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岁月-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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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西洋的大城威尼斯却则有五万人,过去罗马帝国全盛时罗马城亦只三十万人,且罗马与威尼斯都是孤立的,中国则临安这样名城迢递相望,此即是国内市场大。还有通西域及南方海上的贸易,皆沿途兴起新产业,此则是连国外市场亦化为国内的了。市场大即不必竞争,故讲“和气生财”,不像西洋的歌颂海盗。 市场大,生意好,即可以利息轻。 古代及中世纪欧洲的利息高到没有标准,是因他们的商业靠冒险去欺诈与抢劫,利润率是天方夜谭里的,商人借钱利息重亦可,赚得来不在乎此,赚不来连本钱丢光,拼一磅肉让债主从他身上割去还债。西洋要到产业革命后才有薄利多卖主义,但中国的买卖则向来正常,商业是“逐什一之利”,或其利倍蓰,亦不过什二之利,这平均利润不但压低了利息,而且保证了工商业现货周转的平稳,不受金融资本的支配。中国史上票庄规模之大,还过于威尼斯银行,连英格兰银行亦只在它与东印度公司结成关系之后才比得上。十三世纪的威尼斯银行是从高利贷出生,十六世纪的英格兰银行是工商业的司令部,而中国的票庄则为盐茶丝及皮货瓷器各业的同行所开设,且一直保持为同行的利益,所以工商业这样繁盛,票庄这样发达,可是货币终不跋扈,唐时“一曲红绡不知数”,宋时“一曲新歌百匹绫”,久久实物与货币并用,此即是有金融而不发生金融资本主义。 西洋经济一靠对外掠夺,二靠国家财政。中国则外国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并不为打经济的主意,虽如汉武帝问大宛要马,唐明皇问交趾要象,亦并非拿它来裨补财政,虽战胜外国,亦从来没有订立要他岁输财物若干的条约,只有突厥辽金元对中国曾经如此,但是中国到底平了他们。对内是朝廷握有盐铁及漕粮,但不以之转化为国家资本,乃至从事大规模的建筑与灌溉工程,亦不是为了消化过剩资本或过剩劳动力。中国从来不靠朝廷的消费来繁荣市场。中国的官吏与军队在比例上是世界上最份量小的,井田虽废,州闾乡党的组织实际仍在,民间凡事自己会得处理,朝廷的官吏就人数少了,而军队是因中国没有西洋那种封建领主与商人基尔特作梗,早已施行征兵制,所以常备兵可以很少。
西洋经济的现代化是靠日常生活用品的全面商品化,而以英国兰开夏的纺织业为开始。前此欧洲人是世界上衣著最缺乏的民族,他们不曾养蚕,亦不晓得种棉花。及至兰开夏的纺织业开始,先是毛织,后又是棉织,遂把大众的衣著都包办下来,又因向印度埃及采购棉花,同澳洲采购羊毛,而世界市场乃扩大,不再被限制于前此珍宝香料及高贵的织物这几种商品,且其后又由衣著推广到其他日常用品的全面商品化。中国则从诗经里“民之蚩蚩,抱布贸丝”,早已有这样的买卖,而且泉布的布还被作为货币,汉唐以来,天子赐群臣仍是绢若干匹,锦若干端,民间亦以棉织物丝织物纳税,衣著如此丰富,而且遍于市场,其他日用品亦如此,却不觉其商品化,一面仍是男耕女织,看起来像家庭自给经济,而那繁华的市场,则有它当然好,没有亦不会万民的生计一时都断绝,此即自给经济与商品化经济的配合仍是井田的传统,其实连自给经济与商品化经济那样的名词,用在中国亦根本是不适宜的。
井田废后最怕私有财产会像洪水泛滥,但事实是井田时公有亦如私有,井田废后私有亦如公有。中国人是种花在庭院里亦喜欢它开出墙外,给行路之人也看看,而且像西湖的私人别墅也都开放给游人,连新娘的嫁奁亦沿途抬过让人看。中国人是房子的建筑也疏朗轩畅,让天光云影可以进来徘徊,而且喜欢楼居,开向日月山河。庾信的山铭、“树里闻歌,枝中见舞,恰对妆台,轩窗并开,遥看已识,试唤便来。”有这样洒落的胸襟,与外界连没有一点阻隔,这就不是个斤斤计较私有财产权的人了。中国是朋友有通财之义,连商人亦凭片面的记帐可以取信,不必签字为凭。 中国人是对于物有正常的爱惜,但不把物看成严重,而且人早已高过了生存竞争的阶级。美国电影魂断蓝桥的女主角,因送爱人从军上火车,偷出去了一回儿,并没有耽误排演,就被从剧院开除。剧院的经理是个老妇人,一班歌舞女子受她虐待连没有人觉得不应该,因为她的严厉统统合理,因为生活的真理是这样残酷的。那女主角失业后受生活压迫,沦为妓女,战后她的爱人回来,她在火车站揽生意,回避不及,接著了,仍是当年的笑,当年的爱呀,趁他尚未知情,再得半日也好,再得一刻儿也好,然后她封还了他的订婚指环,自杀了。若是中国人,那女的心仍旧理直气壮,那男的亦必照常敬重她,还更爱惜她,可是美国人不能够,并非因她失了贞操,而是因她在生活上失败了,生存竞争倒下来的人是不可被原谅的。
中国人也讲勤勉,尚书里有“无逸篇”。西洋古时地主贵族可没有说勤劳是道德的。吴季札与孟子皆重夏禹的勤劳,历朝天子亦五更天气必上朝,连后妃亦不敢贪眠失时,这都是西洋所没有的。乃至民间现在爱挂的朱柏庐治家格言,亦开头即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不但为治事,亦为保持人的清新,不坠于惰意暮气。又说四民各勤其业,皆不因生存竞争的压迫感,而是说的“勤有余闲”。中国是民国以来才有失业这样的新名词,但亦总不觉得严重。一个人失业一年半载,众亲友帮助帮助,也就渡过难关了。
民间又有摇会,有事有难则纠集亲友出资借给一个人,并无利息的,此后每年抽签轮还,余人续续补足,抽签中者可得一笔总数,各人皆是化零为整,不过次序有先后,这亦是救度了失业。 金融这样活泼的在于民间,还比社会组织化的或国家银行化的金融机能更来得意思好。且又中国现代城市的工人亦仍不是无产阶级,乡下他总还有东西,至少亦有茔田。财产在民间这样活泼,亦只是因为人对财产的态度大方。对财产能态度大方,故汉唐乐府写富贵人家有富贵人家的繁华,明清小说写中产之家有中产之家的热闹兴旺,连小家小户亦有世界的安定清贞。又虽贫如颜回原宪,亦“原生纳决履,清歌畅商音”。是从这样的民间,故出来得汉魏六朝的荡子,而苏轼为官极勤农政工政,他自己却常会衣食狼狈,靠马生帮忙,兄弟资助,也不算为依赖。
中国人亦且不惯做薪水阶级,商店的伙计总利用公家的便利,同时带做自己的生意,主人并不计较。 而亦不因此腐蚀崩溃,向来工商业欣欣向荣时都是这样的作风,若至于腐蚀崩溃,那是少数不识大体的人所为。连官吏亦不专靠俸给。清朝极盛期,袁子才为江宁县令,罢官后就起造得随园,当然不是靠俸给,但他仍是好官,并不伤民,而民间亦不小气,觉得只要是好官,给他享富贵荣华亦是应当的。又以前白居易算得廉洁,亦有家僮十余人,厩马三四匹,中国是民间过节送礼都讲丰厚,并非官场就算是贿赂。 汉唐朝廷有道之时亦皆如此,而或至于贪污的程度,则是衰世之故。这种作风仍像井田时的“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四月里杜鹃啼遍千山,外面堂堂世界都是初夏,惟有阶沿的寸寸阳光与檐前新竹,特别照映得在堂前做针线的少妇如在水里画里。 这时大门口走进一人,那少妇睄见了满心欢喜,和女伴说得一声“啊,他回来了”,就把针插在胸前围身布遥希恢皇种粗醋龊玫男妫鹕碛铀遣糯友7偶倩乩吹恼煞颍谖尴薜氖澜缬胛尴薜氖廊死锛苏飧鍪撬那兹恕N椅薅嗽谡饫镄聪抡庖欢危俏湍钗业耐銎蓿淳醯谜庵炙角橹溃嗤ㄓ诤何拿鞯牟怠!】墒侵泄庋茫尾环⒚骰鳎磕鞘且蛭恍枰V泄飞系奶煜鲁衅礁皇腋俗悖共槐栈В敛皇耙牛率称髅蠊液芨蝗模伪丶奔泵γΨ⒚骰鳎恐泄泄愦蟛愕闹胁思业娜淖悖诘剖校捌渌汲郊盏呐懦。私晕餮笏蕖!〖热蝗淖悖从簿坎敌郧橹乙幸率称髅蠊抑溃思词墙讨岳瘢谷耸赖奈尴抟啾樵谟诓怠!∥餮笫枪デ嗤魇贝匆寻<鞍捅嚷刈咴谥泄巴罚挥械酱锵褚笾艿母叨染臀趿恕K嫫鸬奶魇贝嗍锹蘼砬老龋挥械酱锵窈撼母叨染臀趿恕F浜蟊迸仿逵窒蚵蘼泶油费穑虿还磺曜笥遥奔洳患爸泄返乃姆种唬杉ǜ荒芟啾取5庇⒐伎牡姆闹悼加没魇保分薜淖苌可胁患巴贝泄奈宸种荒酥涟朔种唬墒撬堑氖止ひ狄炎叩骄⊥妨恕K鞘钦庋卞岬奶肓嘶魇贝O执嗬胝羝鞯牡谝淮纬鱿只共坏蕉倌辏怯肿呔×送罚窃幽懿荒艽蚩骄沉恕
中国的不是慢而是正常,不是因循而是延长。 过去的中国青铜器时代的延长,炼铜的讲究亦成为后来炼钢的基础,所以能铸剑甲于天下,而铁制农器的精美及种类之多,亦是从铜器的精美及种类之多转化出来,中国的铸剑术传到日本,手工打就的日本刀远比德国克虏伯兵工厂用机器制造的军刀犀利。机器理该可以胜过手工,而现代机器制品距离机器可以做到的精华还这样远,这人与机器的可惊的浪费要归咎于西洋已往手工业行程的潦草。而他们这次又发明原子能,则只可用来造造炸弹罢了。这完全是暴殄天物。
中国史并非循环停滞,秦汉以来一代有一代的声音颜色,如“初日照高林”,一朝有一朝的产业新规模,都大过从前,如马可波罗所记宋元之际的生产力即不仅为同代西洋所不及,而亦非汉唐所曾有。中国只是不堕产业竞争,过去青铜器铁器皆比西洋迟三五百年,机器时代亦不过是迟了一二百年。中国的手工业时代这样长,是在培养可以行于机器的产业与人的性情,到了明清这样的高度,即使无西洋的发明在先,亦下去自然会有一天出现机器时代,依顺序不会太远的。现在西洋虽然抢了先,亦仍要照中国的法子,才能有机器时代的天下清安。
现代世界显然不是生产力不足的问题,问题是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国内国外的斗争与战争,因此浪费并阻碍著生产力,要解决这个问题,根本在于人与物皆得其性情之正,生产力的事倒是不必慌张追逐,总要做得好,宁可做得慢。
现在国际形势终不成定,中国只要政治有办法,产业是很快可以现代化的。产业并不能保障西洋,连科学亦不能自保,过去埃及巴比仑皆有高度的生产力与科学而亡,近代英国德国法国亦好景不长在,国际的力量对比不尽取决于生产力,而亦取决于形势,此即我们有著许多机会可以出头。 我们能来天下之物,则他国之富可以亦即是我之富,而且依照自己的意思来安排现代产业。
历朝治乱离合
中国史是像三国演义的起句、“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而因此被今史学家认为循环停滞,但单说版图,就汉唐的比三代更大,明清的又比汉唐的更大,如何可说是停滞?而且西洋像罗马帝国全盛时亦不能统一欧洲,大英帝国全盛时亦不能统一世界,罗马帝国与大英帝国又皆崩溃了即从此不能再合,由此可知华夏的有大一统,及分裂了又能结合,是有他的本领的。
中国史上每次大乱,是因新制度初行时尚带苛性,未能与人生的全面相调和,而还有是因产业地域在扩大中的震动。
西汉亡于王莽的六管,而六管其实开端于汉武帝。井田废后,财政惟恃税收,以供朝廷的平时开支尚可,要举办大事则不足,而且财政成了不过是政府的帐房,不像井田时的与民间产业为一。秦筑长城,治驰道,造宫殿,所以会引起骚动,即因没有可以代替井田的新财政制度来动员民间经济。汉朝初开时,朝廷自天子以下不能具钧驷,并非民间的财力亦到了山穷水尽,而因井田时的公田与国工国贾已废,新的财政制度却尚未达起,不能“百姓足,若孰与不足”,汉文帝的节俭原是美德,而亦因限于收入,只可如此。景帝时吴楚七国反,朝廷即无法应支这笔军费,井田时有征伐,是井邑出兵甲粮秣,而景帝时良家子从军却要靠举债了。其先汉高祖与项羽战,已是多靠占据了敖仓的积谷,又利用秦朝在关中的贮蓄,而项羽则因军需无出处而败。要到汉武帝,有平准及管盐铁,来代替井田的征发制,朝廷的财政才又生于民间经济而为其核心,有了新的行动大力。秦开郡县制,汉设六管制,但郡县制至二世而乱,六管制亦至王莽而乱,皆因其初时不免辛涩。郡县制的辛涩是到汉朝才去了,六管制则要到唐朝,才好比七分熟的桃子又红又白一般可爱。
制度虽没有错,但带有苛性即不好,同样的制度可以做来风姿不同的。每次大乱皆不等触及生存问题,甚至不为对制度有何意见,而只是感觉世景雾数,朝廷像银河里的星座晦暗了,民间就要动起刀兵。因为所争的是世景,所以亦没有阶级斗争那样革命的政纲,并非区区农民暴动,而是天下人皆反。而问他们为什么反,却说是“苍天将死,黄天将立”,乃至三户亡秦之谣,但若认真封起六国之后,或奉起太平教为国教来,是要碰钉子的。原来那口语童谣亦不过是像“桃之夭夭”,兴也,却并不即是一首桃花诗,底下倒是“之子于归”,天下另有所归。 至于因产业地域在扩大中而起的震动,则如长江流域与黄河流域的一体化,上起周朝,下迄宋朝,实经过两千年之久才完成。尚有华北经济自晚唐起另成一规模,至明朝才与中原结合为一体。 而珠江流域则自唐宋时已见强大,但至清末民初尚与中原的产业未能相习。在同化过程中的变动,亦是使农业与工商业代代成为新相知,且引发新制度。故汉唐宋明清各有其文明的新姿,各有其划时代的制度,划时代的版图。 周秦皆以黄河流域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