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卷二)-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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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生一下子愣住了。
那妇女也愣住了。
天啊,这竟然是郝红梅!
她怎么在这儿呢?
我们不会忘记,在原西县上高中时,这位出身地主家庭的姑娘,在班上曾演出过几幕令
人难忘的生活戏剧。我们知道,起先,孙少平和她产生过感情纠葛。后来,她和班长顾养民
相好了——这已经是人人皆知的事实。可是,而今顾养民正在省里的医学院上大学,她怎么
在这样一个地方卖茶饭呢?她自己不是也当了教师吗?她背上的孩子是谁的?
润生和郝红梅相视而立,因为太突然,一刹那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是同班几年
的老同学,尽管那时他们相互交往不多,但如今相遇在异乡,倒有些百感文集。润生看见,
郝红梅脸色比他姐姐还要憔悴,头发散乱地披在额前,不合身的衣衫上沾着柴草和灰土。完
全是一副农村妇女的样子。润生毕业时就知道红梅和养民已经确定了关系——他无法想象顾
养民的未婚妻现在是这么一副破败相!不过,他在这一刹那间也似乎明白了在她身上发生了
些什么……“你……”润生不知该说什么。
“我……就住在对面沟里,离这儿十里路……”郝红梅脸上涌起了一种难言的羞愧。
“你怎到这儿来了?”她问润生。
“我是路过这里……你?”他仍然不知该问她什么。“唉……我的情况一言难尽。我前
年结婚到这里,去年刚生下孩子,男人打土窑被压死了……”
啊,原来是这样!那就是说,她和顾养民的关系早就吹了。
从简短的几句交谈中,润生就证实了郝红梅的不幸。不幸!他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不
知自己该怎么办。他也不好意思再问她什么。
“我给你下饺子!”红梅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拿起了炊具。
“不不!我刚吃过饭,饱饱的!”润生赶忙阻拦她。“我不信!老同学还见外!”
“真的!”润生硬不让红梅把饺子倒进热气大冒的锅里。唉,他还有什么心思吃这饺子
呢!
“到你们村的路宽窄哩?”他问。
“架子车路。”红梅不知他问这干啥,瞪住了眼。“卡车能不能进去?”
“能哩。我们村光景好的人家,都是用汽车拉炭哩。”“那等你完了,我用车把你送回
去!”
“你开车着哩?”红梅惊讶地问,神色立刻变得象面对一个大人物似的。
“嗯。”润生给她指了指停在公路边上的汽车。“啊呀,咱们的老同学都有出息了!”
“其实我还是个农民,是跟我姐夫跑车。”
“不管怎样,咱们山区开车的最吃香了!”
真的,对一个农村妇女来说,一个汽车司机就是了不起的人物。
这时候,红梅脊背上的孩子“哇哇”地哭叫起来。
她把孩子解下来,抱在怀中,也不避润生,撩起衣服襟子,掏出一只丰满的乳房塞在孩
子的嘴巴上。
田润生脸通红,不好意思地说:“你先忙着!我到前面去看一会戏;等你毕了,我就把
你送回家。”
“怕把你的事误了呢!”
“误不了!我今天赶到咱们原西城就行了。”
“你吃上碗饺子再走!”
“我饱着哩……”
润生说完,就离开红梅,两眼恍惚地朝戏场的人群那里走去。
他尽量往人堆里挤,好让别人挡住红梅的视线。
他立在拥挤的人群中,并不往戏台子上看,也不听上面唱些什么。一种无比难受的滋味
堵塞在他的喉咙里。几天来,他接二连三地目睹了周围的活人所遭受的不幸与苦难,使他精
神疲惫,使他心灵中充满了沉痛。从现在起,他对生活的理解不会再那么浮浅了……他在戏
场里透过人头的缝隙,偷偷地向远处那个地方张望。此刻,他看见红梅又把孩子束在脊背
上,开始忙乱地招呼庄稼人吃饭……不幸的人!她为了几个量盐买油的钱,而在这个尘土飞
扬的地方忍受着屈辱和劳苦。他看见她背转人,用袖口揩了一把脸。那是揩汗,还是抹眼
泪?
田润生的眼睛潮湿起来。他内心中立刻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愿望;他要帮助不幸的红梅和
她可怜的孩子!这时候,他觉得,过去同过学的人不管当时关系怎样,往后遇到一块是这么
叫人感到亲切……润生一直在人丛中偷偷看着红梅把饺子全部卖完后,才从戏场里挤出来,
向她那里走过去。
这时候,太阳就要落山了。
红梅一边嘴里说着感谢话,一边和他共同把灶具收拾起来。她告诉润生,灶具都是她公
公早上给她搬运到这地方的。
润生把这些家具扛到车厢上放好,就让红梅抱着孩子坐在驾驶楼里。
马达很有气魄地轰鸣起来。
他熟练地驾驶着汽车离开公路,转到河湾里,然后往斜对面的沟里开去——沟道里的路
面刚刚能溜过一辆卡车!
太阳从山背后落下去了。润生打开车灯,小心翼翼地驾驶着。红梅抱着孩子,一句话也
不说,静静地坐在他旁边,不时扭过脸又惊讶又佩服地在看他……汽车在村子下边的小河岸
上停下来,天已经麻麻糊糊,村里有些人家的窗户上亮起了灯光。
润生帮助红梅把灶具搬到她家里。红梅要留他吃一顿饭——她已经把饺子馅和面团都准
备下了。
润生推托不过,只好留下来。他看见,红梅的窑里不搁什么东西——显然是一个穷家。
直到现在,他仍然不了解红梅为什么落到了这个地步!
他大方地和她一块包饺子。两个人说了许多当年学校和班里的事情。红梅还向他询问了
其他一些同学近几年的情况——润生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她避而不提孙少平和顾养民。
吃完饭后,红梅抱起孩子,又一直把他送到小河岸边的汽车上……
田润生在夜里才回到了原西县城。
他把汽车搁在停车场,先没去给姐夫打个招呼,就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走到街上一个
私人开的小饭铺里。他要了二两烧酒和一碟咸花生豆,一个人慢慢喝起来。几杯酒下肚,他
的五脏六腑都好象着了火。这是他第一次破例喝酒。小伙子!看来以后你不仅是你姐夫的助
手,也将是他的酒伴了。
第三十八章
田润生走后,郝红梅把孩子哄着,她自己也跟着躺在了一片孤寂的黑暗中。
往常这个时候,她还要门里门外忙着干活。但今天她无心再做这一切了。她感到四肢无
力,浑身软绵绵的;更主要的是,她心里烦乱不堪!
她躺在自己的小土炕上,任凭眼泪在脸上不断线地流淌。今天她突然碰见过去班上的同
学,使她本来麻木的神经受到了刺激,便忍不住又一次回溯起了往事——那一切似乎都已经
很遥远了……
高中毕业以后,郝红梅和所有农村学生一样,回到了村子里。临毕业时因为贫穷和虚
荣,她曾在原西城百货二门市干了那件蠢事——几块手帕几乎就断送了她的生活。幸亏孙少
平的帮助,否则她当时就无脸见世人,说不定会寻了短见。好在一切都暗中平息了。她终于
保全了名誉,象逃跑一样离开了原西县城。
回到村子以后,她慢慢才把心平静下来。她竭力使自己忘掉那件丑陋事。不久以后,在
公社教育专干的帮助下,她在村里教了书。生活似乎再一次被太阳照亮了。
这期间,她一直和城里的顾养民保持着通信关系。他们的信件来往十分频繁,每个星期
都各写一封。在信中,相互间的恋爱已经公开了。她每个星期都在等待那封甜蜜的信,沉浸
在无比的幸福之中。她看来似乎真的已经忘记了那件刺伤她心灵的偷窃事件。
过了不久,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就把她和顾养民的关系向父母亲说了。
当然,两个老人比她还激动。和大名鼎鼎的顾健翎老先生的后人结亲,对一个地主成份
的农民家庭来说,那简直是一种荣耀。如果在旧社会,红梅她爸发达的时候,这亲事也可以
说门当户对。可如今他们是什么光景!和顾家比较,人家在天上,自家在地下,差别太大
了!两个老人快慰的是,他们含辛茹苦供养女儿上学,一番苦心终于没有白操。
由于这件事的出现,这个多年破败和晦气的家庭一下子有了生气。在亲人们的眼里,红
梅成了全家的大救星。
但是,命运常常捉弄人。一九七八年春天,灾难重新降临在了郝红梅的头上。
她自己并不知道,“偷手帕事件”败露在了她亲爱的人面前。传播这件丑闻的是跛女子
的父亲侯生才。因为顾健翎是全县的知名人士,他孙子的婚事也就会有许多人关心。当养民
和红梅的关系在县城有了传闻后,侯生才不久就知道,顾先生的孙媳妇竟然就是在他门市偷
过手帕的女学生。小市民拨弄事非的劣根性,使他迫不及待向顾老先生告了密。侯生才一家
人身体都不好,常到顾先生那里去看病;在侯生才想来,给顾先生揭穿这个“西洋镜”,往
后先生给他们家的人看病就会更认真了,说不定老人家还会拿出什么祖传秘方。把女儿侯玉
英的那条跛腿治成好腿哩!
顾健翎一生修身养性,崇尚《朱子治家格言》,岂能容一个偷鸡摸狗者成为自己的孙媳
妇?他将养民叫到跟前,把他严厉地训斥了一通,让孙子很快和那个手脚不干净的女娃娃断
绝来往!
顾养民一听这事,如同晴天响了一声霹雳。他决不相信他所爱的人会做出这种事!他没
有当面顶撞爷爷,但也没有答应和红梅断绝交往。他已经不是小孩子;尽管他尊敬爷爷,可
这种事怎么能盲目地听从他呢?本来他正埋头复习功课,准备夏天的高考,但他决定甩开手
头的一切,到乡下去找红梅……
而所有这些郝红梅当时还蒙在鼓里,她仍然沉浸在她的幸福之中。
第一个不幸的兆头出现了——她在一星期内没有接到养民的信。
这太反常了!
正在她纳闷的时候,养民突然到她家里来了。她这才又马上心花怒放——原来他是要上
她家的门,才没给她回信!
顾养民一到,受庞若惊的红梅一家就紧急行动起来。手忙脚乱地开始给他张罗吃喝;他
们翻箱倒柜,把所有准备过年节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真是恨不能把自己的心肝掏出来款待这
位未来的女婿。
但红梅很快发现,顾养民神色有点不对。为什么?是不是嫌她家穷?
唉,你原来就应该想到我家庭的状况!
吃完红梅父母精心制作的油糕烩菜后,养民就和红梅一块相跟着到村外的山野里去转
悠。一路上,红梅兴奋地对他说这说那,他只是低倾着头听她说,自己很少开口。那时正值
清明前后,芳草青青,柳绿桃红,阳光美好地照耀着这对在山野里散步的青年。
在一株红花艳艳的桃树下,他们停下了脚步。红梅手攀花枝,含情脉脉地望着她亲爱的
人。
但顾养民仍然神色严峻,用一只脚蹭着刚冒出地皮的草芽子。他抬头望了一眼红梅,突
然开口说:“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红梅一下子警觉起来。
“你是不是毕业时在原西的门市上拿过人家的手帕?”顾养民直截了当问。他迫切地想
知道真情啊!
他紧张地望着她,显然希望她的回答是否定的。“有……”她平静地说。
“不!不!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顾养民瞪着惊恐的眼睛,绝望地喊叫
着。他一下子倒在她旁边的地上,两只手疯狂地抓着黄土,哭起来了。
红梅象死人一样呆坐着。她不再对顾养民解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反正一切都完了;她
感到天空和大地一起在她眼前旋转。
过了片刻,满脸糊着泥土和泪痕的顾养民爬起来,悲愤地转过身,默默无语地沿着弯弯
的山路走了——永远地走了。空旷的山野里,在那死一般的寂寥之中,只有一支深情而忧伤
的信天游在高原上飘荡——三十里明沙呀四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看妹妹。
牵牛牛开花羊跑青,那时候见罢到如今。
大红公鸡毛腿腿,不想妹妹再想谁。
木鸽子喝了消冰水,往日里喜来今日里灰!
花椒树上落雀雀,一对对成了单爪爪。
井子里打水麻绳绳短,你丢下妹妹谁照管?
城墙底下撒豌豆,你扔下妹妹谁收留?
一只孤雁当天叫,我心里的苦情谁知道……从此以后,她就堕入了一片黑暗之中。过去
的一切都成了一场梦。她不抱怨任何人,只抱怨她自己。她亲手把自己的青春年华毁灭了。
同年夏天,她听说顾养民考进了省医学院。这消息既不使她高兴,也不使她痛苦。那个
人的好好坏坏已经与她无干;至于他那光辉的前程,她早就估计到了。
第二年春天,本队干部的几个子女都从高中毕业回了村,她的教师职位也自然被挤掉
了。她并不为此而过分地难受;她的暗淡命运也早就注定了。这时候,外县一个亲戚给她介
绍了当地一位农村小学教员。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她挎着一个土布包袱,单身一
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很快就结婚了……
她对自己的婚姻很满足。丈夫是个公派教师,人很老实,爱她,体贴她。公公和婆婆跟
她丈夫的弟弟一块过;他们小两口单家独户,光景日月倒也很安乐。再说,这地方已经到了
外县,她对这一点也很满意——她要远离她的痛苦与耻辱之地。
不久,她怀孕了。她摸着自己不断膨胀起来的肚子,重新体验到了人生的幸福;往日的
不幸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了。
但是,灾难再一次从天而降。她的孩子刚满月,男人就死了。可怜的丈夫攒了一点钱,
想重新整治一院地方,便雇了几个人先打几孔土窑洞,然后准备接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