不是歌,是劳动者苦难而深沉的叹息。

    “萝卜花”唱完后,喝了一大口酒。他自己没笑,把酒碗递到身旁那个瘦老汉的手中。

    瘦老汉吃得太多,便把羊毛裤带往松放了放,豁牙漏齿唱开了一首戏谑性的小曲——初
唱刘家沟,

    刘家沟又有六十六岁的刘老六,老六他盖起六十六层楼,楼上拴了六十六只猴,楼下拴
了六十六头牛,牛身上又驮六十六担油,牛的肯又捎六十六匹绸,忽然来了个冒失鬼,惊了
牛,

    拉倒楼,

    吓跑猴,

    倒了油,

    油了绸,

    又要扶楼,

    又要拉牛,

    又要捉猴,

    又要揽油,

    又要洗绸,

    哎嗨依呀嗨,

    忙坏了我六十六岁的刘老六!

    瘦老汉还没唱完,众人就笑得前伏后仰了。等老汉尾音一落,他对面一个二楞小子破开
喉咙既象喊叫又象唱——本地的曲子不好听,叫咱包头后生也吼上两声!

    有人喊叫说:“还没轮上你哩!”

    有人说:“就让这小子吼上两声吧,要不他嘴里痒痒嘛!”

    众人都已经喝到了八成,红着脸手指“包头后生”的嘴巴哄堂大笑。

    这小子也就醉意十足地咧开嘴巴唱道——六十六的老刘六下里分,唐僧在西天里取真
经;取回来真经唐僧用,捅下了乱子都怨孙悟空!

    这小子连编带诌,还蛮有嘴才!

    老碗现在轮到一个边乐和边在裤腰里寻虱子的匠人手里。他额头上留着几个火罐拔下的
的黑印,嬉皮笑脸地唱道——

    人穷衣衫烂,

    见了朋友告苦难,你有铜钱给我借上两串,啊噢唉!

    我有脑畔山,干阳湾,沙笨黄嵩长成椽,割成方子锯成板,走云南,下四川,卖了钱我
再给老哥周还!

    这是一首地道的酒曲,赢得了满窑喝采声。

    酒碗在众人手里摇摇晃晃地传递着,各种调门嗓音一首接一首唱着小曲。炉中的炭火照
出一张张醉醺醺的面孔。窑里弥漫着旱烟和脚臭味,叫人出气都感到困难。此时,这些漂泊
在门外的庄稼人,已经忘记了劳累和忧愁。酒精在血液中燃烧着,血流在燃烧中沸腾着,有
几个过量的家伙已经跑到外面呕吐去了。

    窑门突然打开了一道缝,从那缝隙中伸进一个女孩子的脑袋。这是为他们做饭的小女
孩,大概只有十五六岁,脸色憔悴而腊黄,看了叫人不由不得心疼。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地
方流落到这个城市的。

    小女孩探进头来,大概是看土豆丝还有没有——实际上早已经被吃光子,连盆底上的汤
都喝得一滴不剩。

    有几个醉鬼看见了她,便喊:“再炒上一盆!”

    小女孩显然对这个场面有点恐惧,犹豫着不敢进来拿那个洗脸盆。少平看出了她的难
处,准备把盆子给她送过去。但这时候那个“包头后生”站起来,醉得东倒西歪往门口走,
并且伸开双臂,下流地说:“干妹子,让我亲你一下……”

    少平忍不住把两只拳头捏了起来。在这个醉鬼通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悄悄伸出一条腿,
把这家伙绊倒在人堆时,头正好跌进那个洗脸盆中。弄了一脸肮脏。众人在哄笑声中把他推
到旁边,他便象死猪一般再也爬不起来。这当口,那个做饭的小女孩赶紧调过头跑了。

    虽然没有菜,看来这塑料桶酒喝不完,今夜就谁也别想安生。酒碗继续往过轮,曲子仍
然非唱不行。

    现在这只叫人恶心的黑老碗又递到少平面前了。以前每轮过来,他不是装着出去小便,
就是起来给炉子加煤,躲避着没有喝。这次看来不行了,因为这群醉汉发现少平还没醉,就
要强行灌他。少平只好准备喝这酒。但众人还不饶,叫他按“规矩”来。他只好答应唱一支
酒曲。这曲子是在村里闹秧歌时田五教给他的——一来我人年轻,

    二来我初出门,

    三来我认不得一个人,啊噢唉!

    好象那孤雁落在凤凰群,展不开翅膀放不开身,叫亲朋你们多担承,担承我们年轻人初
出门……唱完酒曲后,他在碗边上抿了一点,算是应酬过去了。但他发现塑料桶里还有不少
酒,心想轮到半夜,他也非醉不可;于是假装上厕所,从这窑里溜出来了。

    他没有再回窑里去。

    他一个人转到街道上,慢慢遛达着消磨时间。刚从暖窑里出来,冷得他直打哆嗦,但头
脑倒一下子清醒了。远处,锣鼓声和嘈杂的人声还没有停歇。天特别清亮,星星和月亮在寒
冷的夜空中闪烁着惨白的光芒。

    孙少平筒着双手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内心突然涌起一种火辣辣的情绪。他问自己:你难
道一辈子就这样生活下去吗?你最后的归宿在哪里?

    是啊,眼前的一切都太苦了……苦倒不怕,最主要的是,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流浪的
生活而有一种稳定性?这一切似乎都很渺茫。双水村他不可能再回去;尽管这次离家时,哥
哥又一次劝他一块合伙经营砖瓦厂,但他还是拒绝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他已经离开了
老窝,就决心在外面的世界闯荡下去。要是一辈子呆在双水村,就是发了家致了富,他也会
有一种人生的失落感。

    可是,他已经安下户口的阳沟,对他来说还是个陌生而不相干的地方;他在那里也许永
远不会有立足之地……他该怎么办?

    他眼下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

    只能走着瞧吧!他的年龄还允许他再等待选择的时机,当然,在他的思想深处,退路中
的最后一道防线大概还是亲爱的双水村……

    孙少平一直在黄原街上转了很长时间,才返回到住地。

    他走进垃圾堆旁的那孔破窑洞,醉鬼们都已经躺在了一片黑暗中。窑里充满了热烘烘的
臭气和酒腥味。他悄悄爬进自己的被窝,但很长时间仍然没有睡着……


    天还没有亮,我就急忙向汽车站赶去。

    不知什么时候天阴了,灰暗的云层在头顶静静地凝聚着,空气里满含着潮湿。凭老经
验,看来另—场大雪就要降临了——真的,快到汽车站的时候,觉得脸上似乎已经落了一颗
冰凉的雪粒。我的心情沉重了。明天就是春节呀!要是再下一场雪,班车一停,回家过节就
根本不可能了。我怀着不安的心情走进了车站候车室。

    我的心立刻凉了。自以为今天来得早,实际上大概是来得最晚的一个。只见候车室里已
经人头攒动,吵吵嚷嚷的,乱得像一个集市。

    失望中,我赶忙把目光投向售票处。

    在802次的售票口,我看见车次牌上用粉笔写着:增加一辆车。

    一种难言的兴奋涌上心头,我笑了。我觉得我是面对着我的老伴和孩子们笑的。好!今
天大概能回家去过春节了。

    当我正要赶过去排队买票的时候,身边突然传来一个微弱而苍老的声音:

    “哪位同志行行好,给我买一张去桃县的票吧……”

    这声音是绝望的,似乎不是对着某一个确定的人,而是对所有在场的人发出的一种求援
的呼唤。

    同情心使我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只见我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蜷曲着一位老人——正是他在
反复喃喃地念叨着刚才我听见的那句话。他衣服虽不十分破烂,但蓬头垢面的,并且看来身
体有病,使得面容十分苍老和衰败。不像是乞丐,因为我看见他手里捏着买车票的钱。是串
乡说书的民间艺人吧?但又不见带着三弦。我想:总之,这大根是一个无力去排队买票的
人。

    当我认真朝他脸上看去的时候,我才认出这是一个盲人!

    我顿时感到一种愤愤不平了。当然我首先气愤这个汽车站——竟然不能解决这样一些完
全应该解决的问题。但我更气愤这个候车室里的人。在这些人之中,竟然没有一个肯为这不
幸的老人帮忙的!

    这种庄亚的思考当然首先感动了我自己。我想我应当帮助这个老人。

    我瞅了一眼去桃县的售票口:正好!803次和802次的售票口紧挨着,并且车次牌
上写着“增加两辆车”的字样。我急急忙忙赶了过去。

    我在两条队伍的末尾,犹豫了一下:先排哪个队呢?如果现在去给那个瞎眼老头排队买
票,我自己的票十有八九买不上了。我将不得不垂头丧气的滚回单位。但如果我要是先给自
己买票,那老头的票也把握不大了。

    我内心里不觉隐隐升起了一股懊丧的情绪:呀!你自己仓地为自己选择了一个难题。很
快,我又谴责自己的这种情绪了:是的,你的确没有为那个不幸的老人公开承诺什么,但你
在心灵中不是把某种责任担了吗?你刚才不是义愤别人不关怀那个老头吗?好!你自己关怀
了,可又懊悔了。这像什么话!

    但是,先买认的票是个很快需要确定的问题,顺为两个队伍后面都在继续增加排队票的
人。如果不很快做出决定,说不定两头都要误了。

    我来不及多想,很快站到了802次的队伍后面。

    一刹那间,我感到自己很羞愧。但同时也试图找了一些理由来为自己的良心解脱。我想
803次增加两趟车,而802次只增另一趟。这样看来,先买802次然后再买803
次,更有希望两全其美。当然同时买两张票更好,但我又不会分身法!所以看来,事情这这
样做是合乎逻辑的。另外,我想我着实努力,即使买不上803次的车票(谢天谢地不希望
这样),我在户心上也能过得去:在这众多的人里面,我虽然没有能解决瞎眼老头的实际问
题,但我是唯一关怀过他,并且用行动为他做了努力的人。

    出于灾些聊以自慰的理由,我觉得自己好像心里踏实了一些。但与此同时,也隐隐感到
后脑勺有点不自在。我似乎觉得那个老头的眼睛并瞎,他正在后面那个角落里望着我……

    我终于把一张802次的车票拿到手了!这张小小的硬纸片儿,此刻给我带来的喜悦是
无法形容的,它意味着我今天将回到亲人们的身边。

    我带着这个充实的收获,站在803次的队伍后面。我很愉快:我自己得到了满足并且
开始为加紧人做一件崇高的事。

    我当然是这个队伍的最后一名。前面站着一个高大的青年,头发乱蓬蓬的,像故意弄成
那个样子的。他穿一条带条格的裤子,一双皮鞋的后跟闪着亮光,右脚在地板上有节奏地敲
着锣鼓点”

    时髦青年!不要看他的正面,光那后背就叫我反感,其实那后背也并没什么缺陷。的
确,我现在已经对当今的年轻人有一种执拗的不信任感。我觉得,他们比我们这一代人来
说,的确有许多长处,比如敏锐啦,爱思考啦,等等。但论道德啦,礼貌啦,同情心啦,
哼,我敢说,未见得能比得上我们这些老头子!就拿眼前这个魁梧的小伙子来说吧,说不定
他连一点教养都没有。我甚至奇怪他竟然能正以八板地站在这个队伍后面排队哩。嗯,他大
概是看能买上票才这样哩;要是售票员喊一声“票快完了,后面的人不要排队了”,你再看
他吧,他准会如狼似虎地扑过去。

    就在这时,我又发现这队伍的旁边还站着一位青年妇女。她既像是在排队,又不在队里
边;眼睛斜视着窗口,像是在索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并且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断定她也是一个随时准备浑水摸鱼的人。但愿我是错猜了她!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四五岁的
小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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