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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山河岁月-第6部分

小说: 山河岁月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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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季札观乐,但是看看颜色亦一样,这里就来说印度文明。印度有天地人,有众宝妙严,但金莲千瓣,印度从来是千王政治,没有大一统,缺少行动的大力。
  印度的天与中国的埃及巴比伦的皆出典于阿瑙苏撒的始生文明,印度称梵,如中国称干,而称梵天则如称昊天,这天便是昭明的天,而称梵称干则犹云天之昭明,性能与色相并不相离的,故中国不说祀上帝而说郊天,印度亦帝释并不了不起。但巴比伦的灵则已是天的性能从天的色相出离,在埃及更变为全能,再到希伯来人希腊人乃全然没有了天而只有大神。旧石器人虽有天,却只是个洪荒草昧可惊恐的大力,而耶和华亦不可以造像,因其与人无共通。
  埃及人是把尼罗河亦说成荒唐可怖的威权,阎罗王的阎罗即从尼罗河的尼罗而来,还传到印度中国乃至日本来吓人。可是中国人说到黄河,竟没有个伟大的河神来相配,印度亦佛经里虽有主河神,但地位并不重要,恒河仍只是恒河。这天只是天,山河大地只是山河大地,真如“看竹何须问主人”,非常好的。
  印度的诸天亦如莲花千瓣,有光明妙宝妙音声,地则有须弥山,有香水河,有无数众香国土。如来现相,诸天雨花,山河大地起六种十八相震动,此即天大地大人大,如来即佛,佛即大人。
  佛名经及华严经里的诸佛菩萨,如大日如来、宝幢如来、光明普照吉祥佛、云海华严安隐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以及神,如珠髻妙目树林神、可喜乐奔流喧哗主河神、手执莲花主城神、海日云音主风神、妙音华色主昼神、善惭愧喜笑主药神,其实皆是人可以有的三十二相,八十种好。
  至于器物,如佛说金师冶金制具,分十层加工,那加工不止是把物来组织,而且是人的流露,所以一器一皿价值数千百亿。 还有法华经里佛说观世音菩萨之事已,尔时大势至菩萨即从座起,把自己的项炼献上观世音菩萨,因为观世音菩萨是这样的好,而大势至菩萨又是这样的欢喜,所以那项炼真是希世之宝了。
  印度东西有一种明朗深邃,那明朗是早先新石器时代始生文明的,而深邃则是这明朗的成长。 埃及巴比伦亦深邃,但那是商业资本与奴隶社会所作成的王朝及帝国的巫魇,而希腊则把这些来否定了,才又透出早先那一点明朗,后来中世纪欧洲文艺复兴,亦是把罗马帝国及教廷的深邃暂又舍弃了才再现明朗,是故西洋的明朗与深邃不能兼,而惟有光明与黑暗的对立,可是印度则有金色。
  古印度亦是好在没有奴隶社会,单从布施之盛即可见。西洋奴隶制及农奴制时代,有金字塔,有地主贵族的奢侈宴会,但惟希腊的奥林匹克竞技相当有民间财富的活泼,而其后遍地的教堂则靠什一税。印度遍地的婆罗门及释氏却无税收,无生利的庙产,且为僧不许过三衣,不许蓄隔宿之粮,而靠民间日日布施,此即见财富散在广大的民间,非奴隶社会所能有。
  佛说平等,不但人与人,连与天地万物时空,过去现在未来,方位大小多少亦皆平等,并非此同于彼,而是如此如彼,不过是“如”,算是你富了,算是他穷了,但又怎么样呢?有这样的志气,即贫富的事实亦夸张不到那里去了。故平等亦又是自在,可以不向阶级讨生死,乃至解脱天地万物的六道轮回,解脱是文明的能游嬉。西洋的平等自由解放则在那里向阶级讨生死。西洋与印度是两家的家世就不同。
  印度的家世要从达罗毗荼人说起。第二次大战前夕印度地下考古,发见达罗毗荼人的名城遗址已有高度的科学,其后雅利安人所建的只是摹仿,材料及设计皆不及。这达罗毗荼人当初迁入恒河流域,因其广衍,不像埃及人巴比仑人的动手即要霸占土地,他们在此建造产业,倒是与汉人在黄河流域所做的有几分相似。他们有马克公社,是井田的雏型,不过不能像中国的当真成立井田,其千王政治亦是有古中国诸侯万邦的性情,只差建不起天子之朝廷。
  但恒河流域到底亦难比黄河流域的广衍,外面西部印度河流域即为季候风所不及,空气干燥,多是些草原及沙漠,中部印度斯坦及南部德干高原虽亦可游牧耕种,但要下辛苦,这两处达罗毗荼人皆不去。他们贪便利,只管从恒河下游沿东南海岸发展,直至锡兰,又延伸至西海岸,以与巴比仑埃及通商,而达罗毗荼人文明的本部遂亦渐渐离开恒河流域,移至印度南端。不以恒河流域为产业及政治的王畿,而惟以沿海的商站来联络,故其后分成五印度。
  但彼时恒河流域的产业已有了平等和谐的基础,沿海的商业亦只吃的对外贸易的活水,不能伤害本土众产业的健康,倒是众产业的空气流通里有容许这点商业飞翔的余地,而不发生商业资本的怪力乱神,此即古印度之所以能有商主的妙严。西元前一千五百年顷,达罗毗荼人的最后光辉南印度名王那瓦拉,有宝象金车弓矢,且发明弓弦乐,后来佛经里说的七宝即是达罗毗荼人的。那七宝?轮宝象宝马宝玉女宝珠宝主藏宝主兵宝,而以此七宝治世的转轮圣王那瓦拉,是尽有商主的妙严。
  可是古印度不能有像黄帝的征岂尤,就在那瓦拉时达罗毗荼人被蛮族雅利安人进来征服了。印度有只古舞非常悲哀,是达罗毗荼人的遗民一翁一媪婆娑而舞,歌曰“日已夕矣”,望著前面杀来的雅利安人而慌张遁去。但亦因是千王政治之故,雅利安人对之不能一戎衣而定,却四面八方征战劫掠,经过很久的岁月,故佛经里说起前朝里,动不动是无数亿劫之前。
  至释迦之世,雅利安人入主印度已千年,他们继承达罗毗荼人的文明,而且产业有了新建设。 那产业的性情仍是早先的,但把来扩大了,兴起北印度的狩猎及农牧,与恒河流域的产业来相配,且又开通了对东方的陆路贸易,把对巴比仑埃及的海上贸易的本部移到恒河下游,与对外贸易有关的手工业乃亦来生在恒河流域的众产业里,有了新的平等和谐,新的热闹了。佛经里所说乳酪禽畜之多及手工业之盛,即远过于早先达罗毗荼人时代的。尔时达罗毗荼人的故都锡兰虽仍繁盛,但产业的本部及文明的本部皆已移到了恒河流域,释迦即在王舍城之时多,去南方之时少。
  但雅利安人的亦是三千大千世界,形不成一个政治核心,没有像五霸的尊王攘夷,亦没有像埃及巴比仑的商业资本之神与地主贵族及奴隶的队伍,来编造统一的王国或世界帝国,而波斯人乃进来占领了印度。
  可是千王政治亦避免了印度全境一齐被征服。早先雅利安人征服全印度至少经过二三百年,达罗毗荼人的文明并不一齐劫毁,故雅利安人有学习与继承的余裕,其后陆续征战便不像初期的苛性。这次波斯人进来,亦不是全境皆被占领。再则,凡异族入侵,皆必利用征服地原有的统治体制,否则亦要代它建立一个,才可肆行为虐,可是印度文明的秩序有在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之外,不好被利用,亦难代它另建一个苛性的统治体制,是故波斯派来的总督宽大出了名,此则是印度没有商业资本奴隶社会的好报。
  耶和华以洪水与敌人之手毁灭以色列人,以色列一妇人在城门口闻前方兵败,说“荣光去矣”,即以这句话的意思给初生的婴儿取名字,还有传道书里那种荒凉冷漠恐怖,皆是感情惟在于现物。又如罗马帝国的灭亡,乃至今次败战后的日本人,因受了打击,一时心里都解不开了,竟怀疑到人世的大信。但彼时波斯占领军并非排山倒海而来那样的大军,印度人并不太害怕,不去想像有个超自然的大力,故不出现容易发怒的上帝,他们的东西亦没有都被抢光,感慨兴亡得失倒只是反省。败仗原亦不过像赌博的输了钱,并没输了人,情意的事只是还要以情意来解开,印度人即好在没有荡失到了玩世不恭的讽刺,这即是不轻薄,仍有著情意的端正,而从这端正里乃出来了释迦。
  释迦是沦陷区的人,他并不只念念于印度的遭际,却还能平视世界。彼时西方古国如巴比仑埃及皆“银罐破裂,金链折断,日光淡薄,磨坊的声音稀少,人畏高处,路上有惊慌。”而胜利的波斯人亦不快乐,尚有起来除灭他的人在后头。 这一切,连同印度的遭际,皆只是原始生命的炽盛,生灭不已,印度人说的无明,是宇宙的大的愚蠢,使人对之不暇怨怒,亦无法同情,而惟有慈悲。释迦的慈悲不是自居于超人,而是见这人世无常,众生苦恼,联想到自己身上不免怵目惊心,他不像基督的望著耶路撒冷城恸哭,却连哀恸之情亦平实化了,只是一份切切之意,是从这样端正的感情里所以他有理性清明。
  释迦解答了三个问题,一是文明的传授,二是文明的肯定,三是文明的成就,前两个都解答得甚好,末后一个解答得不好。
  第一个问题,早先雅利安人原是印度北境的蛮族,佛经里有阿修罗、阿修罗者,大海中立,水不没膝,向下视仞利大。无酒,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不端正,惟女舍脂端正。在须弥山北大海之下万一千由旬,有阿修罗王,名日罗(目+ 侯),势力甚大,纯食淤泥,及兴祸福,多与天睁。这阿修罗种的雅利安人入主印度,恰如征服巴比伦的迦勒底人,他们的诺阿“现世界的主人”是个四翼展开的鬼,而天则是指的达罗毗荼人。征服者来到文明的面前,觉身不洁,觉世界无亲,且有种负疚之心,觉身有罪。他们从达罗毗荼人摹仿,但摹仿得来的东西总有隔膜。
  西洋更有两重隔膜,文明尚在巴比仑埃及时已因商业资本奴隶社会而迷失了,再经蛮族辗转过手,益发分离为人类社会与上帝的天廷。但文明在印度则惟有辗转过手这一重隔膜,而且雅利安人到底渐渐把来消化了,梵唱特有一种凄凉与喜悦,即因有这一段先迷后得的辛苦。可是到了被波斯人占领,触动旧时的那份凄凉,又凡事将信将疑起来。释迦于此的解答,是文明可以传授的,它能自照,亦能照它,能照它是因众生皆有佛性,虽是传授得来的,亦可成为自己的东西。
  这一解答在历史上极重要,汉人能同化蛮夷,而且将来还可以使西洋人亦皆来生在天下文明里,即靠文明是可以传授的。文明在西洋虽巴比仑埃及时已若存若亡,只得一些些,而这一些些在后世西洋亦仍有著,可见有了个文明,它就是有著在那里的了,我们仍可以叫喊得应他们的。
  第二个问题肯定文明,则是释迦之所以能成正等觉。 四句偶、“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前半偈婆罗门亦晓得说,亦即因明里的“声无常,是所作故,喻如瓶等”,是造作的东西即有成有毁。而后半偈则为释迦所求得,即是尚有解脱生死轮回的无为法,譬如数学的点有位置无面积,它是不可以作的,但它是在的,物理的点会毁灭,可是怎么也不能想像数学的点会毁灭。文化必毁灭,文明则常在,文明是有常有我有乐有净的。
  第三个问题文明的成就,释迦错在不能无为而亦有为。譬如数学的点是不可作的,用铅笔或粉笔画的点怎么亦不能没有面积,连一切规尺与三角板亦皆是不能绝对精密的,但数学还是用规尺三角板及笔作了点线与圆来演算,把有面积而位置不精密的东西亦当它是有位置而无面积的来处理。所以老子说、“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窍。 ”而孔子说的天理亦即是人事。可是释迦说一定不可以造作。
  释迦原是个大有作为的人,佛教不比西洋的宗教,佛不是神,亦非神的使徒,背后并无靠山,又不以赎罪说恐吓世人,亦不像欧洲的教廷有统治权,佛只是大人,其教只像教育的教,却竟能倾动一代的人与物,有在千王政治之上的世尊,这实在方可惊。 但是在世尊那里,只见众生苦恼,而中国则“王者之民,浩浩如也”,中国的王者与民同乐,世尊则没有过一次与民同乐。世尊四十八愿度众生,度不尽恒河沙数的劫,可是劫这样东西,若能像武王的一怒而天下平,岂非就没有了?
  而印度总是受外来的侵略,波斯人之后有马其顿人,此后又有大月氏人、蒙古人,直至陷为英国的殖民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独立了,亦分成印度与巴基斯坦,没有大一统。 印度史上惟孔雀王朝一统过,但阿育王亦只是千王政治的盟主,如早先达罗毗荼人的转轮圣王,不过气象更壮阔些。印度没有像西洋史上的王国帝国,是因没有商业资本奴隶社会及公民与地主贵族的队伍,而其亦不能像中国的王天下,则因五常不备,不能制礼作乐。
  从大月氏人入主印度到戒日王,相当于中国西汉末年至隋唐之际,随著大西域产业圈的建立,印度文明有一次新的辉煌。这产业圈连印度在内,包括新疆甘肃西藏缅甸,及波斯阿拉伯的一部份,形成商业手工业农业畜牧与游牧的大结合,虽是以商业为纽带,却比罗马帝国更健康,有普遍的烂漫生发,且因加入游牧,新有了一种行动的大力。但这大西域仍只是印度千王政治的扩大,出不得真命天子。
  其时佛教分为大小乘,大西域的人宁是通过小乘去接受印度的建筑雕刻绘画及舞乐,且因大西域产业的新活泼给了这些东西以新生,乃至在印度本土亦如此,因产业的新活泼而有了民间的许多新器物,这原可以作成佛教的新的现量的,可是论师们未免胆怯,故单标大乘,看重因明。
  早先释迦说法,多以色相示人,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但论师则惟是论,再没有那种春光烂漫,连说故事的本领亦比释迦相差远了。他们虽有个明彻的理性境界,爱说如大圆镜,但那镜实还不及庾信镜赋的镜好。好的东西是要有了才晓得可以是这样的,无明的东西被因果律所缚,而文明则如爱娇的女子,有时简直不听话或故意不听话,因果律亦拿她无法,而孔子的言行亦每出其门人的意料之外,还有大英雄亦喜怒不测,是故释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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