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卷二)-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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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向前他妈刘志英来顶替润叶照看儿子。这些天里,婆媳两人轮流在医院里过
夜。在向前的病床旁,单另支起了一张行军床。
志英没想到田福军也亲临病房来看望她的孩子。虽说是熟人,现在又算是亲戚,可福军
是地委书记啊!志英控制不住自己的悲痛,又在田福军面前哭了一鼻子。
福军和润叶劝慰了她半天,叔侄俩才离开了病房。
田福军到医院时,就把司机打发回机关了。现在,他正好可以和侄女一块相跟着步行回
南关。
七月的夜晚是温热的。大街上灯火辉煌。悠闲的人们在梧桐树下步履散漫地行走着。各
处的夜市正到了红火热闹的时刻,拥挤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黄原河充满激情的喧哗声从不远
的地方传来,给城市欢愉的夜晚带来了另一种情调。
田福军把外衣搭在胳膊上,和侄女不紧不慢地在街道上走着。润叶手里拎着一个花布提
包,那里面装着一些给向前带吃喝的瓶瓶罐罐,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她跟在二爸的身边,
不时用手拢一拢被晚风吹散的秀发。
田福军心情很激动。他这时回忆起许多有关侄女的事。尤其是孩子结婚以后,他曾在原
西县的办公室里见她那一次。当时看见她被折磨成那个样子,他难过极了。可是那时他的确
无法纠正老丈人瞒着他而造下的罪孽。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等待时间来解决这件事。他没有想
到,事情在今天有了这样一种结局。不过,他内心深处知道,对于侄女来说,未来生活的严
峻考验正在等待着她——她能经受得住吗?
田福军实际上有许多话想对侄女说,但此时却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只是关心地问:“向
前什么时候出院?什么时候可以安假肢?”
“医生说过一个多月就可以出院。安假肢得三四个月以后。我已经请惠良的叔叔和省异
肢厂联系了,到时我和李叔叔陪他去……”润叶亲切而平静地对他说。
田福军感到眼窝热辣辣的。他只是连声说:“好,好,那好……”
第五十一章
大署过后,一进入中伏,垂直地悬挂在空中的太阳,几乎不是放射光芒,而是在喷射火
焰了。大地上热浪滚滚,一片灼人似的炙热。好在黄土高原有充足的风,这些日子,还不象
中部平原那样昼夜都如同扣在闷热的蒸笼里,令人窒息。当然,整个白天,如果你在高原烈
日下活动,那多半得晒掉一层皮。只是夜幕一旦扑落,大地上常常会吹起凉爽的清风,使人
感到这个季节有多么美好……在这个火一般炎热的季节里,即将在黄原师专毕业的田晓霞,
心中也象燃烧着一团火焰。她刚从省报实习回来。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在省报实习期间,报
社的总编辑非常看重她的才华和工作精神,决定通过省高等教育局,要分配她去省报当记
者,按他们学校的性质,毕业的学生当然应该分配到黄土高原各地中学去当教师。但每年也
总有一两名特别出众的学生,以特殊原因被分到了另外的单位。看来田晓霞成了他们这届毕
业生中的幸运儿——谁不愿去当一名记者呢?更何况还要进大城市去工作和生活!
不用说,立刻就有许多谣言在学校和毕业生中间传播开来,说晓霞是通过她父亲走“后
门”才被分到省报的。平心而论,这的确和田福军无关;因为省报决定要她的时候,并不知
道她是黄原地委书记的女儿。
田福军夫妇知道这个消息后,也很为他们的女儿高兴。事到如今,福军才猛然觉得,也
许他的晓霞最合适的职业就是记者工作!这孩子思路敏捷,知识面也比她哥晓晨宽一些。另
外,她性格泼辣,爱跑动,又不怕吃苦——这些都是搞记者工作所需要的。
实际上,当记者对田晓霞来说,也是她梦麻以求的理想职业!
没想到这个理想就这样变成了现实。命运往往就是如此——有的人事事不顺,有的人一
顺百顺!
分配基本没什么大问题后,田晓霞愉快得都有点飘飘然了。也许用不了一个月,她就要
离开黄原,到省城的报社去报到啦!
那么,她该怎样打发在黄原的这一段日子呢?
她很快想到了孙少平。
是的,她要尽量多些时间和少平在一块。她实习回来后还没顾上去找他。他当然也不知
道她已经分到省报去当记者了。
晓霞想起少平的时候,心中就会涌上一种连她自己也急忙弄不清楚的复杂情绪。毫无疑
问,在她已有的生活之中,没有一个男人象少平那样使她在感情上有一种亲近感。尤其是和
他在黄原交往以来,每想到他,心中就会泛起一缕温热的情思。她的确还没有考虑好她和这
个人未来的关系会怎样发展。但她感到她在生活中已经不能再失掉这个人。是的,从家庭和
社会地位来说,他们的距离很大;可是从心灵方面说,没有一个人象他那样和自己接近。在
我们的生活之中,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人与人心灵的融洽更为珍贵呢?不是家庭、职业、社会
地位和其它条件接近的人,相互间心灵就更能接近;而实际上,生活中常有的现象是,两个
人尽管其它方面条件殊异,可心灵却往往能接近和相通——她和少平正是这样的。田晓霞决
定立刻去找孙少平。
上次实习走前,少平告诉她,南关柴油机厂的活不久就要完工了。不知他现在是否还在
那里?如果他已经离开了,她又上哪儿去找他呢?
但她又想,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会离开黄原城。只要他在这个城市里,她就一定要找
到他!她在心里调皮地说:哼,孙少平,你插翅难飞!
其实,孙少平眼下仍然还在南关的柴油机厂干活。不过,用不了多少天,这里也就完工
了——他现在正熬煎不久以后他到什么地方再箍个活干哩……当田晓霞找到这里的时候,少
平正在工地上拉水泥板。他光着身子,只穿一件短裤,被太阳晒黑的身子流着肮脏的汗泥
道。这副样子站在穿着裙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晓霞面前,使他感到十分窘迫。他赶忙把那
件比身体还脏的汗衫套在身上。
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一直没和晓霞见过面。现在她猛然出现在面前,倒使他十分激动。
旁边那些赤身裸体的工匠眼馋地看着他和一个漂亮姑娘说话,都忍不住说出一些酸溜的
“黑话”来。象上次一样,少平既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感到很骄傲!
晓霞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先赶快把她分配到省报当记者的事告诉了他。
记者?对孙少平来说,这是记者田晓霞向他报道的第一条新闻——一条让他震惊的新
闻!
他那激动的情绪刹那间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几乎是一种无声的哽咽。是的,她要远走高
飞了。他再一次认识到,即使她和他近在咫尺,可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却永远是那么遥远。
“你能不能请半天假,咱们一块出去玩一玩?”晓霞很快看出她自己的好消息在朋友那
里引起了什么样的反响,于是赶快转了话题。
“行!”孙少平立刻爽快地说。事到如今,他感到他很快就要和晓霞天各一方了,因此
也很想再和她在一块呆一段时光。他痛切地感到,一种最美好的东西从此将要永远地从他身
边流逝。是的,流逝。
“你先在这儿等一下,让我去换换衣服!”他说着就走过去向站场的工头请了假,然后
两条腿象抽了筋似地跑回到他住的地方。
他先在楼下水龙头上冲了冲身子,便回到房间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用手指头匆忙地梳理
了一下蓬乱的头发,就又跑回来了。他没忘记带了二十元钱——他要请晓霞在街上的饭馆吃
一顿饭,以庆贺她到省报去当记者……他们在梧桐树和汉槐洒下的浓密荫凉中,相跟着从南
关的大街上走过来。
在影剧院附近,满怀激情的孙少平,潇洒地把晓霞带进了黄原最好的一家饭馆。这时
候,谁也不会看出来他是个半小时前还满身黑汗的揽工小子。
少平让晓霞坐着,自己跑前跑后,买了四菜一汤,并且提来两瓶青岛啤酒。
晓霞今天象个乖孩子似的坐在凳子上,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走动着的少平。她感到自己
的眼窝有点热。她第一次这样安心地坐在饭馆里,让一个男人花钱为她买酒买菜。她长大后
从来没有感到过心情如此轻松,又如此踏实;就象小时候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或者伏在爸爸肩
背上一样……酒菜齐备以后,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桌前。少平举起啤酒杯,微笑着轻声
说:“祝贺你。为你干杯!”
晓霞无言地把她的杯子在少平的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视线有点模糊了……
两个人不象过去那样,见面后立刻互相打开话匣子。此刻,他们都默默地碰杯、喝酒、
吃菜,很少开口说话。
这时候,少平想起了高中毕业时,晓霞在原西饭馆请他吃的那顿饭。现在,是他在这里
请她吃饭。转眼之间,他们就又踏入了一个人生的新阶段!晓霞将再一次进入一个更高层次
的生活领域——对她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也是他所希望的。不过,这一切仍然使他心头泛
起一股说不出的苦涩的滋味。他自己的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还顾说未来呢!过几天,他就
不知该再到何处去落脚。
正如俗话所说:人比人,活不成。
但无论怎样,他还是高兴今天能用他自己劳动赚来的钱,在这里请晓霞吃一顿饭。哪怕
他今生一世暗淡无光,可他在自己生命的历程中,仍然还有值得骄傲和怀恋的东西啊!而不
至于象一些可怜的乡下人,老了的时候,坐在冬日里冰凉的土炕上,可以回忆和夸耀的仅仅
是自己年轻时的饭量和力气……
吃完饭后,晓霞提议他们去上古塔山。这也正好是孙少平所想的!
于是,两个人出了饭馆,兴致勃勃地过了小南河上的水泥桥,沿着一条荒僻的小土路,
攀上了高高的古塔山。
立在古塔旁的边畔上,烈日烤晒下的黄原城便一览无余了。从高处观望,街道、房屋和
人的比例都已经缩小,象小人国似的。黄原河与小南河如同一粗一细两条银练,闪着耀眼的
光辉在老桥附近缠绕在一起,然后到东头飞机场前面拐过一个大弯,就在远方的山峦峡谷间
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尽管烈日炎炎,但看见大街上仍然有不少行人——尤其是东关大桥附
近,忙碌的人群如同暴风雨前搬家的蚁群一般纷乱……
少平和晓霞只在塔下立了一会,两个人便不言不语向山后的树林中走去。他们一前一后
只管向树林深处走;似乎他们已经约好了一个明确的去处——实际上,是两颗心不约而同把
他们导向一个更为静谧的地方。
他们穿过大片低矮的杏树林,来到古塔后面的一个小山湾里。
嘈杂喧闹的市声马上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四周围静悄悄毫无声息,只听见一两声小鸟
的啁啾。
这是一个三面被地楞围起来的小土圪崂,长满了茂密的青草;草间点缀着许多无名小花
——红、黄、蓝、紫,一片五彩缤纷。雪白的蝴蝶在花间草丛安心地翩翩飞舞。这地方只长
着一棵独立的杜梨树,碗口般粗,浓密的树叶象伞似的投下很大一片荫凉。
少平和晓霞走过去,先后坐在树荫下。两个青年的心在狂跳着,脸都红腾腾的。他们大
概意识到,此时此刻,他们来到这样一个地方意味着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仍然都没有说话。
太安静了!静得叫人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一阵凉爽的清风吹来,杜梨树的枝叶
在他们头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由于这里地势较高,透过密密的杏树林,可以隐隐地了见九级
古塔塔尖上的金属避雷针,在炽热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目的光芒。
晓霞顺手在草丛中摘下一朵粉红的打碗碗花,举在眼前微笑着细细瞅着,似乎那上面有
什么景致,有什么十分逗人的情趣。少平两只手局促地抱着膝头,一动不动地望着东川空荡
荡的飞机场。
“终于毕业了……”晓霞“终于”开口说,“他正坐在教室里,突然有个女同学在门口
叫他出来一下……”“女同学?叫他?谁?”少平敏感而惊奇转过头,对晓霞这句没头没脑
的话感到莫名其妙。
晓霞仍然微笑着,不看他,只瞅着那朵粉红色的打碗碗花,继续说:“是的,是一位女
同学叫他出来一下。他出来了。那女同学在教室外面的走道里,对他说:‘有句话我一直想
跟你说:十年以后咱俩见一次面吧!’”
“我敢肯定,你要给我说你的事了。那个女的就叫田晓霞吧?”少平脸涨得通红,插嘴
说。
晓霞仍然不理他,只管说她的。
“……那女的说完后,男的问她:‘为什么要见面?’女的说:‘因为我想知道那时候
你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喜欢你……’”
“你原来要在今天告诉我这么一件事?”少平忍不住又打断晓霞的话。
“男的问那女的:‘为什么你以前一直不说呢?’女的说:‘说了又有什么意义?你那
么喜欢尼娜!’”晓霞继续说她的。
“我不愿听你们的三角恋爱故事!”少平叫道。“……那男的帐然若失地问道:‘那咱
们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见面呢?’‘十年以后,五月二十九日晚上八点在大剧院那排圆柱
正中间的通道里。’”
“不过,黄原剧院那排柱子是方的。十年后大概会变成圆的?”少平的话里含着一种酸
味的讽刺。他接着便沉默下来,任凭晓霞去说她的罗曼谛克故事。
“……‘要是那儿的圆柱是单数怎么办?’男的问。‘那儿有八根圆柱……’女的说,
‘如果我的外貌变化很大,你就凭我那时候的照片来辩认我吧。’”
“‘好吧,那时候我肯定也是个知名人士了,反正我准是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