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岁月-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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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而孔子的言行亦每出其门人的意料之外,还有大英雄亦喜怒不测,是故释迦游戏神通,因明可用可不用。原来如此,用因明的人是远比因明重要。但从论师,则只闻其论,不见其人。
而且论师们的因明学亦不佳。因明的现量不是西洋辩证法的现象,现象不过是外物,现量则是物的亲冥自体,至成极定,此乃是以文明来看现物,如诗人的竹子,美人的月亮。现量是要经过成,释迦多说成现量,而论师则惟应用现量,此亦是论师的不及释迦可亲,释迦对世界有一种喜气、一种凄凉,论师则没有。
论师陈那又把因明来革命,删去圣教量。圣教量在中国是先王之教,在印度是达罗毗荼人传下来的至理名言,如数学亦有几千年前传下来的十几条自理,因明倒是从圣教量才有,如数学逻辑的从数学自理才有,如何可拿因明来论证圣教量?再则,古圣之言有的极正经,有的却是开玩笑说说的,而因此新鲜活泼,说话的人与说话的音凡,与被说被取笑的人或事物乃皆有了风光。可是论师没有这种会调笑的好,一股正经的论证,如同检讨苏诗“春江水暖鸭先知”,何以不说鹅亦先知,而断定古人之言亦有漏义有余义,要把来删去一样。
释迦破除无明,肯定文明,及文明的能自照照他,自了了他,继之者应当是成就文明,如孔子说仁,孟子荀子说义说制,但论师仍只反覆论证那四句偈。释迦成等正觉,华严经里还有“世界成就品”,而论师则但成唯识,可是万法唯识或盈天地皆心,亦不及身与万物俱化,如庄周的梦为蝴蝶,栩栩然蝶也,及其觉,瞿瞿然周也,以及他的游于濠上而知鱼之乐,倒是有风光明迷。
但这亦不能只怪论师,连释迦的明心见性亦是知仁未知义,达性未达命,这是文明在印度的未成就。
问史于中国
在埃及巴比仑与罗马帝国,在印度与大西域的千王政治之外,尚有汉人的“惟王建国”,它是平等自在的,更静好,亦更有行动的大力。它是文明的自体,历劫而常新。它只是这样的,如孔子说的荡荡乎如天,民莫能名焉。而我如今来说,亦只因它于我是这样的亲,如贾宝玉初见林黛玉,问她今年几岁了?可曾上学?身体可好?曾服何药?如此盘盘问问,便变成写历史了。我们有时亦不过是对著面前的中华民国要这样盘问盘问。又如贾宝玉见林黛玉带来的扬州土仪,他拈起这件,放下那件,说好论坏,又问这是叫什么名字?那是做什么用的?是什么来历?我们对中国的东西有查考评论,亦是像这样的无非因为欢喜。
今史学家疑古,疑古亦可以是小小的淘气,叫人好笑又无奈,但是一脸正经的儿戏则不可喜。他们不信中国古书,必要依照西洋史的规律,又且以为科学方法是一切。
他们见孔子已说过杞宋文献不足征,故定出“先秦史”那样的名词,只承认比秦朝略早的事还可以谈谈。其实孔子说的只是钟鼓不足以征乐,俎豆不足以征礼之意,并非彼时已无信史了,不然他如何又说夏礼殷礼吾能言之呢?
西洋旧约里有列王纪,新近又发现巴比仑的列王纪碑版,他们都是有王朝印有列王纪,此外且把前此的传说亦追记下来。列王纪已是信史,传说的追记未是信史,但亦有事件的可征性。何况中国从黄帝时立史官,其后虽改换朝代,却没有过像西方古国的遭蛮族摧毁,及至孔子时,文献之多,不但藏在王室,还分发给诸侯,故周有柱下史,而楚国左史倚相亦能诵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魏安厘王冢又有竹书纪年。
彼时王室与诸侯的文献还开放任人参观,孔子即曾从周柱下史问礼,又参观过杞宋的文献,又在齐闻韶,又入太庙每事询问,而吴季札至鲁亦得观乐。既得参观,即民间还有抄本,故尚有史官以外的史家,如春秋与三传皆私人之作,而诸子书于前朝的历史亦多称引。至于尚书,那是选辑本,彼时搜赋,蒙诵,史进箴,给周室子弟当教科书读的,而士大夫亦得普遍传习,故选的教材记言多于记事,且各本的取舍有异同,所以造成后人对今古文尚书之争,其实皆是真的,而且彼时还另有纪年史。
秦朝焚书,不过是不许民间私藏,而在政府则仍保有著,故司马迁写五帝本纪及夏殷周本纪得有所本。其中如殷本纪,今史学家拿殷墟出土的乌龟壳与青铜器劈头劈脸打下去,叮叮当当一阵火星直冒,定睛看时,它仍然纹风不动,只得又承认它是信史。郭沫若使尽他那考古学的解数,到底亦说井田实有,而且如周礼及孟子所记载的那样。
地下考古学原不过是补充史料,却不足凭以论断,因古物出土,若有当然有,若无却未必无,殷墟甲骨文字即不过是彼时占卜的记载,一偏的东西,不能以甲骨文中所无者断定其无。 又如毛泽东在延安居住穴室,千年后地下考古若单凭晋陕北部的出土物,难道亦可断定中华民国还是穴居时代?
安特生推定中国铜器时代起自西元前二千六百或二千三百年,相当于黄帝或尧舜时,沙井青铜器则在西元前二千或一千七百年,相当于夏或殷时,这三百年的出入,倒是要靠中国古籍来取决,而地下考古所能补助古籍的则很有限。古籍记殷时文物之盛,即今时那些学者亦不能不承认其已是青铜器时代的高峰,此即青铜器的开始决不在殷时,至迟亦在夏时。 铜器则黄帝时已是,而不始于尧舜时。 铜器时代与青铜器时代各有一番大变动与成就,自黄帝至尧舜时为一大成,自夏殷至周时为一大成。故可决定他的早三百年说为是,迟三百年说为非。黄帝时已有铜器,但不是黄帝时铜器才开始,还比这更早,汉人从阿瑙地方东迁时已带来铜器的。禹贡又记载夏时早已用铁,惟仍似青铜为主,中国史土石器铜器与青铜器乃至与铁久久并用,地下考古学者喜欢推定何器起自何年,亦要修正为何器在何年曾有。
安特生推测两个时期的出入皆是三百年,宁是依照顺序更多于依照地层。今时世界上一般考古学者依据地层推测年代,几千年的出入亦常有,但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莫说几千年的出入,单是三百年之差亦可以一是汉末,一是初唐,或一是晚唐,一是北宋,人世上不知发生了多少大事,即此可见地下考古学的粗陋。良史原可以是自证的,若必待殷墟遗物来征信殷本记,假使黄河改道,把殷墟连地底亦冲走了呢?数学若亦如此待证,如何还能演算天体?可是今时史学家纷纷的翻案与批判,皆不能就已知求未知,反因其未知并其已知而失之。
连对于那样可靠的中国古籍,我们亦非必要根据它,因为历史亦是生在现前,观今可以通古。而一器一皿的事迹,则我们还要也有那样的情意,若只会把史料整理,把古物分类,那不过是技术,像刘姥姥见了自鸣钟只知其会走会敲,有字有面而已,怡红院里的光阴她还是不晓得的。今之史学连眼前的中华民国亦不知,而说是资本社会,封建或半封建社会,他又如何能晓得“先秦史”?
如今他们只用一派科学方法,用石器铜器等来划定时代,用渔猎农牧手工业或什么业来划定社会,用古代奴隶社会、农奴制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等来制定历史的规律,要中国史亦依照西洋史。但中国史与西洋史虽亦有看来像是相同的地方,殊不知解剖人体与猿体马体,亦是大同小异,相异只在脑这一点,而注意到这一点的相异竟有这样的重要,倒是靠的先已知道了人是人而马与猿则不过是马与猿。今之史学家却因对中国无知,单来与西洋比并形式,以致文明与无明的一点极小而极关重要的相异之处,被归纳法的四舍五入舍去了。至于落后蛮族,那是发育阻碍了,我们的童年时不像他们。
许多方法皆只在历史外面鼓噪呐喊,而不知治史是要自己亦能生在历史里。孔子少时微贱,多能鄙事,与司马迁的多爱不忍,皆是能有世情的热闹,人如打天下,小如街头巷尾的喜怒哀乐,他皆能与他们生在一起,情遍慧遍,所以能是良史。即如西洋人,他们亦知不能单凭物证来治史,却先是用旧约的创世纪,后又用辩证法,以神意与哲学来补成史学。 但耶和华或世界理性皆是客观的存在,客观的存在必是不可知的或知之不能尽的,故不断要靠新发明。中国则有我们自己的史学,治史可以好到即是历史自身的开物成物,是历史自身的“以观于天下”。此即中国史学除了技术还有道。
但亦要有好的历史才能有好的史学。 西洋人对他们自己百年前的东西已觉其古,把古代与中古,近代与现代分得很开,是因他们的历史经不得劫就毁灭,一路否定下来的,故有这种隔世之感。在西洋惟数学不被否定,但于他们的史学仍无益,因为数学不能代替人事。中国人却能觉得汉唐乃至三代亦分明如同今天早晨的事,中国史学之不迷失,乃因汉人的历史自身从来不曾迷失过。 历史上的远事,西洋人把来歪曲成神话,中国人则有朴素平实的传说,如盘古用斧开辟天地,与有巢氏隧人氏的传说,以及玉兵铜兵铁兵的记载,皆不俟证据而成立。中国传说里还有混沌末开时,地在天宇中如蛋黄在蛋清里,及天皇地皇人皇的顺序,天皇氏最长,二十万年以上,地皇二十万年以下,人皇四、五万年,连这些亦皆有个缘故,比耶和华在七天里造天地万物的神话好。
中国的这种传说向来是流传在民间,很晚才被缙绅先生们所采录,并不是很晚才被捏造出来。即如今日,民间百作工匠有尊卑,木匠比裁缝是长辈,而铁匠又比木匠尊,石匠最尊,乡下人家若请一班匠人做生活,吃饭时石匠坐上位,余人毫无二话。石匠之尊,正是人类最初用石器的记忆。中国所以会出吴季札、孔子、司马迁等良史,即因他们是生在这个有史德史识天才的中国民间。 中国真如章实斋说的六经皆史,而亦皆是诗,最好的史“国风”本来是民间的风谣、吴季札即以之观史。
治史是要有史德才亦能有史识的。西洋人对他们自身都阻隔,对别人当然更没有亲情,又如何能知史?他们入境先问神,再则是看看有那些商品,他们根本没有看见人,是故巴比仑与埃及这样接近,记载对方的文献却只有通商条约的那块石刻。希伯来人在巴比仑埃及皆长期住居过,而旧约里对这两个异邦的知识竟非常贫乏,还有对于经常与他们冲突的尼尼微人及以拦人亦如此,而新约里对于罗马帝国的记载亦没有更多一点。 希腊人是对于同在爱琴海的诸城邦,除了金羊毛、神,以及战争抢劫之外一无所知,所以只能有神话与史诗了。雅典的一个史学家旅行巴比伦,惟惊羡于那里的一粒谷种可结二百粒。
此外从罗马帝国留下的史籍里,只可晓得罗马本土,关于其属地的情形,则记载的只是属地而无情形。直至十一二世纪,欧洲人对东方的地理还那样无知,以致几次十字军沿途糟塌生命。其后西班牙人到美洲,眼睛里只见象牙与奴隶掠卖,把来放火杀戮得精光,弄到后人无法研究印伽文化。西班牙时代西洋人所知的世界地图都是黑影,像希腊时代的地中海,荒昧里有傲慢与恐惧。便是问现在的英国人,他们统治了印度二百年,亦对于印度仍只有早先东印度公司的那种知识,不过是调查统计得更详密罢了。
日本人为在这一点上学西洋,其所谓支那通对于中国的山脉河流、政治军事经济、以及人情风俗,比中国人自己还更调查得清楚,彼时日本帝国的外务省与大本营根据这些知识来决定对中国的政略战略,反为打仗打到后来,越发感觉对中国人知之不尽。 两次世界大战,凡是交战国皆对敌我的生产力有情报,结果却是胜利者与失败者各自茫然。
单用科学方法,要懂得眼前的世界尚且这样难,弄点破铜烂铁又如何能知古人?任何方法与物证皆是要被历史所说明,更多于它的能说明历史。历史是如同乐曲、书籍与出土物怎样完整亦不过是谱。 谱并不即是乐,却还要你按谱能弹。吴季札观乐,把几个朝代几个国家各只说得几句,却已见其大,乃因他这人能生于三世十方。司马迁亦并没有见过乌龟壳上刻的字,他的殷本纪却能写得这样真,是因为中国历史自有大信,是因为他能懂得,是因为他的人好。中国史学这样正确而完全,是因中国人说历史能像历史自己在说话,不是以鸟鸣春,而是春禽鸣,倒并非古籍保存得多即是完全。
且又知己则能知人,故记异域亦是中国人记得最好。中国最早记异域的书有山海经与穆天子传。山海经里记边徼四夷蛮族,能把神话的东西亦写成传记的朴素,没有怪力乱神的威吓,好到像是图案。穆天子传里记周穆王沿途经过异族的部落,及山川道里,今时学者亲去踏勘过亦说没有错。 二十四史从史记起,记匈奴西域西南夷与日本朝鲜等,竟是世界史的正本,而那些异域的古时情形倒反或多或少还靠中国而传。还有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不但明确记载山川道路、物产、政教与风俗人情,并且真能写出彼时印度及大西域的文明,比起义大利人马可波罗的但以商人眼光来估了估中国的金银财宝,真要伟大到不知多少。
中国人是“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对蛮貊亦没有阻隔,所以能把异域的东西看得明明白白,记得有这样好。中国人与异域的亲情,乃是孟子说的仁者无敌无对于天下。就是对于现代西洋,中国人亦远比西洋人自己懂得更多,生物史要达尔文来为,易洛魁人要摩尔甘来为,西洋史亦要中国人来为。
又如以关于舜的历史为例,孟子最喜欢说舜的故事,苏赋亦有诗单道舜南巡卒于苍梧之野,娥皇女英二妃在潇湘水上望之不返,洒泪成斑竹之事、苍梧山高湘水深 中原北望度千岑帝子南游飘不返 惟有苍苍枫桂林枫叶萧萧桂叶碧 万里远来超莫及乘龙上天去无踪 草木无情空寄泣这样