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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部分

平凡的世界 (卷二)-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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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又裤充说:“我们年龄都小,以前是闹着玩哩,本来,我真盼望我们一起上大学,将
来……我心里很为你难过。大年,你想开些,你的学习本来不错,可人的命运难说。当然,
我们将永远是好朋友……”

    唉!原来是这样。这一回他算真听懂了。他感到眼前的太阳一下子失去了那耀眼的光
辉。他用惨重的代价换来的竟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

    在这短暂的一刻里,就把高大年从童年保持到现在的所有天真都永远地扫除干净了。是
的,他第一次知道:人生实际上是多么严峻啊!

    他什么话也没说,用袖口揩去脸上的汗水,像他父亲刚才那样,拧转身就走了。不过,
他不他父亲那样把关在胸前,而是尽量地抬起来,那神态等于明白地向全世界宣告:他高大
年现在才真正成为一个男子汉了。

    痛苦……这是不言而喻的。这双重的打击,就是搁在饱经世故的成年人身上,也够沉重
的了,何况他才十九岁——严格说来,还是一个孩子哩。

    他原来就为多说话,现在完全沉默了,像个哑巴,一声不吭地跟着父亲和哥哥,开始了
艰辛的劳动生涯。好在村里已经包产到户,大家不在一块干活了,他的不快了只有家里人才
知道。他尽量躲避着外人。

    黑夜,他大睁着眼睛睡不着觉。于是就披上冬天才穿的棉袄,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独自
一个人在村前的河湾里漫无目的地走动,活像一个夜游神,小丽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纠缠
他。他想恨,但又恨不起来,因为过去那些无限美妙的感情仍然在他心头温柔地盘缠着,一
丝儿也剪不断。

    但是,更痛苦的是,他觉得他愧对了一个好时代。眼下国家正需要有知识的人才,而他
又多想为祖国做一番大事业呀!四个现代化对有些人来说,只不过是个口号罢了,但对他这
样的热血青年来说,却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事。他知道,未来一个极其重要的时期,需要他们
这一代人充当祖国的脊梁,可是他却在这个时候遭受了不幸!

    “我太痛苦了……他想。

    “但是”,他又想,“难道我就这样甘愿让痛苦的火焰把自己给毁了?不该啊!正因为
我如此痛苦,我才要争一口气!不仅要好好劳动,还应该好好学习!小丽,我总有一天还要
此见到你,你等着看吧,当我再见到你的时候……”他这样想着,牙齿便在嘴里咬得格崩崩
价响,两只物也不由得握成了两只拳头。年轻人的血液又在他周身沸沸扬扬,一种新的意识
终于在他的头脑中苏醒了。

    他仍然沉默寡言,拚命劳动。

    不久,高仁山老汉发现在他们出山干活的路上,到处栽着一些小石片,上面用白粉笔写
着一些“洋字码”。老汉认出这不是中国字,而又写在这山野里,弄得心惊肉跳,以为是出
了外国特务,他把这件神氦的事告诉了老婆却不以为然地对他说:“你没看咱们茅而里的石
头上也写着?”大儿子忍不住笑了,对父亲说:“你真可笑!外国特务路到咱这里干啥呀?
‘特务’就在咱家里。那是大年写的英语单词。”

    “那是怎啦?”父亲问大儿子。

    “怎啦,他还想考大学!”

    老两口惊讶地张开了嘴巴,仁山老汉摇摇他那已经苍白了的头,说:“还是好好劳动
吧,咱先人的坟墓没得着好风水!”

    不管怎样,大年重新奋发起来。他首先从他考得最糟的英语开始复习。他不愿意呆在家
里埋头学习,以免不了解内情的人把他看成个二流子,知道内情的人又乘机笑话他。他有他
的自尊心。

    但是这种学习是极其艰难的。每当他背着一捆庄稼从山上下来时,汗水腌疼的眼睛已经
分辨不清他栽在路边小石片上的那些英语单词了。但他仍然拚命完成每天的学习计划。日月
流逝,他变得像一个苦行僧一般,经常累得眼睛迷迷糊糊,走路摇摇晃晃,头总是有敢无力
地耷拉着。但是,他觉得自己的的精神却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高扬过,看吧,他走路念念有
词,他上厕所念念有词,他在煤油灯前伏案演算,常常因打盹把头发烧着,满头一片焦
黄……所有这一切,他都忍受着。有时,痛苦的浪潮猛然又袭上心头,折磨得他死去活来。
每当这时,他就在心里默念着那句话:“当我再见到你的时候……”

    此刻,痛苦也正的折磨着另一个人。这不是别人,正是小丽她妈。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土地解冻,大地又孕育着一种勃然生机。可是这季节,对一关节
炎病人却不是好兆头。

    小丽她妈每到这时,腿关节就疼得像钢针扎着一般。今年开春尤其严重。寡妇算不上幸
福,也算不上不幸。丈夫虽说过世太早,她亲爱的女儿却考上大学。回忆往事辛酸不少,瞻
望未来倒也甜甜的:再熬上几年,等小丽大学一毕业,她就好跟上女儿享福去罗!

    但是,眼前的日子的确不好过。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而土地都分到了户,庄稼谁给她种
呀?过不久就要耕地,她不知又该求村时机哪一家。要是往年,她不熬煎,有高仁山一家人
哩。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去求他!

    这一天,她到沟底的水井去提水。返回时,该死的腿走到半坡上,疼得怎么也走不动
了。她把水罐放到路边,双手抱住膝盖,嘴一张一张的,就差没放开声哭了!

    偏巧这时高仁山父子三人正从后山沟里回来,在河那面的小路上往自己家里走。他们三
人都看见了河这边的情景。大年他哥显然幸灾乐祸了,瞧他嘴一撇,照旧往回去,大年看了
看父亲,父亲低倾着头也只顾走路,装作没看见什么的样子。

    大年站住了。他望着前面走去的父亲和哥哥,心里很不是滋味。父兄埋头苦干的精神令
人肃然起敬,可那狭隘的农民意识又多么叫人不能尊敬。

    他独自默默地拐到河湾的小路上,向小丽她妈走去。他是个遭过痛苦的人,因此也说同
情眼前这个有病痛的人,尽管他的痛苦正是她的女儿带来的。

    他来到老妇人的面前,一句话也不说,提起她身边的水罐。小丽她妈痛苦的脸上,一下
子涌上了难言的表情。但她只是在后面说:“年娃,门开着哩,热水瓶里有开水,桌子上有
茶,抽屉里有纸烟,娃自个寻着吃。我这阵腿不灵活,走不快呀……”说着声音便哽咽了。

    他提着水罐进了她家,把水倒进瓮里。

    他往出走时,忍不住朝墙上的相框里瞥了一眼。是她,站在大学门口的校牌下,脸笑得
像一朵花,几乎完全不像原来的模样了……

    他尽量克制着,不让眼里的两包泪水涌出来。

    他出了院子,在以前经常等待沁丽地地方站定。一切过去的印象是那么近,那么清楚,
又是那么远,那么模糊……他看见小丽她妈正一瘸一拐地从坡里上来了,嘴里不停地呻吟
着。他于是很快从另一条路下坡。他不愿看见她那痛苦,也不愿自己痛苦的你让她看见。

    第二天早晨,他父亲把农具准备好了,让弟兄俩跟他去耕地。

    他走到父亲面前,说:“先去给小丽家耕吧!”他的话惊呆了两张粗糙的农民的脸,他
哥忍不住说:“你羞先人哩!那还是你的丈母娘吗?”

    “你不愿去,你就滚!”他突然发火了。

    他哥把犁一摔,进屋去了。

    他转脸去看他爸。

    他看见什么了?啊,挂在那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的皱脸上的,是一丝内疚的表情。善
良、纯朴的本性又在老人身上复苏了。

    谁也没有料到,去年落榜的高大年,今年却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学。

    是的,他考上了。为了这一天,他痛苦了一年,奋发了一年。他在这一年付出的艰辛,
山上的小路,路边的小石片,家里的煤油灯,比他周围的人更清楚。

    当他捧着大学录取通知书从县返回时,又一次来到村前的打麦场上,让身子躺在堆金黄
的麦秸里,尽情地让欢乐的眼泪刷刷的流淌。他爸,他妈,他大哥,都先后跑来了。他们也
者知道考上了,三个亲人围成一圈,一个个满脸喜气,蹲在他面前,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别的什么也没说,只对哥哥说了一句话:“哥,我走后,小丽家有些活要你帮着做
哩,她妈腿不好……”他哥又高兴又尴尬地对他直点头。

    他告别了亲爱的高家村,告别了雄伟壮丽的黄土高原,乘罢汽车,顺着涓涓的溪流,沿
着滔滔的大河,出了山,出了沟,驰过无边的平原,进了车水马龙、繁华喧嚣的省城。他在
火车站附近存放了小件,买了当天去北京的车票,然后就想着去师范大学看小丽,离上火车
还有六七个钟头,他有足够的时间。

    他提着一包炒得金黄的家乡南瓜籽,搭上了去师大的公共汽车。师大坐落在郊区,是这
路车的终点站。他下了车,心狂跳着,向校门口走去。这地方虽然没来过,但并不陌生,他
照片里见过。

    当他走到小丽照相的校的校牌下,猛地站住了。“我来这里干什么?”他突然问自己。

    他的心感到一阵隐隐的刺痛,为自己感到羞耻。他知道,他想见小丽,分明夹杂着一种
说不清楚的心理因素:莫把人看扁了!这岂不是无言的报复吗?

    “我怎么能这样!”他开始在内心里严厉地谴责自己。他想:我确是忍受了巨大的痛
苦,但痛苦的火焰同时也烧化了痛苦本身,使我在精神上和生活上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
界。是的,我曾痛苦过,但因此也得到了了幸福。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该再对小丽抱怨,
倒是该感谢她—尽管这一切是多么地令人辛酸!

    他双手把那和袋南瓜籽捂在胸前,靠着墙,闭住眼睛,让不平静的内心平静下来,然
后,毅然搭上一辆进城的公共汽车,返回市里。

    他来到市中心邮局,匆忙写一张字条:“小丽,请你尝一尝咱家乡的南瓜籽,大年。”

    他把字条塞进口袋,在柜台上拿起缝包裹的针线,笨拙地缝好这袋南瓜籽,写上地址,
寄了。

    傍晚,当美丽的夕阳在城市的一边沉落的时候,去北京的直快列车开动了。车轮的铿锵
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大年淳朴的脸紧贴着车窗,望着广阔的平原和无边的蓝天,眼里涌
出了两颗亮晶晶的泪珠。

    1981年12月于北京


第四十三章

    一大早,太阳还没有从东拉河对面的山背后升起的时候,睡梦中的双水村人听见后沟道
里传来一阵机器轰隆隆的响声。

    这是少安的砖厂又开始了一天的繁忙。

    自双水村的新强人孙少安用机器制砖那天开始,这声音就天天震动着这个古老的村庄。

    开始的几天,全村不论大人还是娃硅,都先后新奇地跑到孙家开办的“工厂”来参观。
人们围着那台神秘的制砖机,看着土砖坯象流水似的从传送带上源源不断地运出来的时候,
一个个都惊讶得嘴巴张了老大。哈呀,这玩艺儿神了!什么能人造出这么好的东西呢?如果
每家都有这么一件机器,那人人都可以发大财!

    当打听到这家伙的价钱时,庄稼人才又惊得舌头在嘴里弹得嘣响。

    后来,人们对少安的“工厂”习已为常了,也就不再来参观。他妈的,看一回叫人眼红
一回!眼红人家又顶屁用哩?没能耐的人还得用双手在土地上刨挖着吃。

    双水村搞了责任制以后,一下子平静了许多。我们知道,这个往日有名的嘈杂村庄,过
去经常人喊马叫的,好象天天都在唱大戏。可是现在,人们单家独户种庄稼,各谋各的光
景,谁还有心思去管那些闲淡事?再说,也没什么相聚的机会。主动去串门?没功夫!真是
不可思议呀,一个村的人,如今甚至几个月都不见一面!村中各处的“闲话中心”早都自动
关闭了;只留下几个不能出山的老汉聚在公窑外面的官路旁,观看来往的车辆行人,说他们
那些老掉牙的话题。好安静的双水村!

    可是,外人并不知晓,实际上村里每个人的心中从来没象现在这样骚乱和喧哗。

    是呀,新的生活带来了新的问题、新的矛盾和新的欲望。大多数人肚皮撑圆以后,必然
要谋算新的出路和新的发展。由此而产生了许多新的难念的经。至于少数光景日月还不如集
体时的家户,那愁肠和熬煎更是与日俱增——过去有大锅饭时,谁碗里的一份也少不了。现
在可没人管罗!你穷?你自己想办法吧!你不想办法?那你穷着吧!

    双水村许多有苦恼的人并不知晓,他们羡慕的能人孙少安,如今也有他自己的苦恼。正
象俗话所说:一家不知一家难哪!

    想想也是,孙少安摆开这么大的战场,而且想弄出点名堂,那也就少不了他后生的苦
恼。是的,他的确为他的事业苦恼——但更苦恼的倒还不仅仅是这些事!

    前几天从县城返回村子后,尽管他一如既往紧张地投入到砖厂的忙乱之中,但心情一直
感到很沉重。妹妹那双泪蒙蒙的眼睛不时浮现在他眼前。他在砖厂一边干活,一边难受地咽
着吐沫。他明白妹妹为什么不要他的钱。懂事的兰香心疼他,体谅他,怕秀莲和他闹架。
唉,几年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出现这样的情况。光景好转了,可家庭却四分五裂!但话说回
来,他又怎能全部埋怨他的秀莲呢?

    自进这个家门来,她没少吃过苦哇!现在,她又熬死累活帮扶他支撑这个大摊场,家里
和砖厂两头忙,手上经常裂着血口子……虽然她坚持分了家,但按乡俗说,对待老人也无可
挑剔。平时,这面家里做点好吃喝,她总想着给那面的三个老人端过去一些。天冷的时候,
母亲眼睛不好了,她就熬夜把老人们的棉衣棉裤都拆洗的干干净净。就是他给老人量盐买
油,她也从不说什么。只是他要把一笔大点数目的钱拿出来给家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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