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岁月-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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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又力有所不及,故凡事不敢放开手做。希腊则只要照顾海上,有武装商船即可横行地中海,雅典初时虽实力比不上新巴比仑王国,这点亦还供应得起,所以有几次战争打得轰轰烈烈,从此起了家。早先腓尼基人的武装商船亦很会打仗,不及希腊之处,是没有像雅典那样的都市做后方,新巴比仑王国有后方,但他的力量又在海陆两面分散了,惟独希腊能合有腓尼基人与新巴比仑王国的长处。彼时做生意带抢劫,海上是比陆上便当,地中海烟波浩渺,荷马史诗里古希腊的英雄乘船去天涯地角寻金羊毛,至今晓风凉月,犹应有人鱼哀唱似当年。
古希腊的英雄都是商主,同时又是国王与王子,他们把海当中那些小岛小国都抢掉杀掉,连那最强的特洛伊城亦攻下了,抢得来的东西,倒也新做人家三年饭米香。可是奥德赛战罢归来,再出发远去碰到了埃及巴比仑的国境,就得比较规规矩矩的做生意,贸易与抢劫如此暂时一分开,希腊的商主乃脱下国王或王子的甲胃,很本色的做起公民来了。现在是生意做得比以前大,却不能再像以前的尽管可以冒险,趁这一时的稳定与安闲,他们把一向买卖带抢劫得来的东西布置布置,和那现攒下的体己财富,为当时的贸易范围所限不能添进去做资本的,都用来就地建设,这才正式出现了希腊文化,它的鲜洁明亮,还隔代继承有阿瑙苏撒始生文明的一花一瓣。
但老是这样下去亦不行的,商业资本不能安份于已有的市场,亦不能从此规规矩矩的做生意只做生意,却是必定还要连抢带劫。希腊正待要向外面的世界再去看看苗头,恰值埃及巴比仑都倒掉了,迎面而来的是波斯。波斯与希腊两强相遇,一直难解难分,这里却有个问题又要重提,即商业资本要横行,说来说去必得有个世界帝国,这世界帝国真叫人坏尽心思,埃及巴比仑皆曾努力过,都没有建得起来,现在可是波斯能吗?希腊能吗?
波斯土地广大,农业与游牧结合,气象比埃及巴比仑还壮阔,而埃及巴比仑的贸易又引起波斯的商业及手工业,因此更多了一层活泼。波斯游牧部落的酋长及地主贵族的人数也多,魄力也大,比埃及巴比仑的寡头地主贵族更适宜于编成世界帝国的队伍,现在一受商业资本的召唤,他们就冲起如飙风,征服埃及巴比仑及印度,并且差一点也征服希腊。 波斯虽有这样大的队伍,但商业资本之神的天庭则在雅典,可是希腊又缺少波斯那样的队伍,两边都是有一样缺一样,要能合起来才建得成一样世界帝国,故此这两位像谈恋爱一样,不见面又思想,见了面又难免口角之争,吵过一回又一回,真真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波斯对希腊的战争即这样总不得个成局。
还有希腊内部斯巴达对雅典的战争。斯巴达有比雅典更得力的地主贵族,也想来强抢雅典合编为一个世界帝国,雅典可真成了一位姑娘,西洋以女性称呼国家即是从雅典来的,她要当心被抢去,因为她家里没有男人。雅典的商人,前此兼做荷马史诗里的英雄,场面到底还小,如今只能做做公民,再要兼职世界帝国的文武百官如何行?此外雅典虽亦有地主贵族,但人数太少,根基又差,上不得正场的。故此雅典前此亦不敢冒犯埃及巴比仑,这回亦是波斯来打她,她还手,却没有过她出去征波斯。这种地方好像还是斯巴达行,于是斯巴达要争做希腊之主,也和雅典连绵不断的打仗,但斯巴达的工商业还不及雅典,战场上的胜负因而不见分晓。
其后是马其顿人出来,把波斯对希腊之争及斯巴达对雅典之争都解决了。马其顿的地主贵族有一种原始的大力,背后有北方蛮族为背景,其商业又与雅典与埃及是近水楼台,规模比斯巴达的大,兵器比波斯的精,他就崛起先征服埃及,又辖治希腊,年青野蛮的亚历山大皇帝骑马进入雅典,从雅典的公民那里得到了商业资本之神的承认,比后世拿破仑皇帝从教皇那里得到了天上的承认还更动人。这位年青皇帝,他就像狂风暴雨,压倒了斯巴达,并且扫荡了波斯。看哪,世界帝国到底建立起来了。于是上帝看这是好的。
但是马其顿亦做得不好。世界帝国不仅要有新的中央政府、百官与军队,而且要帝国境内的社会经济与地方政府皆有个新编成,这比武功来得慢。马其顿即在这里一时未能配得上,亚历山大的帝国遂又瓦解了。这要到罗马帝国出现,才契机成熟。
罗马帝国是其全境的商业资本与手工业,与奴隶社会自由都市的公民政治,农业的封建政治,皆经过再编成而结成了一体。 罗马帝国的文武百官不单以本地的地主贵族为干部,而且是把属地属国的地主贵族亦编了进去,故那样庞大坚实,下层则有比往时一切古国更大的奴隶为生产及战斗的队伍,此外更有比雅典更多的公民来做一切队伍的中坚。如此,世界帝国乃正式成立,它的来历与性格近是继承亚历山大皇帝的希腊与马其顿,远是继承埃及金字塔后王朝及亚述帝国的传统,它是海上的,又是大陆的,有法典、有平民会议、有罗马皇帝。
罗马帝国是商业资本的精神及其色相,有名的罗马法,如巴比仑说的“法典出自神授”,乃是商业资本之神交下来的,并非真由公民所产生。商业资本之神并不即是商人的化身,因商业资本与商业是两回事。商人受生理的感情的限制,及因他是那一行的商人的身份限制,有时会不纯,而对于同行同业或同行各业,会做出站在商业资本的立场看是不明大义的事来。惟有法典,它是把各种人及各种职业连商人及商业在内,皆置于商业资本的支配下,而结成的社会关系的全套,故要由商业资本之神来作成,而公民会议则只是通过它。
法典不能违反商业资本,但可以违反商人,有时甚至可违反商业,因为认真说起来,商业资本只是资本,商业是附加词,并非隶属于商业的资本,所以后来还可以改为工业资本、金融资本国家资本等。法典的精神既是资本的规律,在它面前便公民会议亦不得不谦逊,而且这资本之神彼时宠爱罗马皇帝尚过于宠爱公民会议,因罗马皇帝比组织公民会议的商人更少受职业身份的限制,更超然于世上的喜怒哀乐。在这一点,是继承有自由都市僧侣政治的传统。 罗马帝国与希腊大不相同。希腊的商人是样样事都自己动手,而他们的奥林匹司山上诸神亦很有感情,希腊商人与各行各业的人交接,职业身份对职业身份还有个平等,而大神宙斯手下亦有工巧之神、耕稼之神、牧神猎神等。希腊的商业资本即是商业,资本之神即是商业,是有色相的,故此雕刻大发达,是神像而亦是人像。希腊商人又不大讲究法典,他们倒真是立法者,不必跟从法典,却只管做去就是,颇为活泼的,他们的大神宙斯亦没有立起十诫之类,行事说话尽可以反覆无常的蛮来。这些可真是希腊的好现象,在西洋史上是无匹的。
但站在商业资本的立场看,则希腊的做法是危险的。希腊的商业虽尊,其他产业仍多少可对之分庭抗礼,而商人亦有时会忘却他的身份,和他们玩玩吵吵当作兴头儿,雅典与波斯斯巴达打仗会那样的只打个平手,还只管打,弄到大神宙斯亦颇失威严,他手下的众神亦胆敢对他反抗了。
要等罗马帝国出现,众神才皆寂寞下去,商业资本的大神省却了许多喜怒哀乐,成了一个不可干涉的超自然的大力,连他的头生子商人亦见他慑息,而现在他是附在罗马皇帝身上显圣。 罗马皇帝虽亦有妻室儿女,但在职业上他可算是净了身的,他有妻孥有财产亦只如神父太监的私蓄姬妾,私蓄庙产,惟他可以做世界帝国的神庙里的庙祝。
可是眇者不忘视,跛者不忘履,罗马皇帝为了亦要有一份世俗的喜怒哀乐,而叫人纵火焚烧罗马城,不过他看了亦还是做不成诗。法典的社会没有人世,没有阳光与音乐,阿波罗的金琴已响绝音沉,连希腊人的竞技到了罗马人手上亦变成只是懒惰的消遣,罗马帝国那一代即是这样的严肃而无聊。
赫赫罗马,蛮族灭之,而后来西方的基督教世界则不过是连文物亦销亡了的罗马帝国,那不可以造像的上帝是冠剑尽失的罗马皇帝在天上归了位。
再后来,文艺复兴的中世纪欧洲又有了希腊的雕刻与冠剑,耶和华亦又恢复为宙斯,手下又有了艺术之神、工巧之神、爱神,及从罗马时代新添进去的战神,而且许可诸神吵架,基督教亦分了派别。 而且又有了许多半神半兽的英雄,海上的奴隶贸易,及城邦的战争,新的金羊毛神话,及新的特洛伊之战的史诗。可是西洋人直至今日,仍有著罗马人那种胆怯,他们早晚两次祷告:主啊,愿您听取您的最卑微的仆人的求告,愿您许可您的最卑微的仆人来完成您的旨意。因为在您面前,地上的一切不过是灰尘,而您的最卑微的仆人则不过是个虼蚤罢了。只有您的旨意,能使芦苇坚强如刀枪,并且世人的眼睛里有感恩的泪。 亚们!
罗马帝国自身其实是个罗马城,罗马城外的义大利及更远的属地属国皆各是一个单位,单靠商业资本的线在拉拢,罗马帝国连不能是罗马城的幅射圈而只是些虚线。后世西洋的都市工业更发展了,把罗马城放大而为民族国家,但其外围的殖民地仍是虚线,仍只靠资本的力量在拉拢,虽到现在出来了帝国主义,有更强大的机器工具与国际金融资本,亦不过是罗马帝国的再扩大。
中世纪文艺复兴的欧洲虽回到了希腊,但希腊只是罗马的初期,而文艺复兴亦果然又成熟了而变成帝国主义的教廷的侍婢,西洋史上的教廷政治乃真是罗马帝国及现代帝国主义的灵魂。而到了帝国主义乃至世界苏维埃联邦,亦只是放宽了罗马帝国的限制,而不能越出那限制。
西洋的社会先是奴隶,后是农奴,现在是工资奴隶,再变到国家机关的雇佣奴隶,他们的历史一直是资本为祟,从商业资本到工业资本银行资本国家资本,他们总不能产业的色相自身即是个具足。他们革命又革命,只能是从古代自由都市僧侣政治到罗马帝国这一段传奇的反覆。古代西方皆入于罗马帝国,现代西方皆出于罗马帝国。
他们每次出现新的罗马帝国,而每次又毁灭,造了又拆、拆了又造,而且每次毁灭的原因皆只是这一个,没有人与物的位份,所以大信不立。他们的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
恒河畔金色莲花
印度的金色与中国的黄袍黄屋,日本皇室的徽章菊花,来历皆从阿瑙苏撒的始生文明,金色与音乐同是可喜乐的阳光世界的波浪。在阳光世界里,田稻穰穰,长亭短亭,柴门流水,皆成金色,故金色不单是新有了一种颜色,而是众色提高到另一境界,一一是新的颜色了。金色是颜色而亦是光。
埃及的则是蓝灰色,阳光世界因奴隶社会而变成蓝灰色的天,感觉有种威力,人稍稍苍皇了。而希腊的白色则只是光,白色亦可是颜色,而希腊的白色是无色。后世西洋便总是采用埃及的一点灰,希腊的一点白。萧伯纳的作品里有一道光通过,可是没有颜色,此即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英国。德国与美国皆是钢灰色,但美国还更近希腊,美国且有点奶油色。
苏俄最近埃及,而因是新的奴隶社会,把那蓝改成了红。 前此中世纪欧洲的农奴制对古代奴隶制亦是新的,上帝的使徒与教廷的主教亦穿红。 那红是洪荒世界里太阳的红,与埃及的蓝灰色的天一般是隔代的旧石器时代人的噩梦。
埃及的蓝灰色在印度只用来昼夜叉,而红衣主教及共产主义那种邪气的红,在中国亦只有火神及女缢鬼才爱穿。中国人爱的蓝是宝蓝,红亦另有一种吉服的红,而代替钢灰色的则是青色,青色有一种贞洁。中国人不喜奶油色,白是喜欢李花梨花梅花的白,是一种丰富的颜色,中国人连日光月光亦说是日色月色。
中国人除了金色为尊,最喜欢的还是桃红。 桃花极艳,但那颜色亦即是阳光,遍路的桃花只觉阴雨天亦如晴天,傍晚亦如晓日,故艳得清扬。 日本人喜欢樱花,樱花像桃花,只是轻些淡些。故又印度的是金莲世界,中国的是桃花世界。莲花世界金色熠熠,无迹可求,桃花世界亦有这种好的糊涂。 金莲深邃,没有一点危险性,而桃花飞扬,有危险性。瑶池王母的蟠桃会,及刘伶阮肇入桃源,桃花不免要思凡。还有晋人的桃叶歌与桃叶答歌,比起来,就觉得印度的莲花只是颜色,而桃花则真是花,印度的是佛境与五浊恶世,中国的是仙凡之境,但桃花种在闲庭里又很贞静,那贞静比金莲的深邃更好。
金莲而且冷清,桃花则有李花来相配,这亦是中国文明比印度文明更有人事的烂漫,桃李竞妍,金莲则要竞亦无可竞。而亦因这热闹,中国人爱了桃李亦还爱莲花。桃李与莲花成了汉朝及六朝唐朝的风景。
可是就连这莲花亦中国的与印度的不同,印度的像是金箔剪出贴在那里的,而中国人则宁是爱的采莲“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那莲亦不是金色的,而是红荷花,白荷花。梁武帝赋里“荷花乱脸色”,李白诗里“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以及一位王妃的诗里“天淡淡,水溶溶,奴隔荷花路不通”,都有烦恼,然而是非常好的烦恼。
中国连金色亦变得很世俗,单称黄或称金黄,因黄比金色更有颜色的具足,而且说是土德。佛寺来到中国,是赭红的墙或黄墙,亦总要表现一点土黄色,和尚是穿缁衣或大红金线袈裟,戴金色毗庐的,中国民间戏里亦把来都变成土黄色。这并非农业社会所可解说,西洋亦经过农业社会,但没有这样。而我仍喜南北朝及唐朝女妇额际擦娇黄的颜色,就像佛菩萨的金容,然而又是现世的女子。
吴季札观乐,但是看看颜色亦一样,这里就来说印度文明。印度有天地人,有众宝妙严,但金莲千瓣,印度从来是千王政治,没有大一统,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